1996年,早春,我走出火车站,拎着行囊站在这座陌生都市的街头,忽然发现自己前无亲友,后无依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
刹那彷徨,下意识地咬紧干裂的嘴唇,可是在迈开脚步的那一刻,我感觉平和自信,浑身充满力量,每一步都走得昂首阔步、轻快稳健、气定神清,此前我从未走得那样好,此后也无法复制那样的步伐,就这样我走过人群、街市、红绿灯、林立的高楼,走向自己未知的人生。这突如其来的信心和勇气究竟应该归结于年轻的心、沸腾的热血?抑或归结于对这座都市“宽容、厚德”精神的模糊理解?而我将其归结于那天的风,轻柔的春天的风。春风轻轻拂过我的脸,我觉得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都贪婪舒畅地呼吸,长途颠簸的疲乏随风而散,手上肩头的重负也幻化为零。春风将源源不绝的自信注入我的血液、我的生命,像消毒剂消灭细菌一样消散了我心底的怯懦、自卑和退缩。
2004年,早春,我抱着初生的儿子出门散步。我们坐在小区空地的长椅上,或许“宅妈妈”做得久了,此时置身清风暖日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儿子是冬季出生的,生平第一次享受春光,不停地用那黑亮的眼珠东看看、西瞅瞅,忽然他极力伸出胖胖的小手,满眼都是新奇。顺着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近旁一株迎春花,嫩黄小花累累串串缀满枝头,耀眼鲜妍,随风摇曳。我不禁好笑,你这个“天外来客”呵,那不过是地球上最普通的植物,有什么稀奇?但是儿子使出吃奶的劲来,几乎挣脱我的怀抱,奇迹般地够到了迎春花的树梢。我吓了一跳,急忙抱紧他,儿子兴奋地挥动着小拳头,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却比世界上任何语言更恰当地表达出他的一腔喜悦。这时我闻到一股芬芳的气息,那不是花香,不是奶香,不是饭菜香,不是什么名贵香水的香气,这香气来自哪里呢?我思索着,吻了吻儿子柔软淡黄的头发,一种神圣的情愫猛然摄住我的心——那奇异的芳香来自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我又吻了吻那有着小凹窝的手背,轻轻打开他攥得紧紧的小拳头,赫然看见一片细长娇嫩的花瓣。那一刻,我泪盈于睫;那一刻,草染新绿,柳树抽芽,迎春花盛开,万物欣欣向荣;那一刻,春日明媚的阳光穿透我心中郁积的烦闷,直接照进心底的最深处。
数日前,我和儿子又一次发生争执。“说好了,买玩具的钱不能超过二十块,你怎么能要二百块的玩具?”我据理力争。
“20和200不就差一个零吗?二十和二百不都是两个字吗?”儿子一贯地胡搅蛮缠。
“不行就是不行,不可能!”我斩钉截铁。
“奥巴马说,一切皆有可能!”儿子寸土不让。
沉默。
沉默。
我决心打一场持久战,一举扭转以往与儿子争执中胜少负多的不利局面,树立做母亲应有的威信毕其功于一役。但是,我无意中瞥一眼窗外,天空湛蓝澄净,如同刚刚水洗过一般,白云朵朵,那么柔软,那么飘逸。贪婪地做个深呼吸,空气清清的,凉凉的,有尚未褪去的寒意,夹杂着丝丝滋润的水汽、若有若无的新鲜泥土的清香。我的心也变得软软的,柔柔的,等下次再争取做个教子有方的好妈妈吧,等下次再向孟子的母亲、欧阳修的母亲看齐吧,这次就放弃一回原则,就这一次。
几分钟后,我们从玩具店出来,走在春日的清风里;脚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时而汇集在一起,时而分开,时而又汇集在一起。儿子眼里满满盛着快要溢出来的快乐,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宝贝“七合一”玩具机器人;我也是快乐的,因为儿子那纯粹的快乐,因为满世界美好的春光,因为扑面而来的熟悉而久违的春的气息。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喜欢海子这诗句。失意的时候,挫败的时候,怅惘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在平凡的岗位上发出一份光一份热的时候,我会想起这诗句。一字一句、一遍一遍,用心地默念,唇齿间似有一缕涩涩的甜,轻易就陶醉于那绝美的意象:辽阔无边的大海,汹涌浪涛层层叠叠拍打着海岸;温暖的春阳下,岸边鲜花次第开放,一瞬时繁花似锦,花香四溢,絮翻蝶舞,生命在涛声中觉醒、萌动、轻跃,如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