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在理工大幼儿园上大班的儿子照例在晚上通报幼儿园一日发生的大事小情,我照例一边忙着手里的家务活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忽然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用稚嫩的童音,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郑重的语气报出今晚的头条新闻:“妈妈,我们班玻璃窗上开了好多花,好奇妙,好漂亮……”
冰窗花!乐乐说的必然是冰窗花了,因为独有这种花盛开在寒冬,绽放在窗棂上。刹那间,往事像洁白的蝴蝶蹁跹着涌上我的心头。
很多年前冬天的清晨,在古长城脚下的那座小县城,在故乡的老屋,我总是迫不及待去拉开窗帘,因为想要看看今天的玻璃窗上又被绘制了怎样的“山水画”。果然,我惊喜地发现了一幅幅晶莹剔透的冰窗花。欣赏着这些精美奇妙的画卷,我轻易就能找到森林、山脉、大海、广葇的沙漠、烂漫的春花、华丽的珊瑚、璀璨的星辰、恢宏的琼楼玉宇、婉约的小桥流水……多年以后我登过高山,经过大河,阅过繁华,蓦然回首却发觉其实世间的万千景致早已在我的生命之初便呈现在我面前。
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我喝几口粥,胡乱往嘴里塞些吃食,目光却依然离不开木窗棂上那片风光。那写意的线条、那繁复的纹理、那不惹尘杂的冰洁、那诗情画意的韵味,令我深深迷恋。人的能力大多需要学习、锻炼,偏偏有一种能力却似乎是与生俱来,那就是想象力。那时的我正处于想象力的巅峰时期。任由遐思飞扬,每一格凝结着冰窗花的小小玻璃窗仿佛都为我敞开了一个幻境般的大世界。这一格窗里有遥远的德国美茵河畔的一片森林,森林里的小木屋住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他们赶跑了乔装的王后,扔掉了王后的毒苹果,他们悦耳的歌声在森林深处久久回荡。另一格窗里正在举办动物狂欢节,有松鼠、野兔、棕熊、狐狸、大象、猴子、雪豹,有张牙舞爪的斑斓猛虎,还有从敦煌莫高窟壁画上走出来的优雅的九色鹿。那一格窗里是浩瀚星空,牵牛星朝朝暮暮凝望着皎皎河汉女,如梦佳期难期,似水柔情空付,那些叽叽喳喳的喜鹊也不知飞到哪个国度去觅食了,隔着一条银河,他们脉脉不得语。相邻一格窗里盛开一片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循着武陵人的足迹,走进了桃花源。
有一格窗上结了厚厚的窗花,像亿万年积雪不化的极地冰川,便成了我的天然画板。我在画板上“信手”涂鸦,手指冻得生疼也不在乎。有时候我心血来潮在上面“写”下一知半解的诗句。明明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却喜欢“写”: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还有时候我傻傻地伸出舌头舔一舔窗花,尝尝它独有的味道——针扎似的刺痛夹着一丝陌生的清甜。奇怪的是痛的感觉转瞬消逝,而丝丝特殊的甜却长留齿间,长驻心头。如果冰窗花也有生命,当一束束洁净的晨光投射而来,冰窗花迎来了它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它的每一道线条,每一片纹理、每一朵冰晶都闪着灿烂金光,那是极致的美,是摄人心魄的奇迹!
父亲往铁皮炉里添了几块煤,炉火哔哔啵啵地响,房间里顿时暖意融融。母亲取出亲手缝制的棉裤,让我换上,赶紧去上学。母亲做的针线活儿又好又细,棉裤蓄了厚厚的棉花,有阳光的馨香,怎奈我于懵懂中在保暖与美观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说我不穿那样臃肿的棉裤,没款没型,穿上膝盖简直都不能打弯,走路像企鹅,难看死了!我抗议,不惜动用我最有力的武器:眼泪。最终抗议无效。我委委屈屈地换上新棉裤,背上书包,出门前我又回头看看冰窗花,我知道美丽的冰窗花终将在阳光里融化作一行行蜿蜒的泪水。
第二天冰窗花又如约而至。大自然那只妙手在我家玻璃窗上绘制了新的3D“山水画”。一年又一年,冰窗花陪我度过一个个冬季。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冰窗花这个绝美的精灵不再来赴冬天的约。我竟不曾察觉,也无暇顾及,渐渐地我习惯了没有冰窗花的冬天,正像我渐渐习惯了在很累的时候奋力奔跑,在想哭的时候淡定微笑。
2022年2月4日,第24届冬奥会将在北京、在我的故乡张垣大地拉开帷幕。无冰雪不冬奥,似乎是为了提前迎接这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会,今年11月6号一场初雪降临北京。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7号清晨,我站在银装素裹的学院路,那朵洁白的雪花飘过天坛祈年殿蓝色的琉璃瓦,飘过什刹海碧色的冰面,飘过颐和园的红墙,飘过中山公园社稷坛的五色土,飘过玉渊潭“琼花”满枝的樱花谷,飘过紫竹院傲立风中的杆杆翠竹,轻盈地飘落在我的肩头。就在这个刹那,我看见你,那么遥远,那么清晰。在白雪皑皑的雪国,你穿着臃肿的棉衣,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坚厚的冰窗花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印痕。你的眼睛里跳跃着小小一簇火苗,在雪光的辉映下,那么亮,那么暖。
我知道,你就是幼时的我。
我知道,你在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