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人的心中,会有梦想去的地方。
我就属于这有些人。
而且我梦想去的地方还不止一处,可惜大多都在遥远的异国,对我这号既没衔位又没闲钱的人来说,这些梦想无异于空想。
那就把梦想的风筝线收紧点吧,收回国内。可是,即使国内好多地方我想去也非易事,比如拉萨,比如阿尔山,比如香格里拉,目前都仍停留在梦想的阶段。
当然也不是所有梦想去的地方都去不了。
前些日子,我踏上了去陕北采访的旅途,结伴的是一位西安的友人。在陕北榆林采访后,留下了半天的间隙,这使得一个梦想在我的心底泛起来,这个梦想就是位于陕北靖边的白城子。
第一次知道白城子,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里有“白城子”3个字,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有点怪,就把这篇文章看完了,这才知道白城子指的是在陕北的毛乌素沙漠里,有一座由匈奴人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的都城,后来随着朝代的更迭和风沙的侵蚀,这座繁荣一时的都城渐渐荒废,最后成为一片残垣断壁,在毛乌素的风沙中静静地站立了千年。“白城子”是当地人根据城池的颜色叫开来的俗称,它的原名叫统万城,来源于赫连勃勃的豪言:“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
白城子的崎岖身世和悲壮遭遇,就这样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吸引力,成为我身心向往的一个目的地。
此后,虽说这个梦想不是随时随地缠绕着我,但是每当我到陕北一带活动之时,这个梦想就会不可抑制地从身心的各个部位钻出来,牵引着我去实现它。可令我想不到的是,尽管我每次都会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却每次都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实现不了。
一次,跟随一个采访团到陕北采访,来到了榆林,要在此整休一天。一天的时间是足以去白城子一趟的,可由于没有能力找车,只得作罢。
又一次,是随一个检查团到晋陕蒙一带检查某项工作,到榆林后,大批代表乘飞机到西安,我没带身份证,只得跟随汽车回西安,走西边的靖边、安塞。过靖边时,我看到了路边通向统万城的指示牌,心中一动,那就是去白城子的路呵!然而一来要朝西安赶路,二来与司机素不相识,我知道这次注定是要与白城子失之交臂的。只得扭头望着白城子的方向,那是北方,是漫漫的沙漠。
还有一次,我独自到榆林采访,以为这是去白城子的好时机,便跟接待我的宣传干事商议把靖边作一个采访点,可以顺便去趟白城子。宣传干事欣然表示同意,可是我在宾馆等了一天半,一到吃饭时间宣传干事就来陪我吃饭,却始终没有带来汽车,不是说家里没车了,就是说车在修。无奈,我想起榆林有我们一个下属单位,应该能够找到车,就去找到那个单位,头头听明来意,十分豪爽地说没有问题,当即就叫师傅把车开来,可我一看到车心便凉了半截,是一个客货两用的白色皮卡,想到白城子在沙漠深处,担心这种车在沙漠里的动力,就打消了去白城子的念头,赶往下一个采访点佳县。
那次到佳县的当晚,与县长一起吃饭。席间我谈到在榆林想去白城子等了两天没等到车的糗事,没想到那县长哈哈大笑:“白城子小事一桩,我来帮你圆这个梦,你在佳县采访完,用我的车送你去。”当时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我连声道谢。县长又说起白城子的一些事。原来,这位县长是刚从靖边调过来的,他在靖边时经常陪同客人去白城子,其中最有名的是毛主席的女儿李讷。县长说,当时李讷一见到白城子,突然大叫一声,“白城子,我可见到你了!”就伏在地上,对着白城子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县长这一说,更加重了白城子在我心中的神秘感。谁知在佳县采访结束,第三天去政府找县长时,县长却带着车去西安出差了,去白城子的事又一次竹篮打水。
又有一次我所在的杂志社组织记者、作家到黄土高原采访,我亲手制定采访路线,当然不能少了白城子。岂料就在该出发时,我们请的一位女记者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提出要我们派一位女同志跟她作伴,而我们杂志社人手很少,去一个女同志,我就不能去了,就这样,我的白城子之梦还得继续后延。
终于有了这次与友人的陕北之行。友人从前听我说过几次去白城子都不成的事,所以一上路,友人就说:“这次到榆林,可以圆你去白城子的梦了!”
那天,我们从榆林出发,沿着榆靖高速向西南行进,过了横山,看到路边有个去统万城的标志,就下了高速,斜刺里直取白城子。
这一带是毛乌素沙漠的边缘,沙地里有不少气田上修的生产路,都是沥青路面,很好走。不过由于司机没有到过白城子,我们边走边跟路人打听,大约10点多时,终于来到白城子跟前。
尽管从前曾在心中想像过无数遍白城子的模样,但一见到白城子,我还是感到一种深深地震撼。由于这几年雨水较好,这一带已不是漫漫黄沙,而是长满许多荒草和灌木丛,一道高高低低的灰白色残墙,就在荒草丛里时隐时现地画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这就是统万城遗址。
偌大的古城遗址,竟然见不到一个游人,甚至连卖门票的也没有,这让我们大出意外,友人猜测说,难道是由于这里太荒远了,游人太少才不卖票的吗?可这跟梦想中的白城子的身份是多么的不相衬啊!
统万城的西北角,是一段最高大突出的城墙,我们就向着那段城墙走去。走离那段城墙不远,立有一个标示统万城的石碑。曾听我说过李讷到白城子的友人半玩笑半当真地说我:“你会趴下对白城子磕头吗?”
“会的。”说着我便趴下对着那段最高大的城墙重重地磕了个头,友人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趴到地上去磕头,赶紧从摄影包里取相机,可是我已站了起来。友人要我重复一遍让他照个像,我笑着说我又不是作秀的。
友人便去专心致志地拍摄白城子的照片。我独自登上破败的矮墙,走向西北角那段突出的城墙,开始打量和寻思,白城子究竟靠着什么,吸引着包括我自己在内的那么多人,执拗地要朝这里来,更有虔诚者如李讷,竟似来朝圣一般。
不知为什么,西北角这段城墙特别高大,如果不是下部向南向东都有延续的城墙,倒像是一座高大的城堡,上面不知是了望口还是弹孔还是鸟巢,还是一千多年的风雨剥蚀或岁月磨砺,布满了黑黢黢的孔洞,仿佛一只只深邃的眼睛,诡秘地盯着每一个来人。
在这段高墙前肃立了一会儿,似乎仍没有想清那些眼睛的深意,便下得墙来,沿着墙根向东走去。这一段的墙体,个挨个地开了一些窑洞,我探视了几个窑洞,里面除了一些土台,别无他物,我以为是当年屯兵的洞,胸中又生出些许感慨。
要向东再走,却见西城墙上走上来一个穿蓝褂子的女子,看装扮像是附近的农民,我想跟她或许能了解一些白城子的事,就向她走去。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村妇,我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没事,来转转的。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似乎有意无意把没有扣扣子的蓝褂子敞了敞,里面是一尊古代的器皿。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来意,便直接问她,是不是想看我们要不要文物呀?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也老老实实地说,我们不懂文物,所以不可能买,知道吗?她朴实地笑了笑了说没事。我又问,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她说只要她知道,随便问。
往下我便知道,这女子是附近白城子村的,白城子不大,一百多人,主要是些王、马、刘、张姓。这里前几年卖过票,后来不卖票的原因正如友人所猜,游人太少顾不住卖票人的生活。但是下一步这种情况就会改善,因为白城子城内及城墙外的地已被政府征集,不许农民再耕种了。女子指着城内的一片空地说,这里就是她家从前的庄稼地,现在不让种了。而不让农民在此耕种的原因,便是马上就要开发旅游。
听到这里,初是感到一阵欣慰,曾经是大夏国都的白城子,由于各种原因荒废了一千多年,在重视保护古文化,发展软实力的今天,原本是不该如此被冷落的呵!可是,我又设想了一下,假如这里是车水马龙,人流如梭,甚至盖起了许多现代的建筑,白城子,还会有那种让人震慑,发人深思的力量吗?
不禁又将目光投向那段最高的城墙,投向那段城墙下那一座座窑洞,我问女子那些洞是不是当年的屯兵的洞,女子笑了,说哪是什么当年的屯兵的洞啊,那些洞不过几十年,是当地的村民盖不起房子,就着城墙挖的窑洞,作村舍用的,前些年曾想开发旅游,才让村民从那些墙洞里搬了出来。我听了以后更加唏嘘,我不会责怨村民们不懂得保护历史文物,为了生存,他们只是将历史文物作了些许改变,而他们改变后的这段城墙,也已经化入了白城子的历史。历史,本来不就是一个个曾经具体、鲜活的人创造的么?
我又走下城墙,向城中的荒地深处走了一会儿,依旧是草木茂盛,一群牛羊在其中悠然自得地啃食着,不时发出阵阵慵懒的叫声。曾闪耀刀光剑影的古城,如今竟成了牛羊的乐园。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管是当时建造这座城池,还是后来攻掠这座城池的人,假如他们能够看到眼前宁静和谐的景象时,他们还会在这片荒漠上机关算尽,肝脑涂地吗?
该走了。
驶上归途,竟见一支车队摇摇晃晃从沙窝里向着白城子驶来,足足有十几辆车。看来,白城子虽然置身于大漠荒草,还是有很多人牵挂着它的。
牵挂久了,就成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