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鬼吗?这个被世人质询过千万遍的愚蠢话题,我想不必再作回答。但需要说明的是,时至今日,鬼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假想在我的意念里一直存在着。它游离于现实与虚拟之间,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常常在某个黄昏、某个傍晚,甚至于某个魑魅深沉的午夜,以自欺欺人的场景从我的脑海里蹦将出来,化作一腔无以名状的恐惧和满身冷汗,令我难堪至极的同时也出尽了洋相。而这种被人视作笑料的生活窘态,如同交替更迭的往常四季,一直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从时间的维度来看,我已无法回想出鬼的形象是从何时出场的,它的形体、轮廓以及与之有关的外在描述若干年来一直是众说纷纭。大概来说,自六岁起,我所生活的故土就有了鬼的影子。那时候村子里鲜有电视机之类的新式家用电器,人与人之间籍以表达生活见闻的方式主要通过面对面的促膝长谈。夏日外出乘凉时,目之所及的视野里,常常是男女老少围聚成一个圈儿,极有规律的摇着手里的蒲扇,并以你听我讲或者我讲你听的姿态轮番述说一天的经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夏日长夜因焦灼难耐而带来的晚睡作息,平常生活里的影像已经提不起人们的聊天兴趣,孤魂野鬼会作为下半场的消遣话题重新让人强打起精神。很多时候,一曲终了,人们沉浸在那种心有余悸的状态里,仿佛深感意犹未尽,但夜以至深,次日急需起个大早下地劳作,于是,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邪魔鬼祟就暂时搁置下来,等到下一个夜幕降临的晚间时分重又登场。也正是这样的余烬未消,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流变里,给人留下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期许。
不过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倘若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或者对于大人口中那些离奇可怕的故事表现得心不在焉,这些话题对他是没有吸引力的。但我不同,我对鬼祟的概念极为敏感,它们从故事里跳动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开始盘算它们存在的状态,可能出现的位置,甚至于是否会在我的背后悄悄说着某种隐语。我时常感觉,它们就躲在从村前到村后的那条大街上的某个角落,不分时段,不论季节,像一个幽灵,而这条街又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可我生性胆小,又怯于黑夜。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天黑以后,所有具象的物体就失去了支撑,那些无法在白昼发挥作用的虚幻之物便有了立足之地。比如,一只萤火虫,它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隐藏起真身,只在黑夜开始的地方出现。它在夜色里穿行,荧荧之光虽然微茫,却足以给人带来心安。形如一个人独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奔走,鬼的形象萦绕左右,此时,你亟待需要一束光。
与之矛盾的是,那些故事对我有着无限的诱惑力。一只吊死鬼坐在树上啃食一个人的手指头,像吃掉鸡爪上的脆骨一样嚼得嘎嘣嘎嘣响,一个无头鬼将夜间出行的男子引入一片乱坟岗,鬼火遽然升起,满头长发在氤氲里飘荡,忽明忽暗的影子若隐若现,天空闪着幽蓝,男人瘫痪在那里动弹不得。故事娓娓道来,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意念便在我的身体周围漫溢,不由分说地占据着我的思想,让我失去分寸的同时也无端生出种种虚幻。
对于鬼怪的眷恋,更多地是源于我的童年没有太多的娱乐方式。那时我正处于七八九嫌死狗的年纪,玩性大但不知好歹,上树掏鸟下河捉鱼已然司空见惯而不觉新鲜。散学以后,我经常与村里的一帮熊孩子聚在一起四处乱窜,为此我的父母深感苦恼。但在夏日夜幕降临之后坐满人群的大街上,那些像药引子一样的故事,能将我睡前的无聊时间换作片刻的安宁,每每此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涌向大街,凑在大人跟前,听他们讲述过去的惊心动魄。
可是因为故事过于幽森,我经常不敢独自出门,蠢蠢欲动的时候,我会央求父亲母亲陪我一起到大街上听故事,这样即便真的有鬼,我也不会害怕。但我的父母并不是每天都有空闲,农忙季节里,农事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外出乘凉已然不属于他们放松身体的绝佳方式。因而,很多次,当我急欲需要父母陪同外出的时候,得到的是断然不可的拒绝。于此,我也错过了很多至今也没有听到的乡野趣闻。
后来,母亲帮我想出一个办法。她先是送我到大街上,自己继续回家做事,等到十点以后她再出门接我回家,这样我就无需一个人驮着满身恐惧独走夜路。这种方式也极为奏效,使我和母亲得以在很长时间里各行其是,不至于耽误彼此。而且每当母亲到街上迎我的时候,她会提前打开手电,一束光柱就会从大街后面一排瓦房的缝隙间透射出来。我知道是母亲接我来了,那一瞬间我心里的忐忑,焦急的等待,故事里的惊悚,即刻都会烟消云散。由于这种迎来送往的方式在村子里独一无二,我和母亲的默契配合也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为此我深以为傲,至少与别家的孩子相比,母爱在我身上体现的更为明显。
但也有几次,母亲忘记了出门时间。夜里十点,街上的人陆续散去,仍是不见母亲的踪影。我双手抱住大腿,惴惴不安的蹲在地上,游离的眼神四处逡巡,试图从别人身上找回一丝踏实。而越是这样,越是有人起哄,他们面带狡黠,龇牙咧嘴向我挑衅,眸子里表达的是一种看客般的取笑。他们挥舞着手里的蒲扇,故意作出挑衅的举止,试图攻破我的心理防线。那时我心乱如麻,脑海里浮现出各种不安的画面,巨大的恐惧感漫袭而来,在黑夜里迅速膨胀。
有一次,我久等半天母亲依然没有出现,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捂住耳朵,嘴里发着嗡嗡地哼唧声,摇晃着脑袋分散移注意力,用以掩盖那些令人深恶痛绝的恫吓。那也是我最难的一次,四周漆黑一片,风在头顶上盘旋,安静的空气里散发着可怖的咝咝声,犹如鬼魅在深夜里喘息。我深感脊背发凉,像是有一团无形的影子寸步不离。无奈之下,我鼓起勇气独自哭喊着跑回家,双脚踏进家门时,母亲恍然大悟,接而摸着我的脸,似笑非笑地安慰我,并且痛下决心,笃定让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兹后的几年里,母亲果真一次都没有忘记出门的时间,每每深夜将来故事将要收场的当口儿,那一束光都会准时出现,它就像冲破黑暗束缚的一条巨龙,在村庄的天空上交舞,赋予我迈开步子大胆前进的力量。
但是童年听故事的那些经历让我对鬼有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思想焦虑,我对它敬而远之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好感。它像一个矛盾体,残存在我的意象里,呼之欲出却终又不见。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的胆量会与年龄有关,就像那些讲故事的大人,他们若无其事面不改色,踏着夜色回家时,哪怕路上没有一丝亮光,也从未心惊胆战。那些听故事的局外人亦是如此,故事犹如过耳之风,转瞬即逝。而我之所以恐惧万分,多半是因为还未成年,就像父亲说得,我的脑仁还没有长全。
事实是,胆量跟年龄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大。我童年时的胆量很小,长大后依然在原地打转。夜里睡觉,灯具关掉的一刹那,屋子里先是化为一团墨色,接着就是各种陈设慢慢凸显出自己的轮廓,我的目光落在墙壁四周上,发现室内影影绰绰,尽是撩人的暗景,那时鬼的影子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遽然滋生,我不禁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屏蔽掉视觉中的一切物体,直到喘不过气来,我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被窝里,我方能借此换气,保持正常呼吸。此时,我会想起母亲陪我在夜路上行走的场景,我紧紧攥着她的手,那束灯光在夜色里闪烁,我们穿过荆棘,趟过泥泞,安全而又安宁的回到家里。
成年以后,我离开乡村借城而居,城市的喧嚣把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霓虹灯转动的午夜里,我不会担心凌晨出行而看不见灯光,却再也没有机会听讲乡下的那些故事。在夜色弥漫的大街上,我时常看见一些穿着怪异浓妆艳抹的路人如鬼一般孤独地行走,远远望去令人心生畏惧,他们夜游的样子,让我回忆起匍匐在暗地里的一只鬼,披头散发,妖艳可怖,像是为着捕食某一猎物,只在夜间出现。
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探亲,母亲问我夜晚独自走路的时候还会不会害怕,我说倘若没有光,鬼的形象蓦然生出的一刹那,我依旧无法迈开步子。母亲说,你要学会放下,生活里羁绊自己的不是鬼,而是心,心平静了,鬼也害怕。如果放不下的时候就想一想直冲云霄的那束光,它在夜晚里升起,尽管星星点点,甚至有些灰暗,但只要那束光还在,就足以照亮前行的路。(首发于《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