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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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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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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水上

一场雨后,天开始放晴。

这是秋天里的第一场雨,温柔、肃杀,闪着夺人眼目的锋芒。父亲说,你到坡里去转转,我摇摇头,不想。那时候,棉花已经采摘完毕,垄上只剩下枯黄的棉秆孤立地站成一排,我痴痴地望着它们,直到眼睛酸了涩了,直到一行泪珠掉下来。

远处,有牧羊的老农在田畴里晃荡,他把牛皮鞭子擎在手里,半天也不吭声,等到羊群跑出领地之外,他才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羊群顿时从四周赶来,聚集成一团,低着头啃食脚下的杂草。而我,会被这刺耳的声音惊出一阵冷汗,仿佛,他在向我示威。仿佛,那一鞭子下去,会把我的意识挫开。

然而,一切都像从前,氤氲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挂霜的柿子在枝头上震颤。它们都是生命中的平常影像,今年凋零了明年还会长出来。就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狗尾巴草,没有人会在意它的种子将落于何处,第二年的春天是否还能出现在世间。

牧农赶着羊群缓慢地游走,那块被踩踏过的草甸子规整而又坦荡,像一张硕大的地毯铺在院子里。我回过身去,太阳开始落山,金色的光线照在玉米棵子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用力地躲避那些金光,却又想窥视金光里面隐藏的秘密。

父亲说,起风了。他收了镰刀往崖头走去。我看见风灌进他的裤筒里,像一个鼓起的面包,呼啦啦地上下摆动。雨后的秋风带着淡淡的清香,一如春来的三月,桃花在密织的小雨中冒出鲜艳的骨朵。可是,八月的秋风已经变得薄凉,持久、性急,隐匿着用不完的力气。

彼时,羊群消失在地平线以下那些看不见的村庄里,空旷的田野一下子冷清起来。太阳越走越远,光线轻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甚至可以睁开眼睛直视它那放任不羁的脸庞。

父亲说,回去吧,明天再来。我无动于衷地蹲坐在一块风化的青石板上不说话。父亲似乎不开心,他素来对我这种执拗的性格很是不以为然。他向我走来,用那长满老茧的糙手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抬了抬眸子,一片云彩正从我身后飘来。

那个瞬间,我被云彩的轻柔感化。它像蠕动中的一只虫草走的很慢,但又表现得从容不迫,它向前飘着,整个身体轻盈曼妙,宛若一条浮在水面上的游鱼,灵动洒脱、无拘无束。它并不白净,也不像画本里纤尘不染的样子,它甚至在泛白的身躯里嵌入了一些灰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它向前游移的决心和意志。

我的眸子就在这片云彩中间穿梭,而它也并没有让我失望。离散在它周边的一些云层慢慢聚拢过来,并作一团。云朵互相拥簇着蓄势前行,头顶上的天空在它们的渲染和点缀下变得魑魅宏阔。我仰着脖子,双手伸向背后用力撑在地面上,看着他们随风漂移。

父亲似乎不再着急回家,他静静地站在夕阳西下的崖头上,与我只有一步之遥。风的力度忽高忽低,云朵飞行的姿势变化不定,它们有的作直线状向前,有的左右飘摇四处滑翔,就连最初从我头顶上略过的那片云彩也失去本真,转而四分五裂变幻成了几块小的云团。

我看的累了,脖子生疼。风不顾一切地驱赶着云彩,它们疯狂地奔涌,似乎前方就是自己的家。我问父亲,夜里的云彩也要睡觉吧,如果它们一直醒着,如何承受困顿和疲劳带来的疼痛呢?!父亲怔在我的身后,无言以对。他比以前瘦了很多,只要有风吹过,他的裤管就会变成两条发酵的面包,父亲穿着它,就像舞台上演戏的小丑,诙谐戏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父亲突然说,我带你去看水塘边的云吧。我一骨碌站起来,兴奋地跳着高。父亲从来不带我去水塘,哪怕在收渔的季节,他也只是一个人驾着小船在水塘里撒网。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的表舅会从南城的凤凰湾骑自行车到烟村帮父亲赶网,母亲则在岸边上拢鱼。

父亲在前面走着,我跟在他的身后。天空在霞光的映衬下像一个倒扣着的圆顶锅盖憨态可掬,鱼鳞状的云层错落有致地悬坠在苍穹之上,时光的脉络一点点变得清晰。

我步态轻盈,脚下如同踩着棉花,父亲倒背着手,他的镰刀在日暮前的黄昏下熠熠闪光。行到水塘边,我定定地望着那水塘的界面,云朵开在水上,仿佛是从水下开出的花。此刻,天上的云在空中飘着,水里的云在柔波里浮动,天地之间,交相辉映,每一片云彩都能找到另一个自己。

然而,水上看云动,云深却不知。

这一年,我十一岁。

姐姐不再上学,她开始到红旗堡的工艺品厂学做绣花。她的手指被缝纫机的绣花针扎破过五次,我到磨山坡的润平家里给姐姐买紫药水和碘酒,路过坝子上的荷塘时摔了跤,药水洒在荷塘里,慢慢晕染出紫色的花团,我想起父亲带我在水塘边看云的景象,姐姐一定很疼。

但我没有哭,润平趁他父亲外出时从写字台里找出备用的钥匙,偷偷打开药房的门栓,取出碘酒和药水递给我。我说等我赚钱以后一定会加倍还他,他摇摇头,露出两颗虎牙嗤嗤地笑。

我跟润平说,水上的云彩是秋天里的棉花,那里有它们的天空之城。润平不信,我说你肯定没见过天空之城的样子。润平向我伸舌头,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故意激将他,润平恼了,说着我们那里的气话。

不信我的润平还是妥协了。天空布满云彩的午后我带他去了平措湾,那是我们坝子上最大的水塘。润平站在平措湾的沟渠边,手里撑着竹竿,同我一起看水里的行云。天上的云彩很满,润平指着其中一朵云彩说,像不像春天里的如来佛祖,我说像。润平又指向另一处,像不像冬天里的一只御猫,我说像。润平咯咯地笑着把竹竿插进水里搅动几下,水波次第向四周跌宕,云彩影影绰绰,在水面上破碎成无序的模样,末了,又归拢在一起,完好如初。

润平说,水里没有天空之城,有的是云彩的归宿。我对归宿这样生涩的词语不是很懂,但我和润平约定,每年的秋天都要看一场云彩,在水中,在天上,在南方,在北城,都不再错过。

润平没有回绝,我们把这个约定装在脑海里,每每在八月的秋天都会想一想这个日子,而我也会常常回忆父亲在八月的水塘边带我看云。

因为一朵云,我渐渐喜欢上了雨天。雨将到来的前夕,云彩在天上驰骋,即使远隔千里,每个身处异乡的人都不会感到孤单。我固执的认为,此时的云彩必定有一朵是从遥远的故乡飘来的,它隐藏在芸芸众生里,带着父母的殷殷期盼。每一个理想撞击现实的夜晚,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云彩都肩负着抚平心灵创伤的使命,给人慰藉,给我心安。

也因为一朵云,十八岁时,我坐上绿皮火车,一个人来到了南方。南方的雨多,云也多,绵羊般的云朵时常在南方的天空上肆意。深秋的午后,火车咣当咣当地撞击着铁轨,我坐在拥挤的车厢里写日记。蓝色的钢笔水沾在手指上,染透了我的指甲。我的身后是黄河,那会儿刚下过雨,淤积的泥沙在浑浊的水浪上翻滚,故乡,第一次在我的心田上远离。

奔走于南方的城市与乡村,每当累了,我会抬起头,巴望着天,用一种放松的姿态同一片云对话,它们温润洒脱,像极了故乡的影子。

有一年我在电话中跟父亲说,南方的云和北方不一样。我说南方的云狡黠,北方的云憨厚。父亲笑我乱弹弦子,笑罢,他用绵软的语气说,姐姐要嫁人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慌了,浑身像是沾满了苍耳一样刺挠难忍。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过程,于我而言,却是应该感到高兴。姐姐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从此和一个对她体贴的男人完成如期的约定,这是父母的心愿。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我从南方赶回了老家。

这终究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花团锦簇的婚礼上,姐姐身穿红色裙裾,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向父亲和母亲跪拜叩首。我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不肯撒开,但我却不敢用力,历经岁月的磨洗,十一岁时,那些被绣针扎过的痕迹仿佛依旧历历在目,令我痛彻心扉。

过门的时候,我跟姐姐说,天上的云彩在看你。姐姐抬起头,一朵洁白的祥云在不远处飘着,姐姐转过身,三间瓦房,满院子的农具尽收眼底,水瓮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就像姐姐身上耀眼的嫁衣。

姐姐出嫁后,父亲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了很多。他除了不舍还有很多的难言之隐。老了的父亲开始话多、爱喝酒,我从南方回去的时候,他学着李白的样子举杯邀明月。姐姐的日子过得幸福,母亲已然知足。父亲总是念叨姐姐初中没有毕业就回家务农,让她吃了很多苦。我安慰他,读书如我这般也不见得好到哪里。但我每每提起父亲带我去看云的那个秋天,他就兴奋地不能自已。

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同润平的约定。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到水边看云,我知道,水里的云也在看我,尽管我是一个人,但有云的陪伴。

现在,姐姐有了自己的下一代,姐夫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日子顺随着他们的心愿。我的那个小外甥时常在电话里喊着舅舅。

前年的秋天润平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让我回去喝喜酒。我向他道喜。润平说,你回来我们一起看云。我沉默着故作镇静,眼泪止不住的滑落下来。

人到中年了,我还在独自游弋,像极了那朵飘忽不定的云彩在薄凉的世界里踽踽穿行。以前的时候,他们会用一种庄重的口吻催促我,就像母亲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坤生,你快找个人结婚吧,你只有结婚了娘的心里才踏实”。而如今他们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叫着我的名字说:“老坤生呀,再不结婚真就老了。”

每每此刻,我会放空一切,坐在阳台间的藤椅上,举目望天。我会对自己说:“坤生,你不老。”彼时,云朵在那里绽放着,倒影在水中,云在水上,水在云端,安然如故,一如我十一岁的模样。原载《躬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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