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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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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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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渠

百无聊赖的日子,百无聊赖的人,碰到一起,是干什么的都有。

夏二雨蹲在地上,在努力地朝一块木牌子上着什么,木牌子上原有“禁止捕鱼、几个字,生产大队做的,在水库边上插了几天后,才有人发现,”字应该是”字。小地方的人不那么讲究,知道意思就行了,但夏二雨认真,跟块心病似的,前几天去公社粮店买面,专门拐到商店买了黑墨水和毛笔,要把“作”字改回“炸”字。

另一个人在一段拐弯的山崖下挥动铁锨铲坡地,这段山崖不高,却足以挡住半晌午后的日头,在这个树影都没有的水库边上,是一处可以制造凉荫的地方,不过山崖根儿不是,需要铲一铲。挥动铁锨的人个儿不高,背还有点驼,弯着腰劳作,就显得背更驼了。他不但驼背,下巴还挂着几根山羊胡子,人们就喊他“小老头”,的真名却渐渐被人遗忘

再远些的山弯里不时传出一声尖利的呼哨,之后会有几声鸟鸣,呼哨与鸟鸣就这么交替响着,这个躺在草坡上与鸟共鸣的人叫袁保,加上个子高,“大元宝”的外号便随之而来

再就是庆四了,默默地坐在一根土柱下的草坡上,嘴里不是叼着一支烟,就是嚼着一截草茎,目光呆呆地投向水面,心事重重的样子。谁说心事不是事。

四个人却留意着不远处的水泵房他们是东沟大队的插队知青,这些日子在大队西边的水库看守水泵。这是他们到此插队落户的第二年这期间,他们已经干过了许多农活儿,相比起来,看守水泵是最轻松的活儿了,不过,何长发很少让他们轻松,除了看守水泵,又给他们加了个护鱼的任务,不时催促他们去水库四周巡查看有没有偷偷捕鱼的,同时又要他们保证随时能够回到抽水组活动室,所以,他们虽然干这干那的,却都不离水泵房太远,以防何长发的突然召集。抽水组大队为了抗旱需要成立,由大队民兵营长何长发带领四个知青组成。抽水组活动室就是建在水库半坡的水泵房,简陋了一点,却是这附近唯一的屋子,抽水组除了在这里开会布置任务,还要在这里躲雨,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何长发的休息室。

快到中午时,何长发果然召集了,他站在水泵房旁边的墙上讲话那里水泵房高出好几米,人因此显得愈加魁伟,声音也更加洪亮,上午大家表现不错,尤其夏二雨同志,主动替集体着想,修改禁渔牌上的错字,再次说明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接着何长发就挥挥手,你们先回去吃饭吧,吃过饭歇一会过来替我。

四个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都悄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他们所以有这种同步反应,是因为何长发平时太刻薄,对知青如同对待黑五类似的吆五喝六的,好像总怕们歇出病来。平时每天中午都是他先回家吃饭,吃完饭还要睡上一觉才过来。不知今天怎么发了慈悲,太阳没当顶就让知青们先回去吃饭,声音也比平时柔和,表扬人更是破天荒的。不管咋说,早收工早歇息,四个知青没人朝深处想便回了生产队。只有夏二雨心里有些嘀咕,咋一听是受表扬,还不如说是又被打了一次脸,自己的成分不好,他何长发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东沟大队在水库的东边,由四个生产队组成,知青们住在东沟大队部所在地的东沟生产队,离水库约有四五

上一年的四月份,十五个男女知青来到了东沟生产队,住在村子中间生产队部的一排房里。县知青办来人帮着雇了个炊事员,又主持着在知青里推选了一个司务长,一日三餐都很正规,当时的人气还是比较旺的。几个月后调走了一个女知青,到了年底,又有六个男知青参军,剩下四个男知青和个女知青。

能参上军的都被称为优秀青年,参不上军的则都是有这样那样问题。问题最大的就是夏二雨出身富农,属于黑五类子女,政审这关就通不过大元宝是因为流里流气喜欢戴墨镜,吹呼哨,穿当时最时髦的瘦腿裤,加上本来的细高个子,真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圆规,大元宝高中时在学校就痴迷追求女朋友,插队后又追求一个叫裴丽的女知青,并在男知青中放出风说裴丽是自己的女朋友,裴丽的家长知道后告到了县知青办,上面把裴丽调到了别的县,大元宝这才作罢,如此表现自然被打入另册。庆四是打了一架,打架是因为女知青里的杨爱文,又是因为村里的会计,会计是个男的,高中毕业,长得白白净净,还有个哥在城里工作,会计各方面条件比较好,眼光就高起来,快三十岁了还没对象,却看上了女知青杨爱文,连着给杨爱文写了几封情书都不见回应,竟然壮着胆子买了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到女知青宿舍要送给杨爱文,被杨爱文直接扔到了他的头上,会计恼羞成怒,指着杨爱文骂了起来,把杨爱文骂得躲在屋里哭,男知青们去劝解,想不到越劝那会计越来劲,对着男知青指了一圈,骂你们算什么东西,庆四实在气不过,挺身上前问道,说啥?你再说一遍?说着便给了会计两耳光,这件事影响了庆四。小老头吃的还是外形的亏,招兵的军干部压根儿看不上他

四个知青各自的问题,在被征兵淘汰之后,在生产队员们眼里皆有不同程度的放大但在个女知青的心中,他们还是自己人,每个月拉架子车到公社买粮油买煤,每天到几百米外的水井挑水,男知青都默默承担,从无二话特别是,有这几个参不上军的男知青在,村里的光棍儿们、二癞子们也就不敢明着欺负她们女知青。

人数少了一半,再雇炊事员划不来了,司务长也参军走了,原来的伙几近摊儿。但念着男知青平时该出头都出头,女知青主动把做饭的任务挑了起来。这阵子大队抽水组成立,男知青一天两次跑水库,收工没准点儿,女知青都很自觉,不论啥时候,等男知青回来再做饭一起吃。

知青们的粮油是国家配给的,但是蔬菜没人给配,丘陵地区可耕地少,生产队的作物主要是粮食,几乎没有蔬菜,知青们平时就很少吃菜。女知青从家里回来时会带一些糖蒜、咸菜、西瓜酱什么的,那几天知青们的饭桌上才会多点滋味,但这点滋撑不了几天,随后他们主要下饭的东西就只剩下了酱油,尤其午饭,几乎都是捞面条浇酱油。

当天的午饭依旧没有换样,主要还是没有样可换。两碗酱油捞面条下了肚,知青们回到宿舍里各自的床上,与阔别多日的午觉重逢。夏二雨却没有睡意,虽然何长发说了吃过饭可以歇一会儿,但夏二雨何长发已有了较深的了解何长发说话听着掷地有声,实际上虚头很大,除了他对人的表扬经常比批评还难受,其他的不能当成杆子顺着往上爬,得就低不就高,这个“一会儿”只能是一小会儿,不能是一大会儿。夏二雨扇着扇子干躺了一小会儿,怕真的睡着,便翻身下了床,悄悄地走到庆四床前想推醒他,却发现庆四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有心事?夏二雨压低嗓音问道。

龟孙有心事。庆四咒。夏二雨知道,这就是庆四的脾气,宁可当龟孙,也不愿承认自己有心事。

如若寻根究底,庆四的心事跟正在呼呼大睡的大元宝还有点关系,这还要说到大元宝追裴丽的事。也难怪大元宝当初看上裴丽,裴丽的确是东沟大队女知青里最漂亮的,由于她是初中毕业就插队落户,就比其他高中毕业的知青小了两三岁,是知青中的小妹妹。为了躲避大元宝,裴丽被家长请求调到了别的县,裴丽走的那天,一个人又拎箱子又背背包,而由于大元宝平时比较恶作剧,男女知青没有人敢明着帮裴丽,只有庆四默默地上前帮她拎着箱子送到南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站。庆四其实叫王忠庆,因在家里排行老四,因此从学校开始都叫他庆四。庆四个子不高,比较粗壮,却不给人矮胖的印象,反倒由于家境贫寒,经常帮母亲拉板车,炼出了发达的肌肉沉稳的脚步,让人感觉很有力量,他不是那种很健谈的人,一举一动却常常能表现出主见与胆识。

庆四没想到,一个月后他竟接到了裴丽的一封来信,在信里,裴丽向他表示了感谢。庆四没朝心里去,以为这就是正常的感谢,没给裴丽回信。谁知后来裴丽又给庆四来了两封信,意思一封比一封明白,庆四这才重视了,但他知道自己文才不行,就悄悄地请夏二雨帮忙写回信,大致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一,裴丽目前的想法是感激,不是爱;二,现在已是天各一方,将来谁还会流落到哪里都不知道,说这事太早;三,裴丽比自己小三岁,在自己看来,小得有点多。这是能够说到纸面上的,纸面下的意思庆四跟夏二雨说了,那就是平时跟大元宝也不错,如果自己跟裴丽好了,将来摆脱不了挖大元宝墙角的嫌疑,自己不能落这个话把儿。但裴丽是明的不管暗的不知,给庆四的信还是一封一封地来,这让庆四很挠头

夏二雨悄声说,得了吧,你这些天的表情早已把你出卖了,你内心并不是完全拒绝裴丽

庆四诈尸般猛然坐了起来,大声把话岔开,何长发说是说,咱还是不能去得太晚他们叫醒另两个人,一齐朝水库赶。

从知青宿舍到水库就不止四五里了,因为还有村子中间这段路

就在这段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妇女,何长发的老婆崔春梅,着个小篮子,从村子通向北面的一条岔路弯了过来。

大晌午头儿,嫂子这是从哪儿回来了啊。庆四首先跟崔春梅打招呼。

夏二雨这边就往篮子里瞅了瞅,便问,大蒜和生姜,嫂子这是准备做啥好吃的嘞?

蒜和姜可是壮阳啊!嫂子使劲喂俺营长是想干啥哩?大元宝冲着崔春梅挤了挤眼。

崔春梅伸手点了一下大元宝的额头,就你个大元宝,中看不中花!

崔春梅与何长发虽是同床共枕的两口子,但在知青们的心目中,差别还是很大的,她没有何长发强势,更没他那么刻薄,所以知青们虽然对何长发敬而远之,但对崔春梅还是另眼相看。

唯有小老头没有吱声,默默地走了过去,他跟崔春梅有点疙瘩。其实,崔春梅比这帮知青大将近二十岁,又是一个好脾气,平时跟知青接触也不太多,不应该跟哪个知青产生疙瘩的,原因在于崔春梅的女儿。

崔春梅的女儿何小美,跟知青们的岁数差不多,长得耐看,手巧活儿细,又热情开朗,是没有经过评选的事实上的队花,不但三里五村来提亲的多,还经常被人们跟新来的知青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最多的知青就是贾辽河。这个贾辽河出生在东北,自小全家就跟随在部队的父亲来到中原。虽说过来十几年了,但他们家人在一起都说东北话,所以他的东北话音一直没咋变,东北话听起来跟普通话差不多,而说普通话的,会给人一种洋气的感觉。跟随父母走南闯北,在见识上显得比同龄人多一些,能说会道,加上俊朗的面孔,到哪都引人注目,到东沟大队后被知青选为组长,自然也引起了生产队的注意。

东沟生产队藏在一片丘陵的皱褶里,有五六十户人家,远离城市,附近也没有名胜古迹,是一个标准的小地方。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在东沟人的心目中,何长发的女儿何小美,不但是全队,而且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最漂亮的姑娘,就应该找一个最优秀的小伙子。这个最优秀的小伙子,天下有没有不知道,东沟肯定没有,但是自从一年多前知青们来到这里,东沟人发现这个最优秀的小伙子有了,他就是贾辽河,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贾辽河能够配得上他们的队花。

这方面的风言风语传到何长发家,何长发夫妇自然高兴,何小美出于农村女孩子的羞涩,虽不会有啥外在的表现,但是心里的大门悄悄地向贾辽河打开。

有一阵子,知青中间包括生产队员都有人开起了贾辽河的玩笑,贾辽河的心湖也曾漾起一层层的水纹儿,他甚至还在给家里的信里特意写到了这件事,希望听到父母的意见。

父母的意见却冰封了贾辽河的心湖。父母说,插队落户就是一个过渡,不可能在生产队安家,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的,离开农村后去哪儿现在都是未知数,现在在农村找一个,将来怎么办?

贾辽河自小就敬畏父亲身上那种军人的威严,他本人也是一个非常能够看得清事理的人,父母的话为他指明了这件事的方向,他就毅然收回了差点迈向何小美心扉的脚步。

贾辽河的拒绝,让何长发非常恼怒,他并不是觉得有多惋惜,而是觉得有失面子,周边三里五村有多少人看中了他的闺女他心知肚明,这也进一步培养了他的高傲,可如今他的高傲却被一个知青轻而易举就削去了一大截,他能受得了这个气吗?可是一打听,这贾辽河的父亲是一名团级军官,转业后在某担任革委会副主任路子很广,本来上次征兵东沟大队所在公社的新兵都是去新疆某铁道兵部队的,贾辽河的父亲就能托关系把贾辽河弄到东北某军区的后勤部门。慑于贾家的权势,何长发这才没敢对贾辽河咋样,不过心里就跟所有的知青都结下了梁子,干对知青不利的事。

话说回来,何小美跟贾辽河没成,让另一个知青看到了希望,这个人就是小老头。小老头由于外形老相,在知青们中间显得很不起眼儿,知青们都是十七八岁,正是歌德笔下最容易钟情与怀春的时候,来到东沟半年多,十几个知青里已有三四对男女走得很近,但这跟小老头无关,不要说没有哪个女知青跟他走得近,就连跟他开个玩笑,甚至多看他一眼的女的都没有,当然,这一点只有小老头心里最清楚。

女知青里没有自己的菜,小老头就把目光投向了生产队,何小美,无疑是最具吸引力的那一个。虽然沉默寡言,但小老头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何小美再漂亮,也是个农村户口,平时跟她家提亲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何小美要跳出“农”门,找个城里人是唯一的途径。但城里人很难有谁会愿意来农村找一个,那么找个知青,将来跟着知青回城,才是一个曲径通幽的办法。自己的自然条件虽然差些,但是将来能够回城这一点,就是一棵梧桐树,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就足以弥补自己外形上的劣势,如果何小美找自己是屈尊了,那么自己找何小美何尝不是俯就呢?婚姻更多的时候就是一场交易,各让一步才会趋于公平。

不能说小老头盘算得不对,但是当他托庆四跟何长发家里提出了这件事时,何家的反应让他一下子就把气泄尽。以前见面咸淡打个招呼,这事一出,崔春梅、何小美娘俩竟然不再理他,何长发一见他更是横眉冷对,甚至连带庆四也不给好脸了可怜个小老头,就像一只癞蛤蟆,没吃到天鹅肉,反被天鹅尿了一身,本来就有点沉默寡言,此后就更加消沉。

跟崔春梅支应几句后,四个知青继续朝水库赶。

 

七月的晌午头,骄阳似火。出村后是一段沟崖,时不时地能挡出点凉荫,从沟里钻出来,土路两边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柿子的影子,就这样,行人还是热得汗流浃背。那条路到后一半,爬上一座又高又平的土岗,土岗上就没有树了,只有腿肚高的庄稼,跟前的一棵棵都是蔫头耷脑的,往远看却也是一马平川。知青们顺着土路往上走,眼睛刚高过土岗时,只见前方的路面上像是汪着一层半尺厚的水纹,似是流淌又似浮升。那层水纹又像是晃动的火苗,把这座土岗变成了一道火焰山,挡在四个知青的面前。

就像是同时发现前方埋伏有狙击手似的,知青们冒出土岗平面的头霎时间齐齐缩了下来。

这么热,这要是走过去,还不得烤熟了!庆四嘟囔了一句。

大元宝左右看了看,长腿一蹽便跑下坡去,贴着土路旁边的土岗根儿站住,土岗根儿被已过头顶的太阳和土岗联手制造出一小片遮到腰部的凉荫,遮一点是一点,比从头到脚都被晒着多少要凉快些,理论上是这样的。

另外的人也看出土岗根儿此时拥有的地利,一个个跟了下去,可着身子朝土岗根儿浅浅的凉荫里缩,后来索性蹲了下来,如此头部也晒不着了。

小老头此时像是一匹识途的老马,刚蹲下又站了起来,朝十几米外贴在土岗上的砖柱走去,走到那边大叫一声,这里才叫凉快哩!其他人赶紧跑过去,原来是水渠的出口,这条渠就是他们在水库边上看守水泵的那条渠,因为土岗的缘故,这一段成了暗渠。

庆四干脆钻进了黑洞洞的渠口,把汗衫下摆撩过胸口,露出一撮黑黑的胸毛。他从裤头兜里掏出纸烟,一人分一支抽了起来。那一刻,大家都鸦雀无声,争分夺秒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烟抽完停了一会儿,庆四说,汗落得差不多了,走?

夏二雨先出了洞口,刚走到太阳地儿里,像撞墙一般弹了回来。

热也得走啊,时间长了何长发肯定又找事,那龟孙就邪住咱几个了。大元宝也恨恨地说。

论外形,民兵营长何长发那是一等一的,身高体壮,鼻直口阔,说话也高声大嗓,一副中原汉子的气概。他出身贫农家庭,立场坚定,嫉恶如仇,平时生产队几个成分不好的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般地躲,躲还得悄悄地躲,如果让他察觉,他一准儿会大声把他们喝住,质问为什么要躲,是不是心里生了啥鬼。

知青们刚来的时候,何长发对知青的态度还不错,自从女儿的事在贾辽河那儿碰了之后,他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对哪个知青都爱搭不理,在生产大队支委会里研究知青们的事,也没帮知青们说过好话。上一年冬季征兵之后,剩下的几个知青他更看不上眼了,小老头不用说,癞蛤蟆还想吃他女儿的肉,庆四个二百五,居然帮癞蛤蟆打天鹅的主意。那个啥大元宝,十足就是个小流氓,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弄了一卷山楂片,死皮赖脸地朝何小美手里塞,被何长发瞅见了,大喊一声住手你个小流氓,把大元宝气得满地找家伙,何长发掐着腰动都不动,那气势就把大元宝震住了。大元宝虽然根红苗正,不怕民兵营长能把自己怎么样,但是真跟何长发交手,他知道自己一米八的身高也不算个儿,最后只有伸伸脖子,把一口粘痰咽到了肚里。至于夏二雨,何长发更是视如草芥,上一年冬天挖水渠,在工地上吃饭的时候,夏二雨看到一个地主分子弄了一小碗辣椒酱,没想那么多,就拿着馍凑到跟前蘸了一点,这一幕正好被何长发瞅见,忿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乌龟还是跟王八亲啊!

言而总之,四个知青对何长发都是哑巴遇冤案——嘴上不说心里有恨。

夏二雨则是连背后也不敢骂何长发。虽然都在知青的锅里抡饭勺,但他明白自己的境况不一样,同样的话,别的知青说了没事,他说了就可能有大事。所以此时的他不接话头,脸朝着庆四目光又不朝着庆四,却投向他身后黑糊糊的暗渠深处。夏雨的怪异神情引起了庆四的注意,他接着夏雨的目光扭头看看,又转过来问夏雨,你看到啥了?

夏二雨的家境不好,他的老家在江南,父亲是老牌大学生,五十年代调到了北方,母亲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带着他们几个姐弟跟着来到了中原。夏二雨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出生的,父亲虽文化不浅,却因工作生活的忙碌没有多少心思花在孩子的名字上,就为哥哥起名大雨,二雨的名字又跟着大雨随便叫,也顾不得意思上顺不顺。这夏二雨虽然名字有点乏善可陈却是生性好学,不但父亲的一点文史存书看完了,几个哥姐带回家的小说他也偷偷读了不少,在当时的高中毕业生里算是肚里有点货的,加上出身不好带给他的自卑,形成了敏感多思的性格,凡事不但想得多,而且想得奇。看着黑洞洞的暗渠深处,他此时居然想到能不能从暗渠走过去。我在想,要是,要是这暗渠能走就好了,那……不就不热了。夏雨吭吭哧哧起来,可能他觉得这个想法荒唐,不是很敢见人。

大元宝也伸头看了看渠洞,猛地推了一夏二雨,有你的!暗渠是通的,咋不能走?

庆四扫了他俩一眼,低沉地问,你俩是在说走暗渠?

雨、大元宝傻子似地点了点头,小老头未置可否,只是嘟囔了句,这洞可长哩。

庆四沉吟了一下说,再长就是二里地嘛,咱就走了,谁不走,不是他娘生的,我打头。声音不高,口十分坚定。自从贾辽河走后,知青里能扛事儿的就是庆四了

夏二雨觉得走暗渠的想法是自己先提出的,自己不能太缩憋,便自报第二

大元宝紧跟上来,我第三!

都骂了,谁不走暗渠,就身份不明了我来断后吧。小老头仍然嘟囔着断后?断啥后?后头有追兵吗?大元宝直接戳穿他。

庆四不再有,毅然扭头朝暗渠的深处走去。

于是,事件就从怕热图凉快,升级到没人想让自己是谁生的这个简单的问题成为一桩公案,在这段把水库的水引向东沟大队田地的暗渠里,四个知青一时兴起,茫然的脚步,依次朝着前方走去。

暗渠出口段的洞顶比较高,成人能够直着腰走。不料洞顶随着洞深越来越低,走一会儿就得把头低下来,再过一会儿,得弯着腰才能走,再就没法弯腰了,只得趴下来,四肢着地,往前爬行。

能见度也越来越差,开始身后的洞口是一孔亮光,越往里走,那个亮孔越小,光线越微弱,那个阳光火烈生机盎然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后来,不知是离出口太远了,还是暗渠拐了弯,身后那孔亮光就像夜空最后一颗星星隐去,又像生命的最后一根游丝悄然崩断,四个知青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参照物,眼前连个黑影都看不到,那时候,四套年轻鲜活的视觉系统彻底失去了作用。

四个知青就在那样的黑暗环境中爬行。爬行是要累得多的,当地有个“面条不算饭”的俗语,两碗酱油捞面条当时撑得肚圆,经过这么一段手脚并用的爬行,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们的体力或多或少都出现了问题,可以听到有的喘气声很大而且明显不均匀。为了保存体力,他们都顾不上说话了,只能把所剩的力气集中在胳膊腿上,保持着一个动作,机械地、甚至是本能地一点点爬行。

歇会儿吧。最前头的庆四停了下来。四个知青里,庆四无疑是最费力,一边爬行,一边还要抬起一只手往前探摸,以免头撞到渠壁上,

从夏二雨起以后的人要好一些,可以靠耳朵去辨别方向感,前方爬行发出的声音,爬行爬累了发出的喘息声,就是他可以前行的方向。纵然有时听力差一点也关系不大,因为还有触觉,不定啥时会有一只手按住前面人的脚,或者将头顶到前面人的屁股上,跟着那脚和屁股爬行也不会跑偏。但是夏二雨此时没防住庆四的猛一停,于是一头拱在庆四的屁股上。

每个人此时都需要歇一下。就在大家的气喘刚刚平息一点,夏二雨想起来什么,便在黑暗中说道,现在有个问题咱们得弄清。

或许是嫌他这句话太平淡甚至太扯淡,没有人回应。

真的是个问题。夏二雨的声音里却充满了焦急,你们说,这时候水泵房会不会抽水呀?

说啥?你再说一遍?庆四发出了仿佛是在打架前的言语威胁,在那次打会计之时,他就先这么威胁过对方。

庆四的反应让夏二雨没敢再重复刚才的问话,因为确实有自我诅咒的嫌疑,而且已经引起大家的高度紧张。

上午水泵房虽然没抽水,但是头天,甚至当天的凌晨这条暗渠却是刚通过水,因为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

四个知青这才意识到,他们此前忽略了这是一条正在发挥灌溉效益的水渠,抽水设施及配套的渠道都很完善,随时都有可能启动抽水,虽然抽水的计划时间段一般都在夜间,可万一计划有变突然放水,或者何长发一疏忽让哪个闲人把电闸往上推了一下呢?

暗渠里确实很凉快,比外面烈日炙烤的滋味不知好受多少。可从另一个方面,爬行的滋味也不好受,他们已经爬得四肢酸痛无力。四个知青那时候都是十八九岁,可以断定,他们成人之后谁都没有经历过如此长久的爬行,人既然有四肢,爬行就不是问题,可是从几百万年前人类会直立行走至今,恐怕没有哪个人还愿意回到爬行的时代。可是由于四个知青刚才的简单轻率,意气用事,他们已经到暗渠的深处。不是没有人想过回头,但他们无法知道究竟爬了多远,是不到一半还是过了一半还是已有一大半,他们能够知道的是回头只能代表土岗的酷热还得忍受,而这段爬行的活罪就成了白受。

有时候,长时间的沉闷可能更加耗费体力,精神的提振可以转化成能就在最沉闷、最疲累的时刻,夏二雨的问题让他们陡然清醒,在暗渠里多呆一秒,就多一分死亡的威胁,而死亡是这么一种严酷又奇的东西,谁都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但是谁都惧怕死亡。

庆四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向前爬去。虽然在极度黑暗里,后面的人此时却像是看到庆四的行动或是听到了什么指令,几乎是同时爬行起来。

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小老头的神经率先绷不住了,在后面嘟囔道,可是,何长发会不会知道咱几个在暗渠里呀?

这可是掉根针都会有回声的暗渠深处,小老头的这个问题们也都听到了,依然没有人回应,这次是因为太残酷了,虽然何长发不可能知道他们此刻在暗渠,可是万一小老头长了一只乌鸦嘴

在可怕的寂静之后,小老头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在后面自我宽慰起来这个问题不成立,何长发又不是咱们肚子里的蛔虫,他咋可能知道嘞。

大元宝说,小老头,不得不说你的嘴太臭了,不如我放个屁,以毒攻毒治治你的嘴。

从前知青多的时候还不太明显,剩下他们四个以后,大元宝跟小老头就越发像一对欢喜冤家了。小老头在何小美的事情上受挫之后,大元宝曾以半炫耀、半开导的口气跟他说,三条腿的母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何小美再漂亮,也是个老闸皮(当时中原一带城里人对农村人的叫法),永远敲土坷垃的命,咱们杨爱文也不丑,你咋不追她呀?

东沟大队共有五个女知青,裴丽调走了,还有三个心也追随参了军的六个男知青中的三个人而去,只剩下了杨爱文孑然一身。其实孑然一身用于杨爱文并不完全合适,她既不丑也不怪,父母都是大学教师,良好的家教为杨爱文铸就了一种高雅的气质,也让她树立了一个明确的志向,那就是要上大学,虽然当时高考已经停了很久,但杨爱文把高中时的课本带在身边经常翻看,随时等待着上大学的机会,对知青中的男女之情一直表现出一种油盐不进的麻木与冷漠,就连庆四为她打架没能参成军,她也没对庆四有过什么歉疚的表示。大元宝也不是没有挑逗过杨爱文,但被杨爱文正颜厉色地送了两个字“滚开”之后,就没敢再造次。这些事小老头不是不知道,见大元宝撺掇自己,小老头反唇相讥,你不是追小妞的高手吗?你不是很少追空过吗?那你咋不追杨爱文嘞?

我不喜欢她这一类型,你不是只要是个母的都中么?说你哩,连到我身上……大元宝一看小老头不买账,语言更加恶毒。

此时小老头见大元宝又拿放屁威胁自己,本来想说大元宝这对你不算个啥,你上面下面都会发同样的声音。但鉴于自己的脑袋此刻离大元宝的屁股不到一尺,就没敢说出口,他深知大元宝除了不敢追杨爱文,其他啥事都干得出来。

许是由于吃细粮和蔬菜少,知青们平时的屁确实比较多。不过自从暗渠内这段漫长难捱的时光开始以来,每一个爬行在另一个人前面的人不知是心里紧张还是手脚忙碌,竟然都没有顾得上放屁,否则,在这空气流通严重不畅的暗渠深处,后面的人将会是何种反应,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后来,夏二雨爬到胳膊都撑不住地了,一个近乎绝望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暗渠,啥时候才能爬到尽头?

就在这声问话过后不久,前面的庆四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有光亮了,后面的人一听反而停止了爬行,头一侧歪朝前方看去,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前面依稀有一点淡黄的光晕!在知青们的体力、信心行将耗尽之时,那点淡黄的光晕仿佛一滴鲜红的鸡血,注入他们的体内,他们突然有了力气,加快了速度。可以看出那淡黄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白。

庆四又叫了一声:前面有个东西!循着庆四的叫声,前方的地面上果然坐落着一个方型的黑影,在这常年通水的渠里,应该是不会有东西的,可那个方方的家伙会是啥呢?

洞顶这时也渐渐高了,知青们终于可以站了起来,虽然腰部以上还得弯着。他们走近那个方方的家伙,听到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更加好奇,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一个铁桶,里面竟然有大半桶鱼!

片刻的愣怔之后,知青们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何长发今天忽然大发慈悲的根由!他们更惊异于何长发的心计,他把鱼提到暗渠的深处,就是不想被知青们发现,然后再趁人不注意,来一个乾坤挪移。

这家伙整天说水库里的鱼是公家的财产,要咱们保护好,想不到他竟会说一套作一套咱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大元宝忿忿地低吼道。

肯定不能便宜他。庆四说。

咱们来的时候碰见他老婆弄的大蒜生姜,看来就是为了做鱼。夏二雨的口气倒很平静。

怎么办?三个人的目光昏暗集中到庆四的脸上。庆四想了想,提起铁桶,在人们迷惑不解的目光里,弯着腰顺着暗渠朝爬过来的方向跑了好远,远到他认为可以让何长发打死都想不到的距离才放下,又迅速地跑回来,压低嗓音说:长发不可能想到咱们会发现他的秘密,所以咱们要轻轻地出去,绝对不能惊动他,咱们到岗上往回走一段儿,大模大样地唱着歌回来,走。

此时的四个知青,步调空前地一致蹑手蹑脚走到暗渠口前,庆四伸头望了望,回头轻声说,他正睡觉哩!

几个人侧耳听了听,果然从泵房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天助咱也。庆四摆了摆手,几个人轻轻地走出洞口,按捺住终于钻出暗渠的兴奋,绕过泵房,顺着小路跑上土岗,往回跑了有一二百米,这才停下来。

正准备往回走时,夏二雨说,不行,咱这个样子会让何长发怀疑。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个个腿上爬得都是泥土印子。大元宝到地里扯一些大豆棵叶子就朝腿上擦,却是越擦越花。

束手无策之时,还是庆四他提议用尿冲,先瞒过何长发回头再到水边洗。

虽然大家都感到恶心,此时却没有其他的办法。他们到路边的大豆地里,每个人掏出老二,苦笑了笑,对着自己的膝盖哗哗就浇,一股热臊气随之蹿入鼻孔,让人想吐。这个日后肯定令人不堪回首的办当下还真管用,只是小老头的尿少,没待把腿上的泥土印冲尽就没了,这又给了大元宝机会,一边说着不冲净不行,让何长发看出来咱们就完了,一边就掉转方向对着小老头的腿去。

可怜的小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元宝那边已经“收兵回营”,小老头只有屏住呼吸,跟大元宝的所有新仇旧怨只有择机再算了。

大家又相互把胳膊上的,还有对方头上在洞里蹭的泥土扑打扑打,确认从暗渠爬过的痕迹仔细看不出来了,这才相视一笑,迈开大步朝着水库方向走去,同时大声唱起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哎咳依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知青们走到泵房前,何长发已经站在水泵房门口,不顾睡眼惺忪地就拧起眉头责怪起来:才过来啊!一百年没睡过午觉了

庆四心里骂着,你他娘的自己在儿偷罢鱼又偷懒,还嫌我们来得晚嘴上却装作唯唯诺诺地说:煤火上午灭了,重新生火,饭做晚了。

何长发此时其实无意追究原因,纯粹就是装腔作势,随后挥挥手说:我该回去吃饭了,你们快去水库边上转转,看有人偷鱼没有。

好的何营长。知青们两人朝南,两人朝北走开了。

走出几百米,他们就心有灵各自寻找一处可以到暗渠口的草丛趴下,通过草丛的缝隙窥伺着何长发的动向。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确信知青们走远之后,何长发若无其事地四下望望,慢慢往暗渠口挪动,到了洞口,又抬头朝知青走的两个方向瞅了瞅,猛然机敏地一猫腰闪进渠口。

虽然知道何长发不会那么快就出来,两拨知青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暗渠口,生怕漏过何长发出来之后的真切反应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何长发满腹狐疑地走了出来,站在洞口,垂着双臂,环顾四周。虽然离得有几百米远,知青们仍像是能看到何长发脸上那充满不甘又无比茫然的神情,是啊,一件绝对是除了自己天地不知神鬼不觉的事,怎么就会出岔子呢?即使真是有野猫、狐狸出现,那畜牲也不可能连鱼带桶都吃掉啊?

但事实就是连鱼带桶都不见了,大天白日的,就这么出了鬼了!

平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民兵营长,在知青们不够恭敬的注目礼下,在暗渠口抓耳挠腮搓手跺脚地瞎转了好一阵子,才带着一万个没整明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几个知青分别在远处悄悄地爬上土岗,眼看着何长发的身影消失在土岗的另一侧,这才汇聚到暗渠口。为了以防万一,庆四让大元宝到土岗上放哨以防何长发的回马枪,毕竟,里长的山岗,十来分钟他就可能杀过来。

另外三个人进洞把鱼桶提了出来,叫上大元宝,转过一个山凹,找了个草丛,放下鱼桶,几个人这才躺在草坡上对着天空笑了一阵,其中少不了几声欢快的呼哨

他们又轮流到水库边上把脸、胳膊、腿洗了洗,然后一面盯着土岗的来路,一面紧急商议这桶鱼怎么办。

夏二雨首先提出,把鱼还放归水库,把铁桶沉入库底,让这件事不露痕迹地过去。反正没让何长发得到鱼,算是解了气。

其他三个人立即反对,咋说这桶鱼也是千辛万苦得到的,这么扔了太可惜了。

于是小老头又主张把这桶鱼上交到大队,铁证如山,即使不处理何长发,也让全大队的队员们看清这个民兵营长的嘴脸。

夏二雨又表示了担心,如果上面不处理何长发,或者处理得轻描淡写,今后他的报复可能会让知青更加难受。众人的无言以对,表明夏二雨的担心有道理。

大元宝忽然想起来,他跟南面相邻的烟云岭大队知青很熟,可以拿到那里做。庆四立表赞成,他在那儿也有熟人。

意见得到了统一,他们把鱼又拎过两个山凹藏好,这才四下散开,沿着水库装模作样地巡查。今年自春节过后回到东沟大队,快半年都没品过肉的滋味了,想起晚上就要到口的鱼,有的人已经悄悄流出了口水。

快到傍晚的时候,何长发才悻悻地过来。几个知青在装模作样巡查的同时,也在悄悄地注意着何长发的举动,发现何长发似乎仍然没有放弃对鱼桶为什么消失这个问题的琢磨,一直在暗渠口、水泵房一带徘徊、张望。

终于该收工,几个知青陆续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回到水泵房跟前。何长发用怀疑的眼神把他们每个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实在看不出破绽,才没好气地朝他们抡了一下手臂明天可别来晚了!

最终,何长发也想清楚他把那桶鱼放在暗渠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个知青顺着土岗上的路往回走,下土岗后,他们又商议了一下,兵分两路,三个人去提鱼桶直接奔烟云岭大队,一个人回生产队叫上个女知青晚上也赶到烟云岭大队

大元宝想都没想就说,我去叫她们吧。大元宝这么积极,原因大家都知道,这一次,还真不是他又有了啥花花肠子。一来,大元宝一开始就敲明亮响地追裴丽,裴丽没追到,拐回头追别人已经张不开口,你大元宝又不是王子,啥时候都有多少女人在等着你来追;二来,四个女知青里三个心有所属,已是众所周知,大元宝不敢再去横插一杠,万一招惹上破坏军婚的罪名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一个压根儿没心,大元宝也不会再自讨没趣。让大元宝难过的是,女知青帮另外三个男知青(包括大元宝看不起的小老头)缝被褥,唯独不帮大元宝缝,这让他的面子很挂不住,这么大人了,总不能几百里地把脏被褥再带回家让母亲拆洗缝补吧。这件事主要还是大元宝自己声誉不佳,除了吃一锅饭之外,女知青平时都不愿沾他的边,沾不沾,大元宝倒都能过,但是被褥没人缝是一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夏二雨的参谋下,大元宝买了一斤水果糖,弓着腰着脸拎进女知青的宿舍,不管大小都叫姐,说以前自己不懂事,以后还请各位大姐多担待,多帮忙。大元宝平时流里流气,难得有如此真诚的态度,几个女知青就说没啥没啥,有事你说话。现在大元宝主动要求回去通知女知青,也是借机巩固一下自己在女知青跟前刚恢复的印象。

庆四特意嘱咐大元宝,这事还真的只能你去,你们要等天黑后再走,走之前,你到宿舍后的山崖上,把你的呼哨再给他们亮一亮,明白意思吧?大元宝点点头,明白明白,造成咱们没出去的假象。他们还商量了两条空城计,一是宿舍的电灯不要关,二是把小老头的那个破半导体也打开,把声音开到最大……

大元宝走后,庆四等处转回到水库边上,找到桶鱼,三个人轮流提着,斜刺里穿过七月的山野,穿过落日余晖下的庄稼一路东南,来到烟云岭大队的知青组。

烟云岭大队的知青一见大喜过望,有的赶紧做鱼,有的去大队小卖部买来几瓶白酒和肉罐头,有的去老乡家里买来几个鸡蛋,有的不知从哪搞几根黄瓜,还有的把从家里带的糖蒜拿了出来在男知青的大宿舍里找了两个大木箱对在一起,一番忙活之后,连盆带碗摆满了两个箱盖,两个生产大队的知青吃鱼,喝酒,说笑席间这桶鱼的来历自然成为最主要的谈资,特别是几个女知青,不住地询问一些细节,听到几个男知青在暗渠里一度担心水泵突然抽水,紧张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听到他们出来后对着自己的腿撒尿,又捂着脸了起来,笑得眼都从手指缝里钻了出来。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这一天,成为知青们难得的开心的日子。

不知不觉喝到后半夜,夏二雨提醒说何长发还要求明天早点去水库,东沟大队的知青这才跟烟云岭大队的知青告别。

几个女知青喝多了,在男知青的搀扶和劝解下,在浓黑的夜色里踉踉跄跄地往回赶。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唱了起来,听的人,想哭,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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