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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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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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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夜者

 

地下三百米,水汩汩地冒着,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它泛着光,像一条长在矿脉里的金链,隐匿于幽色中。

那是一条暗河,周身被巨大厚重的岩石覆盖,如果不是漫溢的水流拍击河岸,接而发出哗哗的响声,没人有会知道它的存在。

我看到它的那一瞬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它遗世独立的样子,令我想起黑夜里在荒草滩边遽然升起的那团鬼火。暗河在地下流淌,犹如一双透亮的眸子在四处逡巡,它不像那些地上之河在任何时候都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周围之所存。在埋藏于地下深处的千百年间,它需要用更为久远的毅力和勇气向前进发,而那些隐身的宿敌就暗藏在它的脚下。

如是,这条暗河也显得与众不同,它更加敏感,也更为谨慎,它有着隔岸观火的洞察力,亦有着逢山开路的亡命之志,那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冲破束缚的影子在它身上熠熠生辉,这让我又不禁深感温暖。

但在面对这条暗河的时候我依旧无法释怀,我跟随地质队的一班人马乘坐一台升降机来到地下三百米处,这条暗河就横躺在我们身旁。它出现的方式很是突兀,周围的岩石冰冷刺骨,伸手触及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岩石上挂着水珠,探照灯打在岩壁上反射出微妙的寒光,冰冷的岩石四处分生,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而那条暗河就被这些

横生的岩石笼罩着,有的嵌在石缝里,有的地方裸露出来,流水也被照得幽森,像一把匕首,在黑暗中乍隐乍现。

我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与近前的这条地下水流互相对视,它很动听地发出哗哗的细碎声,就像风铃互相撞击时那样清脆。

这条暗河并不宽阔,用脚度量一下,不过只有一米的间距。但我看不清它的真实样子,在昏暗焦湿的岩洞里,它逶迤曲折的躯体显得很长,我们在探照灯的指引下徒步行进了半个小时也未曾发现它的源头。在穿行于地下岩洞的过程中,这条河也始终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潺潺的水流淌得很快,叮咚作响的声音慢慢演化成类似于打击乐一样的韵律。每当水流遇上凸起的大石,流速会骤然加快,水浪向前翻滚的同时,溅起一层白色的水花,复又坠落下来凝聚成一条水纹,汇集出一股强大的冲击力。

那些凸起的大石在水流的摩擦下,早已变得圆润光滑,就像散落在浅滩里的鹅卵石,平展展的,没有一丝棱角。大石向上生长,凸出水面的部分密布着一些横竖相间的暗色纹理,将整个大石切割成无数形状规则的小型块体,油油的,像黑色的金子,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令人深感可怖。

我瑟缩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在黑暗里,我茫然四顾的看着它们,却无法想象水下的石头是否也会如此狰狞。水流穿过石

头的缝隙,穿过岁月的渡口,把黑夜切割得温柔魑魅。就在我沉思的时候,地质队的一个矿工突然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那些凸起的大石。在我有限的视野范围里,我看见他下手的力度很轻,就像是在安抚捧在手心里的一只雏鸟。令我诧异的是,那些凸起的大石只是被他轻轻一按就破碎成屑,如细沙一样掉进暗河里,并随着流动的水波飘向远处,看似冷峻刚健的石头,在他手里表现得完全不堪一击,以致于力量还没有迸发出来的时候就倒了下去。

我问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地质矿工,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我目之所及的仅仅是一种假象?或者说,他看似无所谓有的触碰实际上隐匿着巨大的碾压力。如果不是,一块不算渺小的大石,为何又能被他的一指禅力碾成碎屑呢?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地质工作者,在年复一年中,披星戴月,穿林度水,背包里始终装着榔头、卷尺、相机和勘探仪。暮色里,他常常看到一些没有名字的暗河在地下流淌,把身体寄居在黑暗中,与漫无边际的黑夜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他有。

地质矿工对我的疑问并未作答,他抬起那只按压石头的手掌示以众人,更多是拿给我看。借着探照灯的亮光,我细细端详一番,并未发现有特别之处。与我白嫩瘦削的手掌相比,他的那只手更为宽阔粗糙,像一只巨掌,烙印着经年累月的风霜。他手上的纹路极为清晰,手指和掌心连接处有明显的凸起。

在意念的驱使下我诚惶诚恐的摸了摸他的手,那些凸起很瓷实,硬硬的,如同伤后留下的结痂。另一个地质矿工说,那是茧子。他还说,每个人的手上都有茧子,只不过各不相同。我情不自禁地摊开自己的手掌,试探着摸到手指与掌心的连接处,并没有发现所谓的茧子。他见我眉宇紧锁,就笑着说,你的茧子不够老,所以你看不到。我问他什么时候我的茧子才能老呢?要到你们这个年纪吗?他摇摇头说,不,与年龄无关。只有做粗活的人才有可能长出老茧,你是做细活的,所以没有生出茧子,如果你一直做细活,你这辈子恐怕也不会长出老茧。

我质问他,我的父亲是做粗活的,那他为什么没有老茧呢?我话音未落,马上就觉察到自己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他说的是有可能,那是一个概率,并非必然。我的父亲是做粗活的,这当然没错,他是一个种地的农民,但与地质矿工相比,父亲手里的农事讲求深耕细作,并未与粗粝尖硬的石头打交道,因而父亲也不见得会长出老茧。

我又问他,茧子是怎么长出来的,它们有什么用?他恍惚了一下,仿佛被我问住了。但他很快就告诉我说,他们是地下勘探者,那些晶亮的煤块,稀有的矿藏,珍贵的宝石,都是由他们发掘出来的。黑暗中,他们顺着绳索下到地表深处,手握榔头,很有节奏地在矿脉里敲击,一块块石头掉落下来,砸向它们的手心,茧子就由小变大,由细变粗,最后演变成现在的样子。人本身并不具备制造茧子的条件,石头才是创造

茧子的母体,茧子是角质化的皮质层,就像指甲、头发,它们虽然是死的,虽然已经老化,但是它们比活着的血肉还要神圣。

听他说完,我又摸了摸那个地质矿工手掌上的茧子,不禁心生敬畏。我断定那些一碰即碎的大石,一定也是因为他的手掌里凝结着一股隐形的力量,以致于手指碰到石头的同时,那股力量也顺着指尖流淌了出来。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当即说,你也摸一下那些石头吧。于是我抬起手臂,略带拘谨地把手指搭在了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竟也软踏踏的掉了下来,像风干的面包,无需揉搓就变成了碎屑,原先它们面目可怖的姿态瞬间也失去了傲慢的神威。它们掉进暗河里,像细沙一样逐浪而去,这种巨大的反差简直令我无法释怀。我琢磨不出这样的结果,我的手劲很小,与那些石头相比,我显然脆弱到无能为力,但在此刻,我竟然可以和那个手心里长满老茧的地质矿工一样,将一块石头击碎。可是上游的水拍击过来,形成翻滚的水花打在石头上,那些石头却安然无恙,它们存在的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却并未因此坍塌下来,将暗河湮灭。

他见我一语不发地怔在那里,便启齿说道,水的流速虽然很快,但它们是顺势而来的,水石相遇的那一刻,水的力量已经被淹没于地下的石头承载下来,地表之上,浪花朵朵,却已经没有了余力。我由此想起伫立在戈壁滩上的那些巨石,它们岿然不动,独立千年,看似高大巍峨,

不过是深埋于地下的石根支撑着地上的千钧重力,而裸露在地上的部分早已风蚀,同样也就不足为惧。

那个地质矿工一语中的地解释,突然令我豁然开朗。他那么了解那些石头,如同了解自己的身世。我说,你做地质矿工多久了?怎么会如此熟悉这种隐秘的环境呢。他笑了笑说,三十年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一下他的那张脸,看到他的脸上挂满了沧桑,像被风霜雕蚀过一样,布满一个中年男子鲜有的老成。黑暗里,我无法看清他的额头上是否挂满暴突的青筋,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像探照灯里发出的亮光,深邃澄澈,具有洞穿黑夜的杀伤力。大概我的问话令他猝不及防,他复又指着暗河说,要不你再试一试水下的石头?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接而把袖子挽起,示范性的将手臂伸到暗河里,河水漫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岔开的波纹。他顺手捞出一块石头递给我看,那块石头并不大,亦没有明显的棱角,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刺骨的冰凉顺着神经延伸的方向顿时锁住了我的半边身体。我摸着那块石头,滑滑的,有些粘滞,它的表面有一层绒毛状的苔质物,像是从石头内部长出来的。我用力捏了一下,它质地坚硬,牢不可破,与凸起在水面的那些大石截然不同,石头的颜色也更加深沉,就像浸了水衣服还没有晒干。

我问那个地质矿工,水下的石头为何如此结实?它们的构造、纹理以及成分并无二致,它们的母胎,初见天日的时间也如出一辙,唯一不

同的是一半在水上另一半在水里。他照旧不语,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扬着,末了,他很快把榔头收起来放进挎包里,继续沿着暗河向前行进,而我夹在他们中间,像个被束缚着的木偶,每走一步都心神不宁,焦躁与困惑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大脑。

岩洞幽深狭长,如果没有探照灯的辅助,我们完全寸步难行。洞穴里流水淙淙,挂在岩壁上的水珠毫无规律地坠落下来,掉进暗河里发出铿锵的叮咚声。暗河在我们身边迂回,没有阳光的照彻,亦没有标志物的指引,它却能在黑夜里游刃有余,分毫不差地向终点流去。

因为长时间的处在黑暗中,我的眼睛开始发昏、肿胀,眼前仿佛有无数个闪动的金星,忽明忽暗。走出洞口时,泪水打湿了我的瞳孔,我想象不出一条终年深埋于地下的河流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它没有青草的庇佑,鸟雀亦不能靠近,那些逐水而居的人畜也无法抵达它的岸边,甚至于此,生物在这里也难以存活。它被发现的几率极为渺茫,唯一与它擦肩而过的就是那些地质矿工,一班人马带着找矿的使命深入地下,一番热闹过后,像惊鸟飞过暗林,可能数年之间再也无人问津。

我开始心疼这条地下暗河,它孤独地生长,不见一缕阳光。宿命里,与它朝夕相伴的只有黑夜,它疲于奔命地向前涌流,把沿途的沙石、碎屑和无法辨识的沉淀物悉数收进自己的腔体,如同背负一个沉重的包袱,一路狂奔着将它们带离沉疴,带到人间。但我也由衷的感念这条暗河的

执拗,它不问归期,只心亡命,而那个倏忽停顿下来的片刻,我仿佛看到这条寄居在黑夜里的河流有了满血复活的信念,它像一条喷薄而出的巨龙,张开玲珑丰满的羽翼,在闭塞促狭的岩洞里飞舞、跳跃,在篝火燃起的傍晚升腾、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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