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知青故事之三
一
山野里,最具统治力的颜色,一定是绿色了。从晚春到仲秋,换句话说,从
每年的四月到九月,绿色都是山野的基色。绿色也有不同,比起四月的浅且不够均匀的绿,六月和七月深不可测的绿,八月以后又开始涣散的绿,五月的绿清亮而又通透。这时的山野,也悦目得不可收拾。
半上午的时候,从山野里的一个沟口闪出来两个人影,绿色的山坡,绿色的草径,散缀着红的、黄的,大大小小的野花,如果这两个来人是女人就更和谐完美了,可惜,那身影一胖一瘦,胖的还高,瘦的还佝,全然没有女人的窈窕婀娜,衣服的颜色也是不打眼的一蓝一灰。
就是两个男子了。又高又壮那个,手里掂着根棍子,是当地人习武常用的白蜡杆,瘦子则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走到沟底的小河旁,瘦子挺了挺有点前叩的肩,跳上一块石头,踮起脚望着前方自言自语,又是一条沟,这沟咋走不完啊。
壮汉将白蜡杆朝草地上一杵,我说小地主,得巡查好几天哩!这才头一天头半晌,你就受不了了?
哪敢受不了啊,我的意思是,咱大队的地界有这么远吗?瘦子嘟噜道。
壮汉问,你这意思是啥意思,你是说我没事带着你跑出来游山玩水了?
看着瘦子想置疑又不敢的表情,壮汉扑哧笑了,小地主就是精啊,实话告诉你,确实早已出了东沟啦,我看光在咱大队的荒沟里转悠没意思,是想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瘦子机械地重复道,脸上一副不信人间有奇迹的表情。
是啊!你们下放到这儿已经一年多了,听说过樱桃沟吗?
摇头。
那听过一首歌,唱樱桃好吃树难栽吗?
歌听过。
就是那歌里唱的樱桃,樱桃这东西,味道美得很,就是树不好栽,要不是栽了长不活,要不是活了不结果。可是怪了,南边的郭家寨有一条沟,满沟的樱桃树,挤挤拥拥,到了成熟的时候,一串串的红樱桃,藏在一层层的绿叶中间,可好看哩!樱桃现在开始熟了,带你去看看,再尝尝,你不是喜欢写诗吗?这可是个好题材,我看你咋写!壮汉越说越热烈。
这两个人是东沟大队东沟生产队的,壮汉叫何百贵,是民兵排长,瘦子叫夏二雨,是个插队知青。
昨天东沟的队干部到大队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说是有一个持枪杀人犯从东北逃窜出来,县里动员全县群众参加拉网式搜查,每个生产队挑选二十个青壮年,两人一组,到周边山野里巡查,夏二雨被编入何百贵小组。哦不,应该说是何百贵作为组长挑的夏二雨。生产队的青壮年农民有几十个,其中还有一半以上的人习武,何百贵为啥挑了瘦弱的夏二雨呢?
何百贵不但身高体壮,自幼还练了一些拳脚,用土话说就是会几下子。练武的同时何百贵也修了一些武德,性格豪爽,心地善良。去年四月,十来个十七八岁的城市少男少女来到东沟,呼啦一下,在成为生产队社员的同时,也成了民兵排的民兵,平时跟何百贵的接触就比较多。何百贵发现,跟其他知青要么流里流气,要么浑浑噩噩,要么愁眉苦脸都不一样,夏二雨性格腼腆,甚至带有几分卑怯,但是言谈举止平静、踏实,这得到了何百贵的另眼相看,在得知夏二雨出身不好之后,这个直爽、善良的汉子不由生出几分同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给夏二雨一些关照。特别是在给知青评定工分时,生产队开始想要像对待村里的富农分子那样对待夏二雨,别的男知青都是一个工日八分半,而要给夏二雨定七分。何百贵坚决反对,力陈己见,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夏二雨虽然成分不好,但他的表现好,身材虽然瘦弱,活儿一点没少干,对这样的知青应当鼓励,而不是惩罚。可能是觉得何百贵的话有道理,更可能是何百贵有个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叔叔,反正最终夏二雨的工分跟其他男知青一样都定了八分半。夏二雨起先对这个内幕并不知道,后来是女知青汪东红告诉了他,委屈加感动,夏二雨偷偷地哭了一场。为表谢意,买了两盒大前门香烟送给何百贵,何百贵板着脸斥责他,好你个小地主,竟敢收买农村干部!要是换个人,夏二雨就无地自容了,但话出何百贵的口,就不觉得刺耳了,他知道何百贵没有恶意。果然,何百贵接着拍了拍夏二雨的肩膀,摇摇头说,唉,你说你,咋摊个这出身啊。夏二雨只能苦笑一下。后来他越想越怕,假如没有何百贵,其他男知青都是八分半,只有自己是七分,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让夏二雨想不到的是,更大的难堪还在后面,去年底征兵,东沟生产队七个男知青,六个都入了伍,只有他夏二雨被政审刷了下来。偌大的三间男宿舍,原来热热闹闹,忽然只剩下夏二雨一个人,想吵架都没人吵。夜晚,西北风卷着雪粒拍打得塑料布糊的窗户啪啦啪啦响,夏二雨躲在被窝里蒙着头流泪。比孤单更难受的,是人们的眼神,在那些眼神里,夏二雨不是阶级敌人,也是一个异类。
这时候,又是何百贵,晚上经常来找夏二雨,要么下下象棋,要么聊聊天儿,给了夏二雨莫大的安慰。但要说起来,何百贵找夏二雨,是自己的精神上也有需求,这就是听夏二雨讲写诗。
何百贵是偶然发现夏二雨写诗的。那还是去年夏天,有一次何百贵到男知青宿舍玩儿,夏二雨不在,几个知青说打扑克,何百贵去夏二雨的枕头下找扑克时,看到了一个蓝皮笔记本,随手一翻,发现里面有一些诗,何百贵当时读了几首,都是知识青年在劳动中的感受,在生产队的见闻。在这之前,何百贵只是从初中语文课本上见过诗,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会写诗的人,夏二雨是第一个,这足以让何百贵敬重。何百贵那在县委工作的叔叔曾想等他高中毕业后把他招到县里工作,奈何何百贵初中毕业后没升上高中,这条路就断了,这成了何百贵心中的一个痛,也让他对有文化的人更仰慕。从夏二雨那里,他发现了一些不该错过的东西,从古代的李白、苏东坡,到当代的贺敬之、郭小川,夏二雨说起来滔滔不绝,何百贵听得是津津有味。俩人越来越熟,也越来越默契,跟前没别人的时候,何百贵就喊他小地主,夏二雨则把又高又壮又比自己大几岁的何百贵叫傻大个,后来又衍变成傻大哥,平时沉默寡言,一到跟他的傻大哥单独相处的时候话就明显地多。
何百贵挑选夏二雨的主要动机,是想带他散散心,他不忍心夏二雨一直这么消沉下去,他也知道短时间内让夏二雨彻底从苦痛之中跳出来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尽可能让夏二雨变得开朗快乐一点。他还知道中国那么大,杀人犯跑到这旮旯的概率很小,他是打算带着夏二雨在生产队周边巡查之后去趟樱桃沟,他没忘记交待夏二雨,回去后不能对别人讲,民兵排长趁巡山之机带着人朝樱桃沟跑,传出去可不好。
现在就我一个了,我给谁传啊。夏二雨的语气又低沉下来。
不还有仨女知青吗?女的也不能说。
你还叫我写樱桃沟的诗哩,我一写人家不就知道了?
你写了不故意去给人家谝,谁能知道啊。
那你知道我写诗,是我给你谝的吗?
看何百贵无言以对,夏二雨也不再追究,低头看了看身上鼓囊囊的挎包,顺势扳了扳说,咱消灭个馍吧,背着也轻一点。
真成小地主了,那么娇气,一天的干粮哩,不到晌午就想对付,真饿的时候咋弄啊。
谁吃得胖谁是小地主。夏二雨小声地反唇相讥,只管从挎包里掏出个白面跟高粱面混掺的馍,狠狠地啃了一口。
二
这回出现的真是一个女子,不用看眉眼,不用看辫子,不用看腰身,那件白底绿碎花衬衫,远远地就把她定性了。美丽的地方,女人怎能缺席。
女子先是在沟底的小河边走着,后来站住了,白底绿碎花衬衫就跟岸边的树丛、草地融为一体了,一只红色人造革提包贴在白底绿碎花衬衫一侧,分外醒目。她不像是欣赏河岸的景致,也不像是要找隐蔽地方方便,她只是认真地看看河面,又看看脚下,好像在评估着什么。
她叫郭山英,是郭家寨生产队的人,年龄十八九岁。由于嗓音清甜加上容貌秀美,上初中时参加过公社的文艺汇演,引起了公社文教办的注意,两年前初中毕业,文教办在征求她的意见后,安排她到木柴河大队小学当了民办教师,教三四年级的音乐和体育。木柴河大队离郭家寨五六公里,郭山英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都要跑一个来回,虽然天天在山路上跑,但每月六块钱的补助,让郭山英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就连她的父亲都说,妞儿比我这个生产队长还强哩!
两年了,领着那帮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唱唱跳跳,郭山英早已驾轻就熟,也越来越喜爱这个事业,虽然听说民办教师会有一张县里发的“民办教师证”而一直没人给她发,但她从没有为此焦急并苦恼,人能干着自己喜爱的事就是快乐,她想。何况还有收入哩,凭这些收入,她可以过一段到县城逛逛,或者扯块中意的布,到公社裁缝铺给自己做件新衣裳,或者直接买件成衣,这就让她更快乐。
不过,此时郭山英不是去上课,今天是星期四,一个星期里就这天没排郭山英的课,但是她闲不住。樱桃沟的樱桃已经开始熟了,父亲要她去县供销社联系收购及运送樱桃的事,往年都是父亲去,今年,父亲看女儿越来越成熟,想让她锻炼成长得更快些,就想到让她去,郭山英现在就是去公社汽车站搭乘公交车。本来,父亲想让安排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到公社汽车站,但是郭山英觉得马上就给小麦浇灌浆水了,生产队柴油并不足,就表示到公社汽车站这段路对自己来说不算啥,跑着去就行。
因为想赶汽车,郭山英就没有走平时走的大路,而是下了一条山沟。不说小时候剜野菜拾柴禾,光是到木柴河小学教学后她就在山野间跑了两年了,这一带的每道山,每条沟她都像自己的手掌纹那般熟悉。看她每天来回跑,父亲提出来给她买辆自行车,但郭山英说,自己两年才挣一百四十四块钱,不论买“凤凰”还是“永久”都不够,仅够买一辆“飞鹰”,但两年里自己光穿新衣裳也穿了半辆自行车了,三个哥哥都是近几年结的婚,把父母那点薄家底都掏空了,所以自行车暂时不能买。她母亲接道,就是,三转一响,最大的一转都要自己买的话,将来婆家买啥?郭山英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就像樱桃树上的红樱桃,顶着母亲的话头就迎了上去,婆家婆家,婆家在哪儿哩?
要说,郭家寨谁家的闺女愁婆家,郭山英都不用愁。且不说父亲是生产队长,且不说三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就是郭山英那长相,十里八村也是出了名的,何况郭山英又是民办教师,那可是半个国家人哩!所以,郭山英面临的不是找到找不到婆家的问题,而是说媒的敢不敢登门提亲的问题,在很多媒人的眼里,跟郭山英家门当户对,跟郭山英女貌般配的郎才真不多。而生活往往就是这么怪,条件越不好的越急着找,条件越好的越不当回事儿,眼下的郭山英就是这一号,村里她这茬姑娘几乎都相过亲或提过媒了,只有她不管不顾,一门心思都在学生们的音乐、体育课上,没想从那些学生中培养出来歌唱家、运动员,把他们个个教得会唱歌,个个练得身体好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为了这个心愿,郭山英每天都乐此不疲。
郭山英此时停下来,是想从这里过河,再继续沿着河走离公社就远了。
三
这几天郭家寨的事特别稠,刚布置过小麦浇灌浆水的工作,就组织搜查杀人犯的巡山,接着还要商议樱桃马上成熟的事。而且都是事套事,小麦浇灌浆水,牵涉到修水泵、挖农毛渠、排夜班;搜查杀人犯巡山,要先挑选青壮年,成立巡查组,确定巡查路线;樱桃成熟带来的事更是连着串儿,郭家寨的樱桃据说明朝时候就有了,经过几百年的漫长发展,寨子周围的好几条沟都有了樱桃树,加起来好几百亩,不但成为郭家寨的一个标志,也是郭家寨最大的副业收入来源,所以每年这个时候,生产队都要为樱桃忙一阵子,虽然樱桃的保护、收获,给供销社运送,慰问附近的驻军等,年年都是老一套,但是为了确保这项收入不误收、不少收,队委会每年都要召开专题会议进行研究布置。生产队长郭树立一大早去生产队部,就是为这事。尽管事情很急,但他在出门之前仍不忘提醒去县供销社的女儿,这两天各地在搜查一个持枪杀人犯,去公社的路上要小心。
女儿说,爸你就放心吧,不要说杀人犯会不会跑到咱这块儿,真是跑到这块儿了,让我遇上了,我是干啥的呀?我是体育老师,每天都要在这山野里跑,我感觉自己都成草上飞了,我打不过杀人犯,可我能让杀人犯撵上我吗?
可不敢大意,那可是个持枪杀人犯哩,你跑得再快,还有枪子跑得快呀?郭树立对女儿还是不放心。他有四个孩子,上面三个都是儿子,最小的就是这个女儿,也是他跟老伴的掌上明珠。
好好好,我小心,我不大意,在路上只要发现是一个男人的,我就躲开他,我就绕着走,好了吧爸?
郭树立这才迈出家门,没有直接朝生产队部去,而是拐到副队长家所在的小胡同,在门口叫道,平稳!平稳!副队长郭平稳应声开了门。
吃了没有?吃了就去队部吧?我先过去了,你马上叫上盼娣一块去。郭树立边说边走了。时盼娣是妇女主任,本来队委会里还有民兵排长、会计,但他俩一早都各自带着一支巡查队出去巡山了。
路上,郭树立又碰到了一个人,本队的农业技术员郭晨生。郭晨生主动说起想对世世代代自然生长的樱桃树进行品种改良,以提高果实产量,增加副业收入的事,并且说自己现在就是去寨北沟里考察,想找一些果实多、枝干健壮的樱桃树,到合适的时候进行嫁接改良。郭树立很高兴,夸奖他瞅准了郭家寨的症结,还拍了拍郭晨生的肩膀说,俺家山英马上也要去县供销社联系收购的事,也是为樱桃忙活,年轻人都能为咱郭家寨的发展出力了,好啊,好啊!
关于樱桃的事的确不少,但最急的还是樱桃果实的保护,所以先摆在三个队委的台面上,保护樱桃,就要有护果队,可是由于最精干的民兵都被巡查组挑走,现在要瘸子里面挑将军,从队里年龄大的男劳力和身体好的女劳力里再挑选一部分人。三个人商量好后,来到寨子中间土台上那棵百年皂角树下,郭平稳敲响了以一根铁丝吊在斜树干上的钢轨,声音像钟声一样洪亮,传遍全寨,能出工的社员们很快聚集过来。
郭树立站在皂角树下,把组织护果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下,然后就地挑选了一些男女劳力组成护果队,队长由郭平稳担任,副队长由民兵副排长郭拴牛担任,等巡山结束了再对护果队的人员进行调整。
生产队的会一般都是就事论事,很少拖泥带水,护果队的人挑好,其他社员散会,只有护果队的队员留下来继续商讨怎么守护,确定两人一班流动巡查,一晌一换,晚上两人在窝棚里值守夜班,女社员不参加夜班值守,如果发生情况,鸣钟为号,一次响三下,连响三次,护果队所有成员都要赶到寨北沟,鉴于樱桃已经红了不少,守护活动当天下午就要开始。
大家正要散去,又有人提出,沟沿上搭的窝棚太简陋了,每次当季用过就荒废了,今年还得重搭,于是又指派郭拴牛负责寨北沟的窝棚搭建,郭拴牛当即就叫了几个人去柏树沟寻找砍伐合适的树枝,还安排人到生产队仓库领取几张篾席、草衫。窝棚搭建的位置很有讲究,要搭在樱桃沟的边沿上,还要是沟的中段,这样可以瞭望整条沟的情况,一旦有动向能够保证护果队员尽快赶到现场。
每年的樱桃成熟期,郭家寨都处在这样一种又忙碌、又欢快的气氛中。
四
郭家寨周围沟壑纵横,而且沟连沟,沟套沟,沟生沟,好几条沟里都有樱桃树,寨北沟是最大的一条樱桃沟,是郭晨生寄托樱桃嫁接改良梦想的地方,他要对这条沟里所有的樱桃树进行勘查,从中选取优良的树株。在这之前,郭晨生已经到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咨询过,推广站的人很热情,但他们没有关于樱桃树嫁接的资料,一个年纪较大的工作人员给他找了一点桃树嫁接的资料让他参考,他仔细地研究后,决定边干边学,一边继续找相关资料,一边找果实既大又密,枝干健壮,又没有病虫害的成年树,下一步从上面采集接穗或截取砧木,为樱桃树的嫁接改良作准备。年轻技术员的梦想是朴实的,就是想让郭家寨的樱桃产量能有个大的提高,当然,这个朴实的梦想里也有一缕绚丽的光照进来。
郭晨生在寨子里跟郭树立分开以后,兴奋在心里一阵阵翻涌。本来要去樱桃沟的他忽然改变了方向,快步朝寨口走来,他要在这里等郭山英。果然,没多大会儿,郭山英就走了过来,郭晨生一见,快步迎了上去。郭山英一看到郭晨生,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山英,你是不是去县里?郭晨生的笑堆了一脸。你问这干啥?郭山英反问,淡漠之中隐含一丝警惕。
按说,生产队的技术员是负责全队农作物种植、管理,粮食产量能不能提高主要看技术员,虽不是队委会成员,在队里的地位也仅次于队委会成员,而且在郭家寨论起辈份来,郭山英还得问这个技术员喊叔,应当对他尊敬才是,而郭山英反而对他冷淡。说起来事出有因,郭晨生虽比郭山英高一辈儿,两人却是同岁,还是初中同学,郭晨生聪明好学,考上了高中,而郭山英直接当了老师,高中没再上,他们的同学关系到此为止,但另一种更麻烦的关系却开始了。原来这郭晨生从初中时就暗恋这个漂亮、开朗的同族侄女,他们那个初中班没几个人考上高中,郭家寨全村上过高中的也不多,这让郭晨生有了一种心理优势,认为有了追求郭山英的资本,进高中后就开始给郭山英写情书。哪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郭晨生虽然学习好,人长得也精干,奈何郭山英并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又不能直说,只是以辈份不合推拒。郭晨生说啥辈份合不合,虽然都是郭家寨的郭,但已经出五服了。郭山英不懂啥是出五服,就辩解,再出五服,我也是叫你叔的,这事没可能。郭晨生说她封建,郭山英回击他没规矩,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但郭晨生一直没有死心。高中两年一晃而过,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郭晨生回到了郭家寨,虽然头上有一顶回乡知青的帽子,却还是没能改变务农的命运。由于绝大多数的社员连农业技术书籍都看不懂,生产队对郭晨生这个高中生还是很重视的,安排他当了农业技术员,这样他识字多、脑筋活的优势可以得到发挥。郭晨生自己对这个技术员也很看重,毕业以来一直都在找题目,想办法,一心要在这个岗位上干点成绩出来,既为了正常的面子,更为了让郭山英看看,自己不是庸常之辈。经过几个月的调研,尤其近来樱桃进入成熟期后郭家寨人那种高涨的情绪,让郭晨生看到樱桃在郭家寨人心目中的影响,不但是生产队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于是他就想到要提高樱桃的产量,他曾经调研过,多少年来,郭家寨的樱桃由于缺乏科学的管理,基本上是任其自由生长,亩产都是三四百斤,如果加强一下管理,产量有明显的提高甚至翻番都是可能的,再把一些荒沟利用起来,扩大樱桃的种植面积,这样樱桃在郭家寨的经济支柱作用就能更加突出,而如果自己在这其中能发挥重要作用,那么就有可能博得郭山英的好感。郭山英,就是那缕照进郭晨生梦想的光。
所以,郭晨生从刚才在寨子里跟郭树立的谈话里判断生产队长对自己有好感,又从郭树立透露郭山英要去县城猜测郭树立说不定是在纵容自己对他女儿的追求,心里就特别想和郭山英见上一面,平时想见她既没有足够的胆量又没有合适的借口,今天是胆量有了借口也有了,而且借口还很周吴郑王,就是托郭山英帮他在城里买本有关樱桃嫁接方面的农业科技书,一来可以显示他郭晨生把集体的事放在心上,二来他也确实急需。可是一看郭山英对自己那种小心提防的样子,郭晨生的气泄了大半,只好说你别误会,我是听你爸说你去县城办事,才想托你到县城新华书店看有没有樱桃嫁接类的书,帮我买一本。
这个没问题,我得赶紧去赶车。郭山英一边应承,一边匆匆地走了,把郭晨生孤零零地晾在了那里。
实际上,外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郭晨生不了解,在郭家寨,郭晨生敢说,自己相貌不比谁丑,家庭条件不比谁差,要论起文化程度,更是谁都比不上自己,何况现在自己还是技术员,在生产队里,虽然都是员,但跟保管员、记工员、看水员、饲养员、驾驶员等相比,技术员是高出一头的。可郭晨生没想到郭山英竟然一句话都不愿跟自己多说,这给兴高采烈的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望着郭山英匆匆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顿一栽地朝寨北沟滚去。
寨北沟的沟头直抵郭家寨,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坡道可以上下,平时是人们到沟里进行樱桃管理的生产路,到了收获的时候,又是到沟里拉运樱桃的运输路。
郭晨生下到沟底,走进红绿相间的樱桃林,注意力就拉回到樱桃上了。他从沟头开始一棵树一棵树地进行拉网式检查、比较,选中的樱桃树,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红布条在树杈上系牢作个记号。书包里的红布条,来自于他姐姐的一件旧红布衫,姐姐出嫁了,一些旧衣服没带走,郭晨生从中找到这件红布衫后如获至宝,也不问母亲一声,就偷偷地拿剪刀又是剪又是扯,弄成一堆布条。
后来,郭晨生的目光停留在山崖的半腰上,那里有一棵樱桃树,树形高大,枝干光滑,叶片深绿,枝叶间挂满了一串串的樱桃果实,又大又红,在阳光的映照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郭晨生不禁愣了片刻,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一棵树出现了,只是没想到,它在山崖半腰。本来,这棵树的位置特殊,不会淹没于樱桃树林之中,用不着再系红布条,但是郭晨生太喜爱那棵树了,他想去到树的跟前,抚摸一下树皮的纹理,查看一下树身上部枝条的芽。
那棵樱桃树的位置离崖根有十几米,树下面的崖坡很陡,但树的吸引力让郭晨生没有过多犹豫,他把装满红布条的书包放在沟底一棵樱桃树的树杈上,就小心地开始向山崖半腰攀登,一点一点地朝那棵樱桃树移动。
虽然郭晨生也是在农村长大,但和寨里的同龄人相比,天资聪颖的他性格偏于内向,更多的时间用到学习上了,平时爬山上树、下沟玩水之类的事干得并不多,身手方面显得有些笨拙。此时朝山崖上爬,尽管他手脚并用,速度却并不快,在距离樱桃树还有两三米的时候,他忽然找不见可以落脚的地方了,而且上山容易下山难,想后退也找不到落脚的地儿了。大中午头,人们都在家里做饭或者吃饭了,樱桃沟里空无一人,只有顺沟而起的初夏的清风,温和地从他的身边拂过,他虽然短时间内不用担心掉下去,却被困在了十余米高的沟崖上动弹不得。
五
东沟生产队的那一胖一瘦,仍在顺着沟底的小河旁,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路,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话,有时候说到看书,有时候说到夏二雨的江南老家,有时候话题又回到当下。何百贵说总共带了四个馍已经让你个小地主吃了俩,夏二雨说路远没轻重你光掂根棍子像孙悟空似地玩耍我要背着一捆绳子外带四个大馍我就想少背两个不行吗?何百贵说你一会儿饿了可不能再摆出剥削阶级的嘴脸打我这俩馍的主意,夏二雨说你放心不是要去樱桃沟吗到樱桃沟就有樱桃吃了谁还吃馍呀。
这样搭话就又变成了抬杠,两个人之间就这么边说边走,山沟里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倒退。突然,一个绿白相间的物体从河上方嗖的横着飞出来,落在他们前方的草岸上,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刹那间,何百贵已把原来一只手随便掂着的白蜡杆变为两手紧握指向前方。定睛一瞧,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草丛中爬了起来,站定之后,才又低下头,一只手拍打整理衣裤,另一只手里的红色人造革提包轻轻地晃荡。女子身穿白底绿碎花衬衫,脑后梳两个麻花短辫,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微笑,亭亭玉立,仙气飘飘。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子跟前,夏二雨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传说中的天外飞仙么?
啥天外飞仙啊,看你也像个有文化的人,咋还封建迷信哩,我是人,从河那边跳过来的!
夏二雨更加吃惊了,伸头看了看哗哗流淌的河面,又打量着女子说,跳过来,和飞过来有啥区别吗?
这才三米多宽,算个啥,在学校的跳远坑,我能跳四五米哩!女子的语气颇为不屑。
何百贵这才问道,学校的跳远坑?你是?
郭山英笑了笑,我是木柴河小学的体育老师,家是郭家寨的,从这儿抄近路去公社汽车站,哎,你俩是哪的?看样子,也是在搜查杀人犯的吧?
对对对,何百贵答道,我们是东沟生产队的,就是出来巡查的。
东沟的巡查到这儿?出地界了吧!郭山英又笑道。
确实出地界了,我们是想趁巡查的功夫,去樱桃沟看看。面对如此热情爽朗的女子,何百贵也如实相告。
郭山英高兴地说,樱桃沟就是我们郭家寨啊。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说,我还有急事,得赶紧去公社搭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哎,正好樱桃红了,是我人樱桃沟最美的时候,你们去吧,往前走不远过个木桥,见一条沟往里拐就是!
说完郭山英健步走上沟坡,顺一条羊肠小道攀上陡峭的沟崖,又回头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就像一阵绿风消失在蓝色的天幕下。
小河旁的两个人,同时望着女子消失的沟崖边,竟都愣了那么一会儿,就像是在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还是何百贵问,小地主,想啥哩?
夏二雨脸一红,说谁想啥了,走。
何百贵说,别慌着走了,你俩馍都下肚了,我可连一星馍渣都没见哩。说着从夏二雨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馍,咬了一口,还没嚼咽完就呜哩呜噜地问,小地主,你说刚才那女的到底是人还是仙?
一个人在你眼里是啥,就看你咋看她,看她像人就是人,看她像仙就是仙。
你这话听起来怪玄的,实际上等于啥也没说。何百贵不满地翻了夏二雨一眼,把白蜡杆朝肩上一扛,独自朝前头走了,那一瞬间,另一个女人从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那个女人是女知青汪东红。
何百贵今年二十三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大多都已经找好了对象,有的甚至都已完婚,当了爹。何百贵身材魁梧,性情豪爽,又会一些武功,家境也不错,还是生产队干部,在农村也是很惹眼的,张罗着给他提亲的不少,就是在本生产队也有姑娘暗恋他。但是何百贵的眼界却有些高,提亲的大都吃了闭门羹,对暗恋他的本村姑娘也装作不知道。何百贵找对象的这种态度,起因还是工作梦想的破灭,对他造成了打击,本来,如果前些年他上了高中,那么他就能到县里工作,那么他就变成了国家人,那么他就可以在城市里找对象,也能找一个国家人,何百贵就这么早早地领会到人生没有如果。可是他又不情愿就这么屈服于现实,吃亏于文化程度低,他开始意识到文化的重要,开始感觉到知青们的可贵,当然也包括女知青。东沟生产队有三个女知青,论长相都一般,但是城市女孩身上的装束和气质对何百贵有一种农村姑娘所不具备的吸引力,平时跟她们的来往就比较多,对她们的照顾也更多一些。汪东红幼年丧父,几乎是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到高中毕业,虽然她与母亲的感情很深,但对父兄式的关爱由于缺乏也很渴望,英武而又和善的何百贵就悄悄地走到她的心房门口,她在言谈举止上对何百贵的呼应也明显比另外两个女知青要多。
但汪东红有一个问题,也是出身不好。虽然出身问题对女人的影响要比男人小一些,何百贵的叔叔却不这么看,他听说侄子和汪东红的事情后,那是坚决反对,说我们何家世代贫农,决不能跟剥削阶级沾亲带故,将来百贵还要想法进步,不能被这个问题拖住后腿。叔叔的身份决定了他的话在这个家庭的分量,何百贵无可奈何,他又想不出来怎么跟汪东红说,两个人的事就这么僵固了,停留在让东沟人猜测的层面上,连最小的一步也没有朝前多迈。
六
这些没着没落的心事,让何百贵嚼馍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两个馍下了肚,他开始边走边引颈张望。走过一座小木桥,便来到一个沟口,他感觉到风里好像有一股清甜的气息,朝沟里一看,只见一大片红绿相间的树林,挤得满满一沟,不禁大叫一声,樱桃沟,樱桃沟到了!
他们加快脚步,来到樱桃树跟前,看到红莹莹的樱桃,上前从一串上面摘了一颗,用手指胡乱揩抹一下就丢到嘴里咬破,一股清甜的汁液溢出,口腔里立刻荡满了甜美的味道。
两个人没有立刻就摘,而是在樱桃林里寻找,找到一棵果实又大又红又密的樱桃树,把挎包里的绳子掏出来,带着挎包攀到树杈上,捡着又大又红的摘着朝包里装,很是惬意。可是樱桃不像葡萄那样一大串一大串地在一起,而是喜欢三五成群,即使聚成了一串,也不是全串同时长红,而是先红几个,再红几个。这样摘起来就比较费事,加上还要不时品尝些个,所以看着俩人摘了很久,却连挎包底都没盖住。
夏二雨忽然对何百贵说,你听好像有人在叫。何百贵也侧耳细听,确定是有人在叫,但听不清叫的什么,两人对视一眼,感觉出了什么事,立刻从树上下来,拿上棍子和绳子,循着声音找寻过去,在樱桃林中穿行一会儿,来到一段山崖根下,这才发现山崖半腰攀附着一个男人。这让何百贵想起来他们今天出来的初衷,警觉地握紧棍子,抬头指着那个人问,你是谁?干啥的?何百贵的反应让夏二雨感到头皮一紧,赶紧去盯那人的手,看有没有枪。
那人靠着崖壁,摊着双手说,我就是这郭家寨的人,你们听不出口音吗?我都听出你们是附近的人了。
何百贵一听,这人说话的确是当地口音,那就不可能是从东北逃窜过来的杀人犯了,这才松了口气。
见两个人还在揣度自己,那人又说,我是郭家寨的技术员,我叫郭晨生,看到崖半腰这棵樱桃树好,想到跟前观察,下一步想用这棵树嫁接哩,没想到困到这儿了。哎,下面那个树杈上的书包里,还有我准备作记号的红布条,你们看看!
夏二雨这才注意到一棵樱桃树的树杈上有个书包,取下来一看,里面果然塞满了红布条。
我没骗你们吧?麻烦你俩快帮我下来。
沟底的俩人这才对视一下,打消了怀疑。何百贵看了看地势,向夏二雨要过绳子挎在肩上,从附近找到一溜歪歪斜斜的羊蹄印,顺着羊蹄印朝山崖上攀去。别看何百贵人高马大,毕竟从小在山村长大,又习武多年,身手还是不失矫健,他沿着一条一般人肉眼都看不出来的小径,挪移到那棵樱桃树前,把绳子一头系在树干上,一头垂给郭晨生。
郭晨生拉着绳子,却没有急着下,而是又朝上攀到樱桃树跟前,从衣兜里掏出笔和本,又是看又是记地忙了一会儿,这才把笔和本收起来,高兴地说,好了咱们下吧。说着抓住绳子,一点一点地退到山崖根儿。上面何百贵把绳子解开扔下来,自己小心翼翼地顺原路返回地面。
郭晨生赶紧上前握住何百贵的手,谢谢啦,你俩是哪个村的?
我们是东沟生产队的,出来搜查杀人犯,在沟里迷了路,就到这里了。说完何百贵才感觉脸上有点发烧,心想都是十里八村的,迷路的理由明显说不过去。
郭晨生倒不是那种心性很小的人,况且人家刚刚救过自己,就热情地发出邀请,到家门口了,又赶上饭点儿,跟我回家吧,好赖饭吃一点儿。
俩人坚持不去,郭晨生就说,那能不能问一下两人的姓名,得知两人各自叫什么之后又说,樱桃熟了,你们可以随便摘着吃,不过今天刚成立护果队,你们小心一点,有人看到要问你们,就说是我的朋友。
待郭晨生走开,俩人才又找一棵果实又红又大的樱桃树爬了上去,当然在摘的时候,嘴里也没有闲着。新鲜的樱桃,真好吃。吃到不想吃的时候,就靠在树杈上唱樱桃歌。
七
民兵副排长郭拴牛等人带着砍好的柏树枝和领到的篾席、草衫,还有相关的工具,来到樱桃沟中段的东崖边上,几个人点着烟卷,一边吸着一边筹划着怎么搭建。只有十四五岁的郭顺山耳朵尖,听见沟底好像唱歌的声音,马上悄声说,拴牛哥,樱桃沟里有人。
郭拴牛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警惕的目光朝沟里睃巡了一遍,感觉樱桃林间影影绰绰确实像是有人,就悄悄嘱咐郭顺山,去寨子里敲钟,另外,把他那条黑土狗带来。
何百贵跟夏二雨正在郭家寨的樱桃树上尽情享受着采摘的乐趣,樱桃林上空忽然炸雷一般响起一声断喝:“哪里的小毛贼,快下来!”
两人听得分明,只是一时辨不清声音来自何方,何百贵反应机敏,跳到树下,在林间找空隙向沟崖上方张望。还没找到目标,就听到南边响起了当当当的钟声,正在疑虑钟声为何而响,又听见樱桃林里人声嘈杂,何百贵蹲下来一看,许多双腿分成几路在朝这边跑过来,靠东边沟底的小路上,是一只凶猛的黑狗打头。何百贵压低声音喊道,不好,来了很多人!夏二雨也已从树上下来,躲到何百贵后面,有些惊慌地说,那咱还不跑?
跑?你要是比狗跑得快你就跑。何百贵话音未落,黑狗已来到跟前,刚才在奔跑中憋着不叫,此时冲着何百贵二人狂吠起来,何百贵握住棍子,夏二雨提着那卷绳子,紧盯着黑狗,防止它冲过来。人狗对峙之时,那群人也跑到了跟前,每个人手中握一根棍棒,散开将两个外村人围住。
郭拴牛从人群里走出来,一看是俩人,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通报的杀人犯是一个人,这俩人肯定不是了。但不是杀人犯,是偷盗犯也不行啊。镇定下来的郭拴牛,依然用棍子指着何百贵喝问,你们是啥人?为啥来偷樱桃?
何百贵忙说,我们是东沟的,是出来搜捕杀人犯的。慌乱之间,他想起刚才对郭晨生说过的话,我们走迷了路,就跑到你们这儿了,吃了馍口渴,才来摘点樱桃吃。
东沟的,东沟离这儿不过十来里地,咋会迷路?郭拴牛自然也不信。
郭顺山上前提起夏二雨身后地上的挎包,掂晃着问,这摘的是一点吗?
何百贵没法解释,只得继续狡辩,是啊,要说都是十里八村的,不该迷路的,可是人有三迷,不定啥时候就迷了哩。
强词夺理,既然你们不说实话,那么对不起,到我们队部走一趟吧!郭拴牛想,虽然可以确定他们不是杀人犯了,但这半挎包樱桃,却坐实了他们偷樱桃的罪名,也算是打响了护果队第一枪,对今年的樱桃保护有警示意义。他从夏二雨手里拿过绳子,对两人说,先委屈一下,然后将两人的双手一前一后拴了起来,半护半押地朝寨子里走去。
走进寨子,迎面碰见匆匆而来的郭晨生。原来郭晨生回到家里吃过饭,拿出笔记本,把在寨北沟的考察情况根据回忆记下来,记到半截,听到寨子的钟声敲响,开始没有注意,后来忽然想起俩搭救他的东沟人,立刻有种不好的感觉,合上笔记本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果然遇到双手被缚的俩东沟人,他立刻拦住郭拴牛问,你们绑人家干啥?人家是东沟的,是好人!
好人?郭拴牛从郭顺山的手里抓过挎包,对着郭晨生晃了晃,偷这么多樱桃,还是好人?你这个大秀才,好坏人不分了吧!
吃几个樱桃咋了?他们摘的樱桃我赔。郭晨生激动地说。
你赔?樱桃你能赔,偷窃公共财物的行为你咋赔?郭拴牛据理力争。
你……郭晨生无言以对,转身就走,他要去找生产队长。
刚走到生产队长家门前,郭树立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也是听到了钟声,吃过饭后没休息就出来看出了啥事。队长,有件事要跟您说一下,郭晨生叫道。
啥事?走着说着中不中?郭树立问。
郭晨生便把今天两次碰到东沟生产队俩人的情况说了一遍。
郭树立也就听明白了,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进生产队部,看到双手被缚的两个人,郭树立不假思索,一边上前解绳子,一边朝郭拴牛嚷道,拴牛,你干的啥事?都是乡里乡亲的你来这套干啥?
乡里乡亲还偷上门来?郭拴牛犟嘴。
还瞎说,吃个樱桃能用偷字吗?能给人家上绳吗?人家俩是东沟的,你敢保证以后不从东沟过啦?
夏二雨说,傻大……哦不,百贵哥是我们东沟生产队的民兵排长。
百贵哥?郭树立猛一下没听明白,何百贵赶紧说,他是说我,我叫何百贵。
郭拴牛却听得真切,忙问道,你也是民兵排长?正的副的?
当然正的,副的谁当啊。夏二雨只是要逮住机会为何百贵骄傲一回,却没想到无意中刺着了郭拴牛。
郭拴牛神色略显尴尬,说了句对不起何排长,我们还要去搭窝棚,就领着几个人匆匆走了。
队部里,郭树立继续赔着不是给俩人倒水,郭晨生则去抚摸两人手上被勒的红印子。倒过水,郭树立又说,感谢你们救了晨生,晨生可是俺郭家寨的宝贝啊,以后郭家寨要过好日子,都指望着晨生哩!然后对两人介绍了郭晨生担任生产队技术员,近期正在积极准备进行樱桃嫁接改良的情况。
何百贵笑着说,我们一开始差点儿把晨生当成潜逃的杀人犯了哩!
正说着,一件白底绿碎花衬衫飘了进来,郭山英出现了,带着一股清风。她端起桌子的一茶缸水不问是谁的就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放下茶缸,抹了抹嘴,把肩上的红色人造革提包放在桌子上。东沟的俩人看出她来,同时发出惊叫,是你!
看到何百贵他俩,郭山英也惊喜地喊道,你俩咋在这里呀!
郭树立更惊奇了,你们……也认识?
郭山英便把上午在山沟里遇到他俩的事说了一遍。
你咋回来这么快?供销社那边的事说好没有?郭树立最关心的还是樱桃的收购。
嘿,从公社一下车,碰上木柴河的手扶拖拉机,非要把我送回来。供销社那边必须说好啊,不说好,怎敢回来见队长大人啊?郭山英笑着说。
这妞也会涮嘴了!郭树立充满爱意地拍了一下郭山英的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来,说了声你们先说着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边郭晨生马上急切地问,山英,俺的书买到没有?
郭山英从红提包里掏出一本书给郭晨生。郭晨生接过一看书名,高兴地说,就是它,谢谢山英啦!然后翻过去看书后的定价,就从衣兜里掏出两元钱给郭山英说,不找了。郭山英像是没有听到,接过两元钱后,又从包里找出五角钱给郭晨生说,五角钱都不要了,晨生叔好大方啊!
郭晨生有点不自然,夏二雨迷糊了,指着郭晨生对着郭山英说,你叫他叔?
人家辈份高,这都不明白?何百贵说夏二雨,你们城里人对农村还是知道得少啊。
这回又轮到郭山英迷糊了,她盯着夏二雨说,你是城里人?
夏二雨声音又低沉下来,曾经吧,现在我也是农村人,咱们都一样。
何百贵对郭山英说,夏二雨是我们东沟的插队知青。
郭山英一听,不由得对着夏二雨上下打量了一遍,把夏二雨看得都不敢跟她对视了。郭山英可能也觉察出来了,目光一转,朝着何百贵说,哎,上午我就看着你有点面熟,现在想起来了。
何百贵挠了挠头,问,我们从前见过吗?
郭山英问,前几年你在公社文艺汇演会上表演过武术吧?
是啊?你……何百贵似乎想了起来,之前演节目的人里面有你?
是啊,俺独唱过一首歌,樱桃好吃树难栽。郭山英说,看来是俺唱得不好,给你留的印象不深。
不是不是,何百贵急忙说,你那首歌唱得非常好,我记得哪,只是你们当时都化妆了,我看不出来了。
看两人交谈甚欢的样子,郭晨生便找夏二雨说话,你插队落户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
那你们是高中毕业还是初中毕业?听夏二雨说是高中毕业,郭晨生说,看着你那么小,高中毕业已经一年多了?我今年才高中毕业。郭晨生总算找个合适的话头把自己是高中毕业的事说了出来,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农村,高中毕业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哦,在农村,高中毕业不容易,我们东沟也只有一个高中毕业的。夏二雨说。
你们那个高中生在生产队做啥?郭晨生继续问。
听夏二雨说是会计,郭晨生若有所思。
郭家寨和东沟的四个年轻人在生产队部正聊着,郭树立回来了,提了一篮子红莹莹的樱桃,说,俺郭家寨没啥好东西,这篮樱桃你们带回去。
那可不行,这么多,谁能一直提着啊。何百贵说。
郭树立说,不用你们提,我让手扶拖拉机送你们。
夏二雨说,我第一次来樱桃沟,没好好看看就被带到寨子里,我还想从樱桃沟再走一遍哩。
东沟离得也不远,以后啥时候想看樱桃沟啥时候来,我们随时欢迎。郭晨生说。
以后是以后,但第一次最重要,我们就要走着来,走着去。夏二雨认真地说。他还记着何百贵的交待,要为写樱桃沟的诗多作点准备哩。
那……郭山英看到了桌子上的军绿色挎包,认出是他俩的,过去拎起来,一边从篮子里抓起樱桃朝里面装一边说,篮子不好提,把挎包装满总没有问题吧?
好吧,没问题。何百贵无奈地说。
把挎包塞得再也塞不下了,郭山英朝肩上一挎说,我送你们。
郭树立对着郭晨生说,你也去送送。虽然郭晨生本来就要去送的,但郭树立的提议还是让郭晨生心里生出几分感激,他更加认定郭树立对自己有好感,但他也明白,生产队长包办不了这件事,一切还得取决于郭山英的态度,但郭山英的态度也不是不可改变的,自己的表现仍然很重要,他暗暗地给自己鼓劲。
八
初夏的樱桃沟,如同沟外那广袤的山野,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西斜的太阳照进樱桃沟,与从东北方向的沟口吹进来的清风相遇,将洒落在樱桃树叶上的点点阳光,像筛动的碎金般轻轻摇晃,枝叶间的红樱桃,像无数颗玛瑙,闪耀着诱人的光泽,迷离着四个年轻人的目光,美得让年轻人心动,美得又让年轻人一时只顾了心动,都顾不上说话了。
一直左顾右盼的郭山英注意到了一些樱桃树上拴的红布条,就问是咋回事。这下子让郭晨生找到了话题,他说,我拴的,那些都是树形好,果实又大又多的优良树株,作上记号准备嫁接用,过几年,我就要让这沟里的樱桃果都变得更多、更红,要让郭家寨的樱桃林变得更大、更美!说着他不禁瞥了一眼郭山英。
郭山英似乎受到了一点感染,说,好啊,那全郭家寨的人都会感谢你!
岂止郭家寨的人啊,到了那时候,外面的人看到一个这样美丽的樱桃沟,也会感谢你!夏二雨接着说。
何百贵却说,到了那时候,夏二雨,恐怕不知道你在哪儿了。
在哪儿?我还能在哪儿?夏二雨摇了摇头,脸上浮出茫然的神情。
樱桃沟上空忽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何排长,你们走好,欢迎你们再到樱桃沟来!是在沟崖边上站着的郭拴牛,他跟正在搭建窝棚的几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沟底的人招手。那只黑土狗也在崖顶上昂着头汪、汪、汪地叫着,像是在为樱桃沟的客人送行。
到了樱桃沟口,东沟的俩人转过身来,说啥不让郭家寨的人送了,郭家寨的俩人只好停住了脚步,改为用摆手送行。
与来时一路喋喋不休不同,东沟的俩人在回程的路上陷入了沉寂。
这一天来樱桃沟,从认识第一个人郭山英,到认识最后一个人郭树立,夏二雨的心扉就像一直被什么东西叩击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淳朴,尤其是送他们的这一男一女,跟自己是同龄,可人家身上那种积极、乐观,总想在平凡的生活中干出点事情来的精神,却在悄悄地感染着夏二雨。直到与他们分别之后,夏二雨想到了写诗的事,如果要写樱桃沟,一定不能光写樱桃沟的景色,要写成一首叙事诗,诗里要有人物,有故事,郭家寨的民办教师郭山英、技术员郭晨生们都是诗里的主角。
看夏二雨沉思的样子,何百贵不忍打断他,后来实在憋得慌了,才站住扭过头说,哎小地主,咋样啊,樱桃沟之行是不是有收获?
夏二雨微微一惊,看了看何百贵反问道,没收获,你不是白带我来了吗?
包括这个吧?何百贵提起挎包晃了晃说,回去把樱桃给仨女知青送点儿。仨女知青?夏二雨忽然坏笑起来,你想送的,该是一个女知青吧?
你个小地主咋这么阴险啊,仨女知青住一个屋,给一个人送跟给仨人送不一样啊?
不一样,虽然樱桃每个人都给,但看心里想的谁了。夏二雨仍然不依不饶。
唉!何百贵转身走开,独自在前头叹道,你的玩笑也是好意,但明说了吧,汪东红最后不会跟我的,她就是跟你也不会跟我。
傻大哥啊,你的事,往我身上扯干啥?学你的话,我就一小地主,哪个好好的姑娘谁会找一个小地主啊?夏二雨听似调侃的声音里,却掩不住一丝自卑。
又来了,再咋说,知青比俺农民还是有盼头的!何百贵以羡慕的口气安慰了一句,又问夏二雨下一步有何打算,夏二雨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还是……何百贵便明白了夏二雨的想法,说二雨呀,你要真还打算参军,就必须改变一下。一到说正经话的时候,何百贵就不叫他小地主了。
你要改变你的精神头儿,把胸挺起来,把自卑埋在心里,要有革命青年的朝气,特别是要把跟出身决裂的决心表现出来,这样到了征兵的时候,人家带兵的才会看上你!何百贵的口气,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带兵的。
夏二雨不认识似地打量了一下何百贵,当即努力把胸膛挺了挺。
太阳快要落山了,山野里的风开始凉爽,沟底的小河仿佛也有潮汐似的,流水声愈加响亮。行走在河边的俩人又开始边走边想自己的心事,那个装满樱桃果的挎包,随着高一脚低一脚的步子在人身上一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