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有点耳背,打电话时总在那一端一遍遍地问:“什么?什么?”重复得多了,我的语气明显透出不耐烦。挂电话之前,父亲永远不会忘记一句话,就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五一能回来吗?端午节行吧?那八月十五该回来喽。
“什么时候回家”,我在心里默念一遍,那么熟悉的话,好像一粒石子投入岁月的流水,激起层层涟漪。小时候,父亲去北京出差,我总是缠着他问“什么时候回家”,还问他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哥哥笑我嘴馋,他更希望父亲给他买一把威风凛凛的玩具手枪。
那时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父亲一走,我和哥哥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父亲回来,当然也盼着父亲答应的礼物。一天一天地等待,糖炒栗子、蛋糕、大苹果于我的想象中幻化出多少香甜美丽的梦!现在想来不免奇怪,但是那时我一心一意、朝思暮念的只是吃这一件事,可谓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到了约定的日子,天色很晚了,我和哥哥都不肯去睡觉,母亲说父亲可能误了车,明天才能赶回来,可是不知怎么地我就是觉得父亲这天一定会回来。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见扣门声,我们抢着跑出去开院门。父亲微笑着站在门口,穿着开会或者过节才穿的熨得平整坚实的深灰色毛料中山装,显得出奇地高大、年轻,肩上扛着手里拎着好几个鼓胀的提包,映着身后漫天风雪,宛如神兵降世。
那一晚我们像过年一样快乐。父亲没有让我失望,吃着他千里迢迢从北京背回来的又甜又绵的糖炒栗子、又松又软又香的奶黄色的蛋糕,我再也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好吃的东西,那种难以形容的美味被深深地刻在儿时的记忆里。我没有注意或者故意忽略了,我的父母什么也没吃,是的,一颗栗子都没吃,一小口蛋糕都没吃。那时家里三代同堂,父母作为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要赚钱养家,要操持家务,要孝敬老人,要抚养子女,凡是好一点的食物都由母亲分成三份,姥姥一份,哥哥一份,我一份,而父母是没份儿的。
日子过得真快啊,像偷偷溜出去玩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流逝。如今父亲早已退休了,不会再到北京出差,但偶尔还来北京,因为我在这座都市成家立业了。每次他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我并不强留他,因为了解他在城市里住不惯。父亲一生最受不得束缚,他的本性是像风一样自由的,注定属于故乡那片无垠广阔的黄土地。
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院门口。他满头白发,背有点驼了,皱纹在他脸上生了根,那是我年老的父亲,他在等我回家。他用手搭凉棚,眼睛眯成一条缝,顺着门前的马路凝望远方,那条路上阳光灿烂,寂无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