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鞋
1
一阵急遽的疼痛袭来,他蜷缩起身体。那肠道中像有一条冰冷的蛇在不断抽搐,蛇撕咬着,腐烂的毒牙将肠壁疮孔,血洇涣开来,排泄物泄露,弥散在他的腹腔里,使粪液浮出的油花粘上脏器。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意识的臭味从喉咙涌向鼻腔,产生生理的呕欲。
蛇从狭窄的通道中挣脱束缚,钻进他的胃腑,绞拧着,挣扎于酸液与食物碎渣之中。
疼痛像闪电一般,沿着发达的神经网络欢快地高歌前进,发出尖锐急促的鸣笛。他感到像有一根滚烫的,棱角磨钝的凿子抵在他的天灵处生硬地敲击着,发出奇异的钝响。
小米粒般的汗珠密布额头,他面孔抽搐,紧捂腹部。他感到四肢乏力,头晕目眩,血液集中于腹腔,躁动如一支正在厮杀的骑兵。
“咕噜”声响。肠道收缩,肌肉痉挛,他感到腹部沉重,犹如一块僵硬的肉坨,拖着他,下坠,下坠……
紧贴墙壁,他挣扎着朝前方挪动着。一步,两步……他感到自己的骨骼像是曝干的中空的竹子,而关节中充满了粗糙的沙粒,使他的移动变得空前艰辛。伴随着窒息般的疼痛,他感到身体逐渐乏力,麻木。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爬行,笨拙犹如新生婴儿。
他的影子被拉成一条细如发丝的钢索……
他狼狈地,逃入卫生间。
2
那奇袭的疼痛逐渐趋于缓和,但痛感如同方才梦醒时分幻觉般,残留脑海,记忆犹新,使人悸怕。
等待许久。他感到精神开始恢复稳定,便暂时把方才发生的事抛在脑后,注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处在一个狭小的隔间中。隔间由三面乳白色涂层的木板构成,配有不锈钢把手,脚下是哑光白瓷地砖。他闻到混合着湿润水汽的淡淡的樟脑气味。
环境整洁,干净清新。
时正黄昏,太阳西落,灯光明亮。
他下意识去捕捉光源。但他随即注意到自己正在房间的最西端,而灯具安装在天花板中央,他的视线被隔板遮住。灯光如稀释过的豆油,给一切涂上一层暖融融的色调。
一阵舒适的颓废感袭来,使他心情犹如月夜退潮时分平静洋流中泊行的一艘小船。
他沉浸在这温柔之中,放松地盯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偶然间,他发觉左侧地面上的半缘脚印,淡如一层浅浅的水渍。
沿着足迹的纹路,一只黝黑的蚂蚁律动着纤细的触角,缓慢地向前爬行。
毛绒绒的黑点梭动着,穿越足迹边界,继续前进。
很快,他发觉自己的脚挡在了蚂蚁前进道路途中。他并未让步。蚂蚁犹疑了片刻,决定绕过这道不可逾越的高峰。它从左侧穿行,翻过几道地砖连接缝隙间的沟壑,终于成功到达隔间的另一端。
他满怀期望地目送这微小的生物穿越隔间,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
通过相邻隔板下的缝隙,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鞋。
突然而又偶然。
诧异!那是一双漂亮的玛丽珍鞋,有着鲜艳的樱桃般的红色,表面光洁,明亮。
霎时,他的精神如同一只得了暴食症的大象般迅速膨胀,心跳骤然加速,如同心房中载有一辆疯狂旋转摇杆正在发动的老式柴油拖拉机。
他像是坠入一个冰层厚重看不到出口的冰窟,又像是凭借微弱的意识挣扎着强行从一个噩梦中方才惊醒!
那毫无疑问是一双女式皮鞋,一双漂亮的女式皮鞋。
呆滞片刻,他下意识缩回自己的脚,陷入一阵寂静的恐慌中,面红耳赤,感到无比窘迫。
他清楚自己现在可能正身处错误的场合。
他竭力地回想着事情的经过,精神却犹如陷入茫茫大雾之中。
冷汗从他的手心,后背,腋下渗出,他感到身体燥热,思想嘈杂而烦乱。
男左女右。毫无疑问,即使是最危急情况下,他相信自己的意识会机械地将他带到正确的方位。
但事实显然,他可能出了错。他紧张地朝右下方的隔板望去,那并不是幻象,樱桃红色女式皮鞋。
逃离!念头浮出脑海,立刻!他下意识站起身来,企图冲出门去。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慌忙蹲下身体。
鞋底与地面撞击,发出橐橐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
他感到那声音有预谋般,朝着自己逼近!
他隔着白色木板,向其凝视。
声音停在不远处,戛然而止。
冷汗下流。肌肉紧绷。
许久,脚步声进入另外的隔间,门阖住。
他如释重负。
他清楚莽撞可能带来的后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3
闯入男厕的红色女鞋。
亦或是他慌乱中误入女室?
现在还无法确定。
但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尴尬的情境中。
显然,他,还有那双本不该出现的红色皮鞋,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倏忽,脑中闪过一个片段。
下意识地,他几乎认定自己在入口处左拐。但他又想到印象多数情况下是骗术和谎言的大师。
他痛苦回忆,试图还原模糊的真相。
睁开眼,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扳机鸣响,震耳欲聋,硝烟喷薄。
子弹从他眉心穿过,留下圆滑的切割断面。他的精神实体向后仰落,旋转着,坠入意识的河流,水花飞溅。
他的身体沉入水底,又浮上水面。幽蓝色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形态各异的尸体。他的尸体夹杂其中,追溯水流,去向视野尽头那如梦的,琉璃般,光幻的极界。
过了许久,他逐渐漂临源头。
空气中传来一阵刺鼻的味道,河水逐渐浑浊。
他感到浮力减弱,身体下沉。他像一艘触礁的船,逐渐没入水中,消失在那巨大的水面。
河水如辛辣的冷油,灌入他的鼻腔。
他猛然惊醒,徒劳无获。
那双红色女鞋传递着鲜艳强烈的信号,灼目,如白纸上的一片红渍,使他感到焦虑。
他的目光四处巡梭着,试图找寻这场闹剧中任何细微破绽。
他用心寻觅,企图找到诸如纸篓中带血的纸物,地砖缝隙里残留的烟灰,墙砖上的黄色广告……
但隔间中清洁卫生,井井有条。
终于,他发现了不锈钢把手上一枚指纹。
他视线焦灼地注视着它,试图窥探其中奥秘。
形状,纹路,大小……
他心机费尽,但那只是一枚指纹,他无法在其中发现任何能识辨性别的特征。
他陷入煎熬与惶惑之中,像一只搁浅在泥沙里的船。
受困于这狭小的井底,他无法证明自己判断的对错,也难以从这矛盾的急漩中抽身,进退维艰……
他发出疲惫的叹息,偶然想到即使自己在入门处左拐,亦并不代表什么。
男左女右。显然,他所坚持并非公理,而只是一种刻板的认识,一种模糊的约定,并不能将他导向绝对正确。
十几年来,他谨慎遵守原则,意图始终向设立的正确航向前进。
但现实已经无数次证明自身无常反复,她像一个矫揉做作的女人,并不完全按照原则运行,偏爱用无数不可预料去戏弄诸生。
4
他痛恨那双红鞋。又爱得发疯,恋恋不舍。
他痴迷地盯着那只鞋子。
那双红鞋,像一个烧得通红透明的烟头,在他的眼角膜上狠狠按下,烙出一道深痕,蜇辣辣地痛,他的眼眶漾出泪水。
那是双樱桃红色玛丽珍鞋,颜色鲜艳欲滴,仿佛超然物外。
鞋面由漂亮的小牛皮制成,用鞋油打磨得光滑,红亮,浮现出淡淡的姣白的光晕。鞋首尖尖翘起,如同昂起的丹顶鹤的颈项。鞋身曲线优雅,如美人光洁的背。
他感到自身沉浸在一种无比的舒适之中,血液在细胞中颤栗。
在情欲的引导下,他的生殖器勃起了。
然而,理智像是一只松鼠,撑开他的嘴钻入体内,用短小而灵活的手捏住他的扁桃体,用力地一扥。
一种强烈而苦涩的疼痛使他像条刚扔进热锅的鲜鱼,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表情像一只被割断喉咙的鸡。他拱起背,干呕出一口胶黏的极苦的黄色液体。
偷窥。多么下作。他告诉自己。
他控制自己的视线脱离那双红色的鞋。
但如此一来,时间变成煎熬。
那双红鞋像是致命毒药,而他是沙漠中的干渴。
他呼吸急促。
他痛苦地,胆颤心惊地将视线重新拉回那双红色皮鞋,毛孔中立刻泛起一阵异样的酥麻感。
他的精神一触而溃,陷入无可救药的放任沉沦。
他将身体对折,用头部抵向脚尖。他的身体像一个炮口正在缓缓升起的炮台。随着炮头翘起,炮尾处,他的视野逐渐开阔。
他看到那红色皮鞋包裹着的洁白的足背,皮肤细腻,气味如同薄荷一般清爽。
他观察着足背上那些细不可查的淡青色的毛细血管,纤细的浮现出淡淡红晕的圆润的脚踝……
他沉浸在这异样的兴奋之中,不断侵犯,进一步侵犯。
他的身体继续下俯。他的面部贴在白色的瓷砖上,逐渐变形,像一块软化的粘在地上的口香糖。
他握住那双温热的女性的足,拇指指肚从足弓下方侵入,揉搓足弓内侧柔软的皮肤。他捏住她的脚裸,手指在她小腿下方一颗浅棕色的痣上用力搓捻,使那片皮肤泛出红色。他肆意地向上抚摸着那温暖紧致的肌体。
然而,他突然之间,他的视线重新被那双红鞋吸引。无意中,他看到那双红色皮鞋鞋跟的底部,一小块儿淡黄色的泥斑无比刺目。
他猛然陷入疑惑之中,感到脑中有一只蜜蜂,嗡嗡地响着。
蜜蜂通过无性繁殖裂成两个,两个裂成四个。蜜蜂迅速增殖。无数蜜蜂发出嘈杂的声响。
他感到无比烦躁,用手去拨散它们。但这行为使蜜蜂更加躁动。
他怀疑这由长时间倒立,大脑充血所导致的。
他忍耐着,暂时无暇理会蜜蜂。他的视线再次回归,向上移动。
突然之间,他大吃一惊,感到像是死一般的痛苦。
他的视线定格。
透过外股的轮廓,他看到一个裸露的,高高昂起的,狰狞的男性生殖器。那猩红色的头部,如同怪兽的血盆大口。
他猛的缩回身体,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2020年3月9日
文难武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