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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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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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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一瞬 人间十年

秋天一个晴朗的黄昏,我去巨人学校的托管班接儿子,我们像以往一样并肩走在回家的人行道上。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对面走过来,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一张娇嫩的婴儿的小脸儿跃入眼帘,一首小诗就飘过我的脑海:如果你有一个小宝宝/那么每个夜晚/当他慢慢入睡/像不像天空渐渐浮现的星星/温柔发着光?/如果你有一个小宝宝/那么每个清晨/当他慢慢醒来/像不像海上缓缓升起的太阳/温暖发着光?

我突然意识到,十年之前,我也曾怀抱着一个小宝宝,像星星、像太阳的小宝宝。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十年的光阴,而我,还在原地么?

我记得,我将未满周岁的儿子轻轻平放在床上,煞有介事地帮他做婴儿操,我握着他温暖的小手,让他做伸展运动,握着他肉嘟嘟的小脚丫,让他的腿屈膝再伸直,他用黑亮亮的眼睛我和对视,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记得,我抱着儿子故意慢走几步,突然像一阵风似地快跑起来,逗得儿子咯咯笑,到了镜子前面,他每次都使出吃奶的劲来扳着镜框往后找,后面是挂衣服的架子,奇怪,刚才镜子里那个小男孩藏匿何处?当然,他找不到“他”——“他”真是躲猫猫的高手呀。

我记得,我背着儿子,儿子背着比他还高大的毛绒熊,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只白熊(公正地说,那只毛绒熊在遭遇儿子的小脏手一再爱抚之前,的确拥有过洁白体面的“衣服”),在夏日午后阳光明媚绿树成荫的院子里,这个奇特组合的队伍就像是从哪本童话书里跑出来的。我记得,长大些的儿子喜欢让我套上浴袍,以便他躲在我怀里,宽大的浴袍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脚来,我们就在家里一起迈步横冲直撞,儿子兴奋地喊:“四脚怪兽来啦!”

我记得。

一切都保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么鲜活,他的小脸蛋,他的柔黄的胎毛,他的薄得像一页纸似的指甲,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他破涕为笑时脸上的泪痕,他像只小兽一样爬得飞快时蓦然回头的姿势,他抱着奶瓶正襟危坐时很享受很专注的样子。还有他的笑声——看动画片《猫和老鼠》的时候,在游乐园的蹦蹦床上大显身手的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得一身泥一身土一身汗的时候,他总是乐个不停,我给他起的小名“乐乐”真可谓实至名归。咯咯,咯咯咯,至今,他那时的笑声还像一群鸟儿,振动双翼,带着由衷的欢喜,围着我飞翔,一圈又一圈。

不知不觉间,儿子走进我的生命已经十年了。匆匆,太匆匆,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要让他吃好,要让他穿暖,要带他出门旅行增长见识,要陪他上各种名目繁多的课外班。时光恰似流水,不舍昼夜地流逝,而我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的鱼,游过浅溪,游过大川,绕过礁石,从未停下来思想,也来不及回味。回头看,那日子里有疲惫,儿子小时候最累人的就是哄他入睡,即使我施展一百零八种催眠术,小家伙总有一百零九种反催眠术,不得已,换他的老爸上岗,他的老爸用宽厚的大手拍着他,老和尚念经一样重复“好儿快睡觉、好儿快睡觉”,小家伙就拖着长音念“好儿不睡觉、好儿不睡觉”。那日子里有惊恐,儿子一岁大,有一次吃苹果时苹果块卡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不过短短几十秒,我眼睁睁见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小嘴唇变成恐怖的紫色,什么叫“飞来横祸”,什么叫“魂飞魄散”,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形容那一刻淹没了我的巨大的恐惧,我张开嘴发不出音,全身瘫软,站立不住,瞬间退化成没有脊柱的软体动物。那日子里有伤痛,儿子两岁多在幼儿园摔一跤,胳膊摔得骨折,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小胳膊红肿得像根透明的萝卜,让我不忍触摸,我的心疼,我的肉疼,我全身每一根神经第一个细胞都疼,我咬牙提醒自己要坚强要坚强,眼泪还是不受理智控制地哗哗流,怎么止都止不住,那一次我几乎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那日子里也有甜蜜,我晚上在单位加班接到儿子的电话,或者儿子放假住姥姥家我打电话过去,或者我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又怄气,只要听到儿子那一声童稚的、亲昵的“妈妈”(平常儿子坚持叫我“老妈”,我抗议:“我都被你叫老了,叫妈妈好不好?”儿子从善如流:“好。老妈妈——老婆婆”)我就感到甜甜的滋味,那种甜一直甜到心底。那日子里也有骄傲,站在儿童中心游泳馆的看台上,我从一群游泳小健将中一眼认出儿子,他戴着泳帽,穿着泳衣,戴着泳镜,双手飞速击打水波,双脚有力地踏着水花,游得那么欢畅,那么自如(在我这个“旱鸭子”眼中),偶尔头一扎腿一屈,在水里灵活地翻个滚翻,这时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唇早已不自觉地弯成某种孤度,脸上露出那种掩饰不住的属于一个母亲的自豪神情。那日子里还有焦虑,还有期盼,还有挫败,还有欣慰,还有气,还有恼,还有苦,还有乐。

几天前,儿子的老爸和我说起一件事。金秋时节,“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螃蟹做了盘中美食,这位老爸照例兢兢业业为儿子剥了小半碗鲜美的蟹肉、蟹黄,接下来的一幕应该是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而这一份成就感足以让他在咀嚼青菜时都能轻易品出蟹肉香的,但是,意外地,儿子飞快地从碗里夹了一大块蟹黄,毫不犹豫地放进老爸的碗里。“孝敬爹吗?”老爸笑问,儿子重重地点头。这个小小的变化让他想起丰子恺先生写的一篇随笔,文中丰子恺先生偶然发现曾经专门欺侮弟妹的十四岁的女儿,竟主动把自己爱吃的一包巧克力分给弟妹们,其时丰子恺先生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隔了悠悠岁月,儿子的老爸在这一刻也不禁生出文中相同的感慨:“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也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老妈,快来!”此时儿子已经遥遥领先,我回过神来,看见儿子在前面一棵大树下一跃而起,几乎够到高高的树梢,那个矫健的背影好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十年的时间,三千五百多个日夜,已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变成这个五年级的阳光少年。

“我做伸展运动,您看”。儿子摆开架势,伸展手臂在空中画一道夸张的孤线,然后把手收回到嘴边,同时低头张嘴做个“吃”的动作,朗朗念道:“我有一个大西瓜,我一口吃了它”。我的眼前,一个妈妈握着小手做婴儿操的男婴,一闪。

儿子表演了小把戏,哈哈笑了,露出陆续掉了乳牙还未完全长好的牙齿。任他精灵调皮,也不会猜到,在刚才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已经历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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