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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难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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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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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1蚌场

腐臭之气味在嚎叫。

他感到脸上的白棉纱口罩发出一声的恶毒的嘲笑。随即,狡猾的臭气变异成无数毛辣子的刚毛,向他发动进攻。那如同焦螟足般的纤毛钻入他的发囊,瞳仁,指芯,甚于任何暴露于空气的毛孔之中。

他感到头皮恶痒,眼睛酸困,皮肤蜇痛。汹涌的臭的气味在他体内汇聚,化合为一道黏稠的类似鼻涕状的黄脓脓的印象浮出脑海,像电一般,沿着欢快的神经大道迅速蔓延到全身最精密的毛细管络,吞没细胞,掺入他的脚皮,舌苔,耳垢之中。他下意识地干呕起来,却又不像是呕吐,而像是一声瓮声瓮气的蛤蟆叫。那短促的声音像是从他脚下那污浊的水塘之中朦朦胧胧地浮上来,上升过程中,很快被令人窒息的水层一点一点剥落,消解了。

干巴巴的呕吐过后,随即而来的是下腹部传出的一阵冰凉的咕噜咕噜的响声。急促的抽痛使他像蒸红的虾般僵硬地躬挺。他咬着牙,额头上冒出一连串小米汗,紧紧按压着痛疮之部,感到自己的肠道里有一只活动的蛇。许久,他从痛苦的余悸中缓和过来,发出一声悲哀的叹息,乜斜着眼睛,透过炎毒的阳光,向南岸的滩涂上眺望着。

南滩上砌有水泥地基。水泥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钢管支架和尼龙篷布组合成的狭长的建筑,如同一只蠢动的巨虫,引人注目。透过尼龙布张开的缝隙,他看到几个黑点滑稽地,缓慢笨拙地横向挪动着,如同几只被拔掉了副肢的青灰色小蟹,只剩下一对笨重的前肢,简直像被从股处截肢的残缺之人……只得利用前肢去支撑身体,屈辱而又悲哀。

他知道火热的剥蚌生产线已经开始运作。柴油机发动,冒出浓稠的黑烟,驳船不紧不慢地向着河岸驶去。他远远望见水泥台上那些在日光变幻下时而混浊时而晃眼的散发着金属质感的光片,吧唧着嘴,仿佛在咀嚼在那些粗糙的钙质上的腥咸的像未拔干净的鸡皮一般的毛茸茸的藻类。

南滩的滩涂上,数以万计的肉蝴蝶挥动着那如同劣质的土灰,淡茶,鹅黄三色颜料粗滥勾调而成的斑驳色彩的肥馥馥的翅膀,似一朵朵盛开在肉羹上的鲜艳罂粟。罂粟姿态各异,露出时而深沉而狡黠,时而轻浮而怪谲的笑容。

困意使他眼前事物无比迷幻。他痛苦地紧闭眼睛,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割喉放血,在院子中扑腾得力竭的鸡,躺在泥土中划楞着膀子抽气,等待宰剥。他的血染在清晨湿漉漉的柴草垛上,挂在青鲜鲜的狗尾草的睫毛上,洇在如同宣纸一般的水泥地上,弥漫在如雾的晨光之中……他闭着眼睛,但阳光依旧通过纤薄的眼皮入射进来,那感觉如同在雨点隔着塑料雨衣打在身上。他感到眼皮上浮动的斑驳如同无数被放大了尘埃。

宿酒未消,缺少睡眠,船体摇晃,河水腥腻,以及那长久积压在河滩角落未及时清理的腐烂的河蚌喷薄出的阵阵恶臭……腹中豆腐鸡蛋汤上漂浮的两根油条如同两只在翻涌的海浪中翻跟头的小船,随时可能逆流而上喷涌而出,他努力卡紧嗓子眼,感到头痛欲裂。

“哎哎哎!撞了撞了!”他听到岸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急忙睁开眼睛,慌忙关掉发动机。无可避免地,船头撞上木质岸堤。船头猛地一挣,如同一只妄图冒进而被链子拴住的狗,借助惯性向后弹开。

船掀起半人多高的水花。站在船上的他和站在堤岸上的许大田对头拜倒,船上的装满了河蚌的塑胶桶咣咣铛铛滚倒在地,圆滚滚的河蚌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沉入水底。一束束细小的水泡从河蚌下沉处升起,如点燃的香火,青烟袅袅,溶化在空气里。

“邓常,我日你奶妈,眼睛管着干什么呢?”老许捂着额头满含嗔怪地望着同样跌倒在地的他。后者浇了一身冰凉腥气的河水,此时精神清楚了许多,急忙从船上站起来,抹了一把脸,焦急地检查着船头的破损情况。只是戗掉了一块老漆,不过可是将堤岸顶头的木坯顶出了一个豁。心想挽救及时,并无大碍,他不禁送了一口气。

“叫张老板知道你把他的船创了,他不治死你!”

“哥,高抬贵手!”他求道。

许大田脸上忽地绽放出杜鹃花般灿烂的笑容,道“瞧你吓的那个熊样,吓唬死你小子,快滚上来吧。”

许大田这才注意到那个口罩。白色的口罩的中心被呼吸的水汽打的湿漉漉的,在口罩的左下角有一块豆粒大小的褐黄色斑点,如同涟漪般向周围漾开,散发着刺目的光芒。“你这个小王八蛋今天这是什么个造型?脸上怎么还带了个鸡巴罩子?”许大田盯着那个黄斑说道。

“你闻不见味儿?”

“你说的是死蚌味儿还是有机肥的味儿?躺在棺材里埋到地下也能闻见……这么热的天,臭死蚌堆在仓库里十多天没清理,快沤成大粪了。”

“婊娘养的,夜天晚上又干那缺德事了?”他诧异地问到,眼中浮现出一串连续的影子:漆黑的夜晚,一架独轮车鬼祟地在南岸泥滩上歪歪扭扭地行进,独轮吱扭吱扭的发出尖锐的怪叫,如同地狱中挫骨之刑犯人的哀鸣。两道幽灵一般的影子跟在独轮车的身后,绿油油泛光的眼睛在雾面般的浓黑中闪烁着,警惕地朝四面草木探望,仿佛其中潜伏着巨大的威胁。独轮车悠悠荡荡飘至岸口,两只幽灵将车斗倾平,三个黑糊糊的袋子滚入水中,如同三只钻入污泥的大泥鳅。“大泥鳅”缓缓溶解在水体之中,如同一块儿融化在口腔里的焦糖。空气中逐渐泛开一股浓烈的恶臭,不远处屯子里的狗连片吠叫起来……

他眯着眼在狭长的南滩上巡睃着,终于在接近视线尽头的地点看到一株柳树。柳树盘根错节生长的根部从河滩断裂的泥土层中伸展出来,摸入水体,如白萝卜一般的根茎上生长着无数旺盛的触须子,触须上挂着三个黑色化肥袋子,如同漂浮的水母。

许大田道“你懂什么。不下肥长不出好蚌。下过肥之后蚌长地又快又大,结珠子又大又多又圆,一年顶三年,蚌命贱,只能在污浊的水体中生长。”

“可这样养出的蚌肉焦黄,黢黑,一股子粪臭味浸透在蚌肉里,捞上来用不了三天就腐烂,化脓……”

“就是再烂又不叫你吃,咱们培植的是珍珠,你这不是操闲心么……况且又不是真化肥,也就是些鸡屎鸭屎狗屎和没处理掉的烂蚌肉,纯天然无污染不含添加剂,你嫌这个脏其实这个干净,你觉得不脏的那些东西其实还不如这个干净。不过人家正规养殖场都是用鸡骨头鸭骨头磨成粉喂蚌,张大干老狐狸鬼心眼子多,用鸡鸭屎来代替,效果好,还不花钱。”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景:谧夜,一轮弯月隐在淡薄的纱雾之中,如遮面含羞的仙子。那绸般的月光从深旷的远空高撒人间,东安河如同一个摇篮中静静沉睡的婴儿,哗啦啦的流水声,似香梦中的呓语。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养殖场的蚌架上,一株株蚌绳上挂着三到五只不等的肥蚌,如同葫芦藤上结出的一串串滴溜溜圆滚滚的青色葫芦。夜间,蚌绳上的蚌懒洋洋地将肌肉松弛,蚌壳敞开,蚌们努力吸收着河水中鸡屎狗粪以及腐烂的同类的尸体中含有的养分,艰难地生长……

“许大田,你俩运蚌运到日本国里去了?”不远处有人呼喊道。

两个人急忙将装满珠蚌的大桶抬到堤头,搬到三轮车的后车斗里。

电动三轮启动,载着驾驶座的许大田同坐在车斗上的他慢悠悠地前进着,像一只老迈的陆龟。

他目视前方。他漫无目的地盯着许大田的硕大的后脑,和他那如野草般茂盛的,蓬杂起翘的头发。

突然,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那是一种心悸,像什么东西悄然消失了,一块冰掉进水里似的。

他不由得问老许“往常不是老邓来拉蚌,他今天没上工?”

“你说的哪个老邓?”

“你别打马虎眼,咱们这里还有几个老邓?”

“你睡晕了,清清脑子……”老许回头笑。

那笑有一种戏弄的成分,他感到满不自在,便不再搭话。

突然,他回忆起昨夜那离奇的噩梦。脑中,电影般的镜头像高速列车般呼啸而过,他极力遏留,却感到卑微而乏力。失控的列车僵硬地撞入冰凉的记忆隧道,不规则壁面同车体摩擦,发出尖锐而扭曲的怪叫。列车脱轨,撞向壁面。他感到一阵窒息,高压袭来,耳膜撕裂,脓血结痂,声音“嗡”地糊住。

2蚌病

他从一场荒唐的梦境中醒来,裹在白被中,汗水淋淋。

头脑昏沉,思维混乱,眼前刺目雪白。

他别扭地从床上抬起头,鱼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猛兽一般恶的日头,透过那光,怔怔望着烈阳下晒得红郁郁的槐树叶子,那些波浪状叶缘在日头炙烤下蜷曲着,散发出焦沉沉的苦味。

一只蝉颤巍巍的从枝头跌下,他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坠落到泥土里。蝉像一颗铁锅中翻炒的大黄豆,在泥土地里颠儿颠儿地滚出几圈,消失在树的背阴处。

他感到一阵急促的眩晕。剧烈的抽痛来自身体内部,仿佛要把他像洋葱一样层层剥开似的。

他艰难地掀起被角,闻到一阵腥热的汗味儿。他看到自己的腹部缠绕着白色纱布,一抹褐红。

强烈的刺激使他立刻恢复清醒。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医院里。59号床位。

他数过。房间里16张床。

人都安静地裹在白被中,悄无声息,像一条条僵硬的蛇。

夏日里的午后,空气潮湿闷热。

病房里怕人的寂。机械钟表挂在墙面上,发出冰冷而细微的响。

悬挂式风扇的扇翼不和谐地旋转着,让人感到摇摇欲坠的恐慌。

他瘪鼓着眼打量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白色被褥之下,他的身体像只蛰伏的小兽微微喘息着。

那些麻木的肢体不安分地拧动——麻醉物从静脉注射入他的身体,随着供血进入脑物质中——他感到像喝了劣酒一般,眼前的图影伴随着阵阵晕眩变得不真切。那些皮肉包裹下的骨骼像是曝干的中空的竹子,而关节中充满了粗糙的沙粒,使他的活动变成空前艰难的运动。

他记起昨天刚进行了一场手术。手术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傍晚。

这时门被推开了。他发现走进来的人竟是他自己。

“邓老哥,恢复的怎样?”那人拄着拐杖,摸索着朝他走来。

“很好。”他的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辛苦你,盲眼来看我。”

“我能看见。”邓常微笑着回答,“大家派我来看你,你是咱们工人的骨干力量!”

“我是打工农民。”他冷笑着回答。

“我能看见。”邓常微笑着回答,“我尊重你,你是大爷家的表哥,长兄如父。”

“老弟,拉我一把,我躺得太久了,身体有些麻木。”他疲惫地说道,伸出手,向他请求。

邓常举起手中的拐杖,递在他的手里。

他握住拐杖沾满泥土的那一端。但他感受不到拐杖上应有的力量,只得自己用力去拉那拐杖。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靠在身后的油渍麻花的墙壁上,剧烈的喘息像一个残破的风箱。

邓常说“你不应当这样,不会太舒服。”

便扶着他的肩膀帮助他躺下。

他感到伤口一阵撕裂般疼痛,但虚弱到无力独自坐起身。

他注意到邓常带来一兜灰色的苹果。

邓常微笑着坐在他的床头,将苹果放在不锈钢制的矮柜上。他的鼻子闻到苹果果皮发出的腐烂的甜丝丝的气味。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邓常新奇地说道。

他便掀起被子,解开病号服,将那伤口露给人看。

邓常用手指轻轻戳着伤口的边缘。

破裂的伤口血液汩汩流出,将褐红色的陈血涂抹得鲜艳。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邓常一边挤压那个伤口一边说道。

“习惯成自然。”他微笑着伸出手,同他一起挤压着,“你去年去过我家,新盖的房子怎么样?”

“很好。”邓常笑着回答,“你们家的新热水器比我们家的还要漂亮!”

“你在我们家吃饭,那盘大虾怎样?可很少见那样大的虾啊……”他急切地追问。

“很好。”邓常微笑着回答,“昨天我们家买了一个更加先进的热水器,欢迎参观。”

“真是好的大虾啊……过去谁能买得起那样的大虾!用油炸透,连胡须都酥脆,虾肉味道好,虾壳营养高,万万勿浪费……”他缅怀似地感叹着。

“油炸是原始做法,应当红烧,油焖,干锅,蒜蓉,白灼,用豉油,清蒸调汁是关键……”邓常冷笑着回答,“你应该看一下我的新热水器,更加先进,节能环保,价格昂贵才货真价实……”

“你对我的油焖大虾满意么……”他唯唯诺诺地问道。

“很好。”邓常微笑着,“你家的自来水有点儿脏,我不用你家的茶碗喝水……”

“你不要戏弄!”他失控地吼叫。

“我听说你生病,就来探望,你得了什么病?”邓常问道。

他突然陷入茫然中,感到一阵无言的惶惑。他得了什么病?

这时护士走进来。

“医生,我得了什么病?”他茫然地问。

“类蚌综合征。”护士回答。

“什么是类蚌综合征?”

“就是蚌病。”

他恍然大悟似地点着头,又怯懦地问“严重么?”

“唷,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社会流行病,就跟得感冒,起水痘似的。”护士不耐烦地答道。

他也就点点头,放心地对孙常说“不是什么大病,就跟的得感冒,起水痘似的。”

邓常也就笑着说“就像得感冒,起水痘似的!”

护士来到他的床头,“输液。”

他偷偷望着护士,偷偷地说道“医生,给我换六块钱一瓶的吧,我用不到这种三十八的……”

护士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邓常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用脚底搓捻着。

“老蒋家的儿子相亲,对象是邻村的……村外边人家都传他是猪,他回来嫌弃女方个子矮,说个子矮的万万不可要……”

“日他娘,现在结婚要城市楼房,男方彩礼18万8千8!”邓常像乌鸦一般尖叫。

“我想知道我换下来的旧衣服在哪?”他焦急地问道。

“你看看我新买的裤子,我觉得很合身,你觉得怎样?要不我下午给他退回去?”邓常站起来,正反展示着。

护士很快回来。

他急忙伸出胳膊。

“我想知道我换下来的旧衣服在哪?”他焦急地问。

“怎么样?被清洁工给收走了吧!市容形象放在第一位!”护士得意地说道,撸开他的袖子,用酒精擦拭着手臂,便搓下几条像蚯蚓一般的灰泥。

“肮脏!肮脏!”护士厌恶地叫道。

他惭愧地把头埋进胸口,蜷缩成一团,用另一只胳膊护住头部,像死一般的安静。

针头刺破皮肤,血液回流进塑胶管,在无色药水中燃烧。

“这血真强!”护士笑着说道。

“等病好一定去献血!”邓常乐呵呵地回答。

“我也有权献血么?”他唯唯诺诺地问。

血液在吊瓶中绽放,透过玻璃瓶将灯光染成淡淡的粉色。

“你的血又旺又稠。”护士笑道。

“我恐怕这血有些脏,抽完请注意消毒。”他露出苍白的笑容。

护士为他完成输液,笑着问“你中午吃什么?”

“昨日的剩菜。”他笑着回答。

“无可救药!”护士厌恶地走出去。

“你的女人又在打她的婆婆,扬言再不让她见的孙子!父亲说传宗接代是孝道第一位!”邓常微笑着。

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艰难地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将一根揉皱的香烟夹在嘴里。邓常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

“长期无性生活,过度手淫有害健康!”邓常突然掀开他的被子,指着他裤子上的精斑叫道。

他感到燃烧的烟灰呛进他的肺部,喉咙痒痛。

“最近有儿子打父亲的古怪传闻,凳子腿摔打在后背上,忤逆律法杖责至死!”邓常微笑着,猛地将他的推翻,掀起他的后背。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绝望地呼叫着“我喘不过气!”

护士急匆匆地走进来,走向他的床前,将一张黑白的透视照片摔在他的面前,“你得了并发症,你肺里有坏疽!”

“要花多少钱?”他心惊胆颤地问。

“你有多少资产?”护士冷笑着问。

“我存了29万4。”

“你现在把29万4取出来,再去借29万4。”

“能治好吗?”邓常冷笑着。

“得了肺病,再也不能干重活。”护士微笑着说。

他丧着脸说“我完了。”

“先备棺材。”邓常笑着回答。

“你不治病了?”

“不治了,29万4我要给我儿攒。”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邓常拄着拐杖站起来,将他的胳膊盘在自己肩膀上,将他架起。

“你要敢再染上蚌病,就生命危险!”护士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被邓常搀扶着,朝医院的大门走去。

腹部伤口已经完全撕裂。血顺着腹股沟流向大腿,一直流进鞋缝。血灌满他的鞋坷,他走起路就“呱哒呱哒”响着,在干净的白瓷砖上留下一个一个刺目的血色花纹。

清洁工跟在他的身后,企图将血迹擦干。

稀释的血将一切愈抹愈红。

清洁工高高举起拖把,露出很恶的神情,佯装要打。

“你要敢再染上蚌病,就生命危险!”护士在他的背影消失前最后叫道。

3消失

三轮车来到蚌场平台。

平台并不高,只有不到四十公分,成年人可一步跨越,但满载的三轮车则不能。于是他们沿着水泥台的左侧绕行半圈,到达登上平台的入口。平台与地面间通过斜坡连接,斜坡只有三十度,他知道此电动车过于老迈,恐怕难以完成登台的重任。老许似乎也看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将车把拧死,想借助冲刺的惯性登上台子。但陆龟并未加速,而是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如同一个脱力的长跑运动员,再无法精准地掌控自己的身体,即使竭力抬起疲软的腿部,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微乎其微地扩大抬离地面距离。

速度不增反降。他果断地从陆龟的背上跳下来,助跑了几步,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向车子的后斗。

车头的切入角度有问题。行驶至坡道中部,车轮发生了打滑,偏向斜坡的一侧,使半个轮子几乎陷在空中。

“使劲!使劲!”许大田嚎叫着。

“老邓!老邓!快来帮把手!”他叫道。

“你瞎喊什么!”老许吓得打了个冷颤。

他使上了最后的力气。

陆龟有惊无险地登上高台,车毂发出“咣当”一声响。他松了口气,抓着车斗的手放开,紧接着便在涂满蚌的粘液的斜坡上摔了一个狗吃屎。他从斜坡上滑下来,感觉并不很痛,但无比屈辱,便骂了一声“日你姥姥!”但高台之上的老许似乎未发现他的狼狈,他感到稍许慰藉,急忙挣扎起身,装作浑无其事。

他重新坐回车斗上,陆龟继续前进。高台的入口处晾晒着密密麻麻的干蚌,面朝太阳,熠熠发光。晒干的蚌肉皱皱巴巴地缩成一团,堆挤在蚌壳的中心,如同一颗皱巴巴的大葡萄干,如三个月大的婴儿的紧实的小鸡鸡。

平台上并未留出车道的位置,三轮车只好从“蚌林”里轧过去。那些或晒干的或依旧潮湿的盛开的肉蝶在车轮下粉碎,发出咔嚓咔嚓或嘎嘣嘎嘣的脆响。

他知道这些蚌晒干之后大有学问。磨碎之后掺鸡饲料是高效的肥鸡粉,加入普通化肥可制成碱性钙肥。其实商店里买的那些所谓的珍珠粉保养品,也都是掺这种蚌壳粉一起卖,而且人们平常用的眼药水,美白牙膏,形形色色的美白化妆品里……

“鸡屎喂蚌,蚌粉喂鸡。”他不住地干呕。

三轮车穿越蚌的丛林,朝着平台东南角搭起的简易的工作棚驶去。

许大田见到工作棚门口的张大干,便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张老板,麻利处理处理那些烂蚌吧!”

“过两天再说吧!”张大干不耐烦地说道。

“再过上两天就能把人都臭死了!”老许埋怨道。

由于采用的张大干的“特种养殖法”,半年来,蚌场亩产增量近一倍,迎来建场以来最大丰收。数量庞大的珍珠蚌源源不断地从养殖场运送到剥蚌场,加工厂,分秒必争地转化成成品珍珠。增产带来巨大利益,然而也导致大量蚌尸泛滥成灾。数量庞大的蚌尸填满整个晒蚌场,却远未满足需要,更多蚌尸被丢弃在河滩上,腐烂发臭。

于是蚌场临时将闲置的饲料房改造,将死蚌,烂蚌,臭蚌一股脑塞进所谓“仓库”。不可避免,蚌尸在“仓库”中持续发酵,腐败,使整个蚌场笼罩在一股毛绒绒的尸臭之中,作呕的气味随呼吸进入的口腔里,恶心久而挥之不去。蚌仓库像一个畸形的肿瘤,迅速膨胀在蚌场上。

“这不得了……”人们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都不时地忧虑地眺望着它,时而愤怒交谈着。

蚌场工人们眼巴巴注视着张场长。像那一万头拴在绳子上的蚌都受那养殖员管似地,眼巴巴地等待着。

张场长也就像恶臭从未钻进他的眼皮里腌了他的眼似地那样擦着红肿眼,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工人们便试图从他意味深长的微笑中解读出某种动向。

时间流转,恶臭持续蔓延。工人们逐渐对毫无改善的状况失望。

“屙屎不擦腚!”有人背后小声地骂。

几乎只是一瞬间,人人便都对那座散发恶臭的蚌仓库失去了兴趣。蚌场工人们便都躲闪着视线,试图远远绕过它,就像是刻意绕过一片坟墓。

只偶尔工作之余,工人们从肺里汲出一口黏稠的,褐绿色的痰,从鼻腔里吸出一团褐绿色的鼻涕,吐在洋灰地上,是那样亮晶晶地显眼,便叫道“哪里是人日子!”

再没人敢靠近那座可怕的仓库。渐渐地,人们习熟了这腥咸的恶臭,绿色的痰,绕远的路,依稀它就像阳光,空气,泥土,千千万万年岁里,本就存在似的。

“雇人挖坑埋了吧!”许大田说道。

“我给你开一百块钱,你干不干?”张大干狐疑地问道。

“一百?一千我兴许考虑!”

“滚你妈的蛋,张嘴就是一千!”

他躲过二人的交谈,独自将三轮车推至工作棚内。

一进门,一股湿臭的热气扑面而来,使得他揪起眉头。

顶着热臭将车停在狭小的走道中,他将一桶一桶的河蚌从三轮车上搬下,堆在墙根。

抬起头,眼前是热火朝天的剥蚌场景。

简易的工棚篷布完全无法阻止毒辣的太阳,黑色的篷布极能吸温,很快将工作场变成桑拿房。

工棚的钢骨上悬挂着两个吊扇,晃悠悠地转动着,热气难以扩散,棚内潮湿溽热,竟胜于露天。

抹的并不均匀的水泥地面上沾满了白色的蚌肉以及蚌喷出的透明的涎水,青色的鼻涕,黑色的粪便,很快在人的脚底下碾成烂泥,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孵化出空气中那股又酸又腥的臭味。

人人汗水淋漓。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阵由衷的悲哀,不知是对蚌的还是对人的。

“老邓,累了就歇歇。”由于手上沾满了蚌液,他用胳膊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剥蚌场地尽头的中年男人说道。

无人应答。

一阵刺耳的蚌的尖叫声刺破他的耳膜,催生一株在他听觉组织中蛰伏着的榕树之种迅速发芽,其发达的根部如同十万亿只像蚯蚓一样粗细像蛇一般灵活的铁线迅速将他的肉体掼得像蜂巢一般。

他的汗毛像受惊的猫的毛一般根根炸立。他悸怕而狐疑地向四周撒顾着,企图寻找那尖利的声音的源头。

他看到一块洁白的蚌肉在取珠过程中飞溅到地上,转瞬在一个肥胖女人的脚下碾成一摊糊糊。他感到仿佛自己是自己的手指被放在巨大碌碡之下碾压过去,疼痛感几乎使他窒息。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女人的脸。

她用油渍麻花的袖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后熟练而机械地将刀子在蚌壳的两侧如同砍刀头一样的锋缘处各划了一刀,迅速将尖刀插入壳蚌的中缝,上划下拉,刀柄旋转,那只河蚌便如一个烂熟的甜瓜从中间裂开,沙淋淋的污水汩汩流出。蚌抽动着两片肉瓣,发出一声无声的呻吟。他看到那只蚌的两肋下拥挤着毗连的鼓突,如同密密麻麻的肿胀的大痤疮,心中升起一股沉甸甸的感觉。

胖女人生灰指甲的手指朝着蚌抓去。她的手指极为有力,像鹰爪子一般抠破蚌肉,如同撕扯一块破败的棉絮,将蚌肋下那些的闭壳肌上牵连的白肉扯破。她向上拉扯,企图将那块蚌肉从组织中剥离。那些纤维状的结实的肌腱垂死挣扎着,使得她手中的蚌肉扯出牛皮糖一般的长筋。

一声除了他谁也未曾听到的“啪”的巨响使得他脑袋一嗡,耳鸣眼花,仿佛扯断的是他的一根主神经。胖女人的指甲缝隙挂着蚌肉的纤维以及蚌亦或是人的暗红色的血。她将手中白洁光润的珠子甩了甩血水,送进系在腰侧的漆皮塑料桶中。珠与珠碰撞,发出如同春融时节第一股由坚冰融化而成的溪水流过石子的哗啦啦的响声。桶中,无数的圆珠在淡淡的樱桃色的液体中焕发着浅粉色的光辉。

那只蚌最终被遗弃在工作台下的牲口槽般的不锈钢容器之中。蚌的支离破碎的肉痉挛着,那剥籽的莲蓬般空洞的双肋像鱼唇般无力地翕动……

“老邓,‘货’满了。”胖女人指着装蚌容器说道。

无人应答。

他的目光随她的声音在工棚里巡梭,奇怪着“老邓没上工么?”

但胖女人很快走到他的面前,“呆愣啥?”

一种巨大的恐惧朝他袭来。他惊慌地指向自己,“叫我?”

“小邓,你这孩子总疑神疑鬼!”胖女人胡大娘笑着说道。

“老邓今天没上工么?”他问道。

“哪个老邓?”

“老邓么……就是老邓……”他犹豫着说道。

“我咋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老邓?”胡大娘惊讶地说道,用目光朝身后的蚌工询问着,人们惊讶着,纷纷摇头,“这儿可不就你姓邓。”

他感到一阵急促的眩晕,从胃里泛上来一阵恶心。

“你为什么欺骗我?”他心底燃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不由得大声叫道。

胡大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刹那间,工棚安静下来。数十张面孔抬起,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你生病了?”胡大娘用黏腻的手去触摸他的额头。

他厌恶地躲开。

“他还没酒醒!”这时许大田走进来。

“你记得老邓吧?”他求救似地望着老许。

“我知道。”许大田笑着说道,“老邓,你今天又犯糊涂了……”

“我怎么会变成老邓?”他心里由衷地感到恐惧。

“这里的人都叫老邓,我也是老邓,她也是老邓,是吧,老邓?”许大田滑稽地望着他。

工棚里响起阵阵欢笑声。

他就感觉身上打过一阵霜似的,冷僵僵地木着,就连脚趾也木了。他额头上浮出一片小米粒般的冷汗,牙齿不住地颤。

“他真闹起病来。”许大田惊讶地说道,朝他走来。

他感到他不怀好意,猛地退到角落,将装蚌的水桶撞得七零八落。

他的异常举动一下子使工棚里的所有人都感到恐惧。

人们慢慢朝他聚拢来,担忧地注视着他。

“邓常,没事吧?”

“常子,没事吧?”

“小邓,没事吧?”

就都这般关切地问。

“你不要着急,你说的老邓究竟是谁?”许大田疑惑地问道。

经老许的提醒,他试图回忆那些关于老邓的一切。

一段段画面像金色的闪电一般划过他的大脑,稍瞬即逝。

他感到头痛欲裂。无数野草的杂种在他的精神空间中疯狂地滋长,缠绕着他,束缚得人无法呼吸。

一种荒诞感袭来。他竟连他的长相也不记得。他陷入茫然之中,不禁自言自语着“老邓是谁?”

“他恐怕做了一个噩梦!”老许严肃地说道,周围人都深信不疑地点头。

他想起自己的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人叫做老邓。

或许老邓只是他梦中的幻像,过度饮酒后遗症。

他的脸上浮现出歉意的笑容。

“是不是……是那个有肺气肿的老邓?”人群中有声音犹豫着问道。

于是所有人打了个激灵,像是冬天早晨用全凉水洗了把脸似的。

便都低声私语着,记忆起像似乎有过这样的人了。

“记得是李家庄的……”

“胡说八道!老邓就是小邓……”

“上个月好像肺气肿死了……”

“那是小邓的亲戚,还是他介绍来的……”

“瞎说!我就是李家庄的,查无此人……”

“老邓……肺气肿……”他喃喃着,感到茫然无措,脑中一片混乱。

“你需要冷静。”许大田说道。

他呆滞地点了点头,爬起身来,魂不守舍地朝工棚外走去。

透过工棚的门上忽闪的布帘,他看到那些榆树叶子像沐浴在溶溶金汤里的淡黄色的鱼,沸腾的蝉音像火一样烧着。

不远处的蚌仓库突然闯入他的视线。他盯着蚌仓库,感到被一阵强烈的冲击所震撼,陷入一段长远而模糊的回忆中。

4异食

“哥,干养殖挣得少点,但不害人。”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在厂里电焊,吸多了毒气,胀弄了肺气肿,现在干不了那挣钱多的活了。”

“哥,咱们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跟你耍花腔……你不是不知道,得了肺气肿,人肺就沤了,烂了,脓了……肺是人体发电厂,肺坏了人就失去劳动能力,不和以前一样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哥,你又胖了不少,看来害病嫂子没少让你享福。”他指着他的鼓肚子,开玩笑道。

“进去坐吧。”

“哥,就先不进去了。”

送走邓常后,他站在自家的大门楼前,看着那贴满瓷砖的照壁,怔怔地发苶。

照壁上,一只昂首的孔雀,晃动着墨色的羽毛站在瀑布下潮湿的渚地上,周围开满艳丽的花。孔雀的尾部,贴了一张略有些卷角儿的绛红色的出入平安。

阵阵节奏急促而欢腾的电子音乐像枪口冒火的重型机关枪连续射发的子弹,带着极大动量呼啸着飞向他的身体,他被弹头无情地击中,中弹处皮肤凹陷,有一种酸麻感,像是在毛孔里塞了一颗生花椒。

堂屋顶上的灰蒙蒙铝制天线在风中摇晃。

榆树枝上扯着一根电线,电线有些氧化,裂皮里露出被雨水腐蚀的褐红色线芯。电线的另一端栓在屋墙上的钉子上。电线上搭着一件有些起球的汗衫,一件军绿色的迷彩服。

摔破的粗瓷迷你香炉和被太阳晒得发黄的儿童奥特曼玩具散落在榆树下泥土地里,表面粘了些晒干的鸡屎。

他看向坐在天井里马扎上的儿子。十五岁的男孩驼背拱腰,眼睛浑浊,表情痴癫,两只手捧着一块发亮的屏幕,不断晃动身体,像是在同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激烈搏斗着。

一股无名之火从脚底窜起。

他冲上前去将男孩的屏幕抢在手里。

男孩在茫然了半秒钟之后,突然失控般地朝他扑来。

他伸出手用力地在男孩的脑缘上拍了一巴掌,声音像折断一节晒干的棒子杆。

男孩猛地踢在他的小腿上。

他感到一阵生疼,打了个趔趄。

男孩趁机夺过屏幕跑出门去,恶狠狠骂道“你死去吧!快死吧!”

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突然想起屋里的水瓮里没水了。便捡起地上的白塑料桶,在天井院水龙头上接满,往屋里提。

提了两趟,他便吭吭地咳起来。

就像一个老旧而残破的风箱似地,剧烈喘息着,感到胸口闷得像一块硬石。便扶着墙弯下腰那么缓着。

他想着自己今年才四十二哩,正当力气的年纪呢……

就又想起邓常的话来,心里便像飘进一串雪花似地,留下一小片儿白茫茫的阴影。

就抬起头,癔症地望着发暗的墙上贴着穿红肚兜的两个胖大娃娃,脚下放着金灿灿聚宝盆,拱手善笑的李诡祖画像。

他看到屋门左侧的墙壁有些发红,发褐,带着一圈黑熏。就想那是冬天烧火的煤球炉烤成的。

一张挂着白蚊帐的床靠在西角,蚊帐的顶部悬挂着一个小风扇。

白蚊帐灰蒙蒙的。

床单扭拧得形状怪异。上扔着蓝白条纹的t字衫,女人内衣,翻开的作业本。被子蜷缩在角落。

随处散落的衣物堆砌在沙发上,棉袄本属于冬季。

他听着蝉鸣突然就想到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自己已经在家呆了半年。

便着急着想收拾下那些棉衣。

他捡了棉衣到那立柜前,看柜里小山似地堆满着。

看屋里桌柜的抽屉半都拉开着,皆堆摞着杂物。

也就惫怠动了。

晚上妻子回来了。他把中午娘送来的剩菜端出来热了热。

就把晌午邓常来的事情跟她说。妻子冷冷地应了一声,他也就诺诺地住口了。

便一家沉默了,哑巴似的沉默了。

他想先前一年回家不两次,聚少离多,过这么多日子妻儿也都对他陌生哩,补不回来哩,还都不习惯家里多这样一个人呢……

吃过饭,妻子倒下便睡了,死沉沉睡去了。

他躺着看着妻子嘴脸上成片的火疮,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早上他睁眼时,妻子已不在了,去赶那第二天早的工了。

这天,娘家来走亲戚了,他就带着儿子去他爷奶家里。

将到门,隔着一堵石头墙,就听见里面说“他兄弟还没来,上他兄弟家看看去吧,好几年都没见万赢他妈了。”

“他家脏的连个干净喝水杯都没有,堆得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老邻家都不愿往他家去,去他家干什么?”

“万赢他娘自打邓民害病就不进门了,不光不进门,还要拦着万赢不让看他爷奶……”

“那是为啥?”

“可泼嘞,谁知道的事情……”

他也就认出第一个说话的是二姐夫,第二个,三个说话的是大姐夫,三姐夫了。

“邓民的病是咋回事?你原先不是和他一个厂的?”二姐夫这样问。

“肺气肿……咋回事,弄不清,搞电焊就是这样……”

“厂里不给治?”

他也就听见大姐夫和三姐夫红暄暄的笑了。

吃过中饭,他扭过盯着屏幕的儿子,便露出老实巴交的笑“让你姑夫给你辅导辅导,他是老师。”

二姐夫也就翻开一本英语。

他也就把男孩的手中亮闪闪的屏幕熄灭,放在桌子上。

也就让万赢照着念起来。

万赢念了三两分钟,也就抢起桌子上的屏幕,朝门外跑了。

“俺都管不了他,他只听他娘的哩……”他奶奶这样说。

万赢也就远远跑出门,躲在柴火垛后面蹲下来,他打开那小小的屏幕,也就像打开了一扇天窗,照得脸上亮堂堂的,就像蚯蚓钻进泥土里似地……

“兄弟,我也不跟你见外……恐怕邓赢他不是那块材料,他快上高中了,英文字母都认不全,你不如让他学个专科,将来有个一技之长……”

“专科是干啥?”他问道。

“干电焊,汽修,木工,厨师,这类似的……”

他觉得眼皮不自然地颤了颤,脸上也就露出苦津津的笑,“二姐夫,你是当老师的,我不大懂,我想先让他上完高中吧……”

说完这话,他心里也就浓浓淡淡的愁了。

浓浓淡淡地不是滋味了。

那不是滋味就像酱油,醋,米酒似地发酵着,像一团发面似地膨胀着,堵住了他面前的一切,很快就是漫天雪白的白茫茫的一大片了。

他也就感到自己的骨头里疼,不是割肉似地那么鲜明艳丽的疼,而是抽干了髓的人走跑时髌骨那么空乏的疼,像白蚁蛀过的潮腐木头那么空洞的疼,像手被截断后装上假肢,把假肢手放在火里烧那么空虚的疼。

他突然就觉得嘴唇焦干,心脏急跳,五脏像是火那样烧着。

他的心里升起一阵渴望。

他在已经戒瘾的许许多多的年岁里,再一次真真确确地渴望起做那件事儿了。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边哭着用针扎他的嘴,扎得他的嘴像个漏壶,血淋淋漓漓地滴答着。

冷汗一下子流下来。

夜里回家。他冷不丁说道“三姐夫在城里给亚鑫买楼了,现在都兴呢……”

“大姐夫这两年也要买……”

“二姐夫呢?”妻子问道。

“人家两口子是老师哩……”

“我想再跟你说说昨天常子来……”

“他三姐夫挣多少钱,你要干那死烂蚌工活儿能挣多少钱?”妻子冷冰冰地问道。

“没得病前我也……”

“现在还剩多少存钱?病完了……”

他也就沉默了。

“你少吃点,不是给你买的……”妻子冷冷地说道。

他便唯唯诺诺地缩回手来,不敢去夹那猪头肉了。

“收起来。”她对邓赢说道。

男孩没听到似的。

“小私孩子!在外面人家欺凉我,你也欺凉我……”妻子狠狠地说道。

邓赢也就把屏幕收起来,默默地吞咽饭了。

他吃一下就感到饱了。

他吃地的越来越少,肚子却越胀越大。

躺在床上,他就趁着夜晚搂抱住了她。他的欲望像一股洪流,热热切切地来了。

他朝她的脸上疯狂地亲吻着。

然而,他舔舐到的是那些破损红肿的火疮,发腥的脓水和发苦的药水同时粘上他的舌头,味道混合怪异。

“搞出来你养?”她冷冷地质问着。

“我养!”他突然感觉一阵出离的愤怒,像是喷播的毒药般在他的身体里弥散着。

“养吧。”她也就说道。

她于是像是一条冷僵的鱼一样张着无神的眼睛,赤条条的,如同死了。

他也就呆愣了。

就把手放开,扭过身去,也就失落落地睡了。

也就浑浑噩噩地做着梦。

他梦见自己死的时候,漫天的雪白中,娘撕心裂肺地哭,大姐二姐三姐凄凉凉的啜泣,妻子如释重负般的嚎啕。

唯独自己的儿子,白色孝服里冷得像一块生铁。

人家说“你哭呀,你爸没啦。”

他才想幡然领悟似地,皱起眉,发出几声怪异的没有泪珠儿的哭声。

人家就说“这孩子,不怪他,他爸爸死,他都吓傻啦……”

他就梦见他死之后邓赢妈拦着儿子再不让去爷奶家,自己瘸腿掉牙的爹娘就都“绝后了,绝后了”地喊着,寻死觅活。

他就梦见邻人劝邓赢妈说“你才四十多,守到哪里是头呀,现在早都新社会了,再找主儿吧……”

妻子沉默不语着。

“你带着个拖油瓶可不行……”

“你家小子都十六七啦,也不是出息的……”

“马上就得娶媳妇,买房子了,这么大了再养也不亲,愣子才愿意掏这个钱,都嫌累赘哩……”

“将小子给他爷奶吧……”

“你要是舍不得,你就悄悄走,走了就别再回来啦……”

他也就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来,却好像自己的身体挖沙似地塌缩着,似体内有个黑色的小洞不断将他吸进去,最后一点也不剩地吸尽了。

他感到脑子里像是有块滚烫的烙铁在烧着,将他的肌,血,骨,皮,都引燃了。红艳艳的火苗像是蛆虫般在他的骨头上爬着,钻得他的骨头缝儿里痒痒。

他的眼睛也就胀大红肿着。

他也就像比犯毒瘾还厉害十倍地地将指甲在自己身上痒的地方挠着,将皮肉抓得血忽淋剌。

他伸手猛得在自己脸上甩了三巴掌,没有痛感,却是那样红肿肿地痒着。又伸手把自己的嘴撕着。却也是血糊糊地痒。

他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那瘾了。

他像是被强迫般地,又像是自愿地套好衣服,匆匆地跑出堂屋门去。

他打开大门时,门闩杆猛撞在铁皮门上,将自己的小拇指挤得生疼。

响声引起狗的一阵狂吠。

他来不及闩好门,行色匆匆地跑出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片河滩上,缓和的流水在月光下泛着白沫。水葫芦和李氏禾在河边浓浓地绿着,连成一片阴影。

他心里漾出一股化不开的浓烈的兴奋,解脱似地朝着那流水奔跑而去。

他呼呲呼呲地喘气,脸胀得通红。

他的手指穿过冰凉的河水。泥土在水里泛起一阵溷浊。

他捏起一粒细小的颗粒物,用拇指与食指搓捻着,脸上浮现出讷讷的笑容。

他把手指举至头顶,将那颗粒在月光下观察了许久,终于把手指连同那颗粒塞入口中。

牙齿同那坚硬的异物接触,像两个不合缘的齿轮啮合,发出疙疙瘩瘩的声音,又像在咀嚼一颗干透的生绿豆。

他感到嘴里晕出一阵甜味。

他的心脏狂跳,激动地双手颤抖着。

他再次捏起一粒,对着阳光月光那样地照着,放进嘴里。

他把双手插进沙子里,铲出一捧沙子,仰起头,像一只引颈的鸡那样抻着头将那捧沙子滑入口中。

坚硬的颗粒在他舌头上,口腔摩擦着。

他闭着眼睛拼命将那些沙子咽进肚中。他的紧闭的眼睛留下泪来。

他感到被沙子剌破的喉咙火灼灼地痛,血腥味弥漫在他的胃里。

他的脸上露出似快乐又似痛苦的神情。

5大河

他从记忆的漩涡中逃离。

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谋的可能在他的脑海里浮出水面。他为这荒谬的想法感到错愕。

他近乎直觉地认为,蚌场里的什么杀死了老邓,藏匿了尸体。

直觉越发强烈。他怀疑地打量过蚌场里的每双眼睛。每双眼睛都既像是迫害者,又是受害者。

他认为他们在极力隐瞒什么,又似试图刻意忘却某种可怕的事实。

他们神情恍惚,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他们中间寻求到想要的结果。

一个惊人的想法出现。他突然知晓了老邓的尸体藏匿何处。

他忐忑地藏着场地西南角的蚌仓库走去。

工人们看到走进老阳地里的他,露出怪异而僵硬的表情。

“你要如何?不要命了?”许大田叫喊道。

“让他去!嘿!你要是能把那些死烂蚌清理了,给你开100元!”张大干搓着手叫喊道。

他目光注视着那湛蓝色的怪兽,那迫人的日头,感到一阵窒息。

烈日蒸蒸,很快衣料被汗溻湿,粘黏皮肤,他感到自己像一块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半融化的奶糖。

湛蓝色的瓦楞板在炽灼的烈日下焦烤着,缝隙间,漾出徐徐热流,那热流暄暄地,一见光便化了,匀匀地铺在湛蓝的颜色上,使其如同涂了一层油光,油油的发亮。

他在不知觉中艰难走出第一步。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作呕,自己的胸腔中的内脏像一条倏忽律动的鱼,剧烈的,漱漱地将水面扬拨。

臭气袭来。

耳边悬浮着躁动而沉重的喘息,他感到口腔如干裂的漆皮,鼻腔紧缩。

喉头发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那一种怪异味道,如飞舞的绒絮,粘黏在人体上,如碾死臭椿的肉泥。

太阳溶溶的烤着,白白的光,白的黑,使人盲目。

前进的步伐愈发缓慢。距离仓库还有大约一百步。

很快,他的脚底踩在从仓库中流出的黄色液体之中,似烤肉肥脂中渗出的热油般黏稠,使人步伐艰难。

他听到不远处的老许干呕了一声。

他听到一声更激烈的干呕,不知来源于谁。他最后发现声音可能来源于自己,于是紧紧捂住口罩,尽可能屏住呼吸。

但他很快头晕目眩,缺氧感使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几乎一下子晕溃过去。

老许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嗓子说道“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于是不断地眨眼睛。他感到两个耳朵眼儿里像各塞了一只“唦唦”叫的寒鸦,声音凄惨而悲壮。

他竭尽全力将仓门拉开。

门敞开了,浆白色的脓状物滚涌而出,像一条白色的大河,瞬间将他淹没……

2020年4月

文难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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