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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难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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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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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猫

——向看不见的影子捉摸,抓住自己的身体。——

1

沉定了片刻,乐幸走进大楼。沿着楼梯一路往上走,她转悠了会子,才找到四层最靠边的那间办公室。脑中模拟了半晌,她发出一声轻促的呼吸,将要敲门。

“你找谁?”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胆怯地回过头,看着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啊……我是……唔,我找王领导……”

“他不在……”

“他不在?可他让我……”乐幸惊讶又疑惑。

“他现在不在。”女人肯定地道,“您是?”

“啊……我是,我,还是见了他跟他当面说吧……”乐幸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吧,可是他跟人出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等他吧,我跟他有约的。”乐幸故作镇定,壮着胆说道。

“别,您站在这影响不太好的……要不您跟我过来,我给您找个地方。”

“真谢谢您了……”

王领导办公室的隔壁是一间会客室。一进门,她看到沙发扶手上趴着一只猫。那是一只三花猫,下巴枕着前爪,微微摇曳着尾巴,懒洋洋地。猫儿正在打盹儿。

“跑到这儿来了。”女人上前抚摸着猫头。猫儿发出呜呜地呼噜声,抻了个懒腰,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这是王领导的宝贝。”女人给猫捋了捋毛,乐幸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脸上露出笑容,她赔笑了笑。

“您先在这儿稍等吧。喏,那儿有一次性纸杯,您自己接开水,我先失陪了。”

乐幸说了谢谢,女人礼貌地客套了一句,关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她,还有熟睡的猫儿。

乐幸叹了口气。到这儿来并非乐幸所愿。但儿子失业在家,令她倍感焦急。所以她一打听到那个机会,就赶紧来求老同学——今非昔比,如今人家已经是机关的领导了——往常她是腆不下这张老脸,但这次毕竟是为了儿子的前途……

她知道这件事王至高能做主,老同学一句话的事儿,毕竟用谁不是用嘛。

乐幸看了一眼手表。她没记错,星期四,下午两点。她记得约定时间就是现在,他怎会不在?乐幸心里有些忐忑。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释然了,人家是干部,临时有突然安排,正常不过,她太大惊小怪了。他出去了,总归回来,耐心等着,不会有差。

她坐在沙发上,静静发呆。想到出发时丈夫熟生对她说的话,“要充分调动老同学的感情并且利用女性的天然优势,想尽办法达成目的。”

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心里恼怒且羞耻,熟生的看法存在多么大的偏见……

她抚摸着猫儿光滑的毛皮,多么漂亮的猫啊,讨人喜的小家伙。猫儿轻微翕张着小鼻子,乐幸能几乎能听到那柔和的喘息。

乐幸素来是爱猫的,她年轻时曾经养过一只猫,后来也为那只猫的死去伤心许久。如今她还是爱猫,只不过不敢再自己养了,然而每次见到猫儿她还是动心不已。

在她的看法里,猫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动物。它们超乎寻常的敏锐,独立,随性,不服管辖,想要折服一只猫是无比困难的事情。在那看似温和的外表和散漫的行为下,乐幸提醒自己,不要被那乖巧迷惑,这小小的动物身体里蕴含着惊人的残忍。

就拿乐幸养过的那只大黑猫来说,她曾见到它以极为矫健的捕食者的姿态猎杀落在庭院中的麻雀,叼着奄奄一息的猎物像柄尖刀般咻地从门缝中闪出去。出于好奇,她一路尾随,在房后不远的斜坡上却发现了一片麻雀的乱葬岗。几十只麻雀的尸体在太阳下曝晒着,嘴角挂着黑色的干涸的血。在那里,乐幸甚至还看到一只自己不久前丢失的公鸡的残尸。

就在乐幸失神呆愣的时候,他看到黑猫站在坡头上,警戒地耸着肩,牢牢地注视着她。乐幸感到心里发毛,她仓促地逃走了。

可到了晚上,黑猫却若无其事地踱进屋里,伏在她的脚面上,舔她的脚趾,用脑袋蹭她的脚踝。乐幸无论如何无法将两具形象联系在一起。从那开始,她明白猫的服从不过是出自自身的喜好,一种施虐者对自身受虐的操纵。

乐幸在会客室里时而观察猫,时而小憩,一直等到下午五点,王领导还是没回来。她开始有些犯嘀咕,因为五点半就要下班了,难道他今天有事情耽搁,难以回来?

果然,又过了几分钟,那位戴眼镜的女士走进来,站在门口说道,“刚刚王领导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有差事,不回来了。”

“他有没有提到……”乐幸急忙问。

“要不您明天再过来吧。”女人转身离开了。

乐幸叹了口气,心想只好如此。毕竟是求人办事,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她抚摸了几下猫儿的脑袋,心想这好福气的小家伙,如此无拘无束……

猫儿喵呜叫了一声,把她逗笑了。她拿起包,匆匆地离开了会客室。

一回到家,推开门乐幸就闻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热腾腾的鸡骚味。她看到丈夫坐在天井院儿的一侧,面前摆着一个灰蒙蒙的铝水盆,帆布鞋面儿上沾着几滴血迹,他正在给鸡褪毛。

她走过去,见熟生把褪好毛的鸡在铝盆里涮了一遍,熟练地剖开鸡肚,掰断鸡肋,麻利地扯下鸡肠,鸡屎包等丢给狗。而后,他头也不抬地问,“你去办事,怎样了?”

“唔,人家今天不在……”

“不在?哼,八成是故意的!”熟生吐了口痰,鄙夷地说道,“意思你还没明白吗?你得带上礼去!不然……哼哼!”

“你别瞎说!都是老同学,而且我了解王的为人。再者人家哪会图咱们这点东西……”

“嘿嘿!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交情如今值几个钱?哪有不扎人的刺猬!总之,你的意思要到。”熟生从腰包里掏出一沓钱,抽出几张递给她,又小心翼翼地嘱咐,“这其中有一张是假钞!花的时候小心些!”

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但熟生是如此坚决,她只好闷闷不乐地把钱塞进兜里,回屋去了。

晚餐,熟生几乎一个人吃完了那锅炖鸡,她夹了几筷子就惫怠得动了。熟生吃得满嘴是油,他摸着日渐发福的肚子,洋洋得意地问“精神享受和物质享受哪个摆在第一位?很多时候走直线也能摔个大跟头!”

“我想我明天还是早些去,省得再有什么不凑巧。”乐幸心事重重地说道,“可不能拖,否则错过截止日期……”

“没有什么凑巧不凑巧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是在考验你!”熟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鸡骨头震掉了好几根,“你要合理地总结成功的线索!”

“我想起来了!我和他明明约好是在明天早上九点!我怎么会错误地记成今天下午两点呢?如今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乐幸恍然大悟,她觉得一切又都清晰了起来。

“在相约时间重逢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吧?出乎意料的情况总是时有发生。”熟生神神秘秘地说道,“多年不见,他或许已经记不得你……”

“怎么会,我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前几天……”乐幸感到诧异。

“口头约定到底作不作数呢?记错时间的日子总会有……”熟生自顾自地喃喃道。

第二天一早,乐幸赶在机关上班前,提前等候在昨天的会客室。

她没有听从熟生的告诫,带上礼来。她自认为清楚王的为人,那种做法反而会使事情变得复杂,麻烦。更何况,如此玷污纯洁的同学情谊,只会引起反感罢?不过,她还是精心化了妆,挑选了一套最合适的衣服,好去体面地迎接这次相逢。

守候到正式上班时间,她起身走到会客室门前,探出头望了一眼王领导的办公室。她感到奇怪,怎么这么久过去,她还没听到任何动静?

就在乐幸向外观望的时候,猫儿顺着门缝溜了进来。她喜出望外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小动物,俯下身抚摸它。

“唔,你来了。”戴眼镜的女人站在门口说道。

“请问……”

“有事耽搁,王领导要迟一会才到。”戴眼镜的女人打断了乐幸。

像是默许又像是暗示乐幸在这里等待,她说完便离开了。

“真是不凑巧呀……”乐幸感叹着,也只好抱着猫儿坐回沙发上。她自我暗示着,忙碌是必然的,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完成,这无可厚非。

不同于昨日,今天猫儿显得格外好动,活泼。侧躺在乐幸的怀里,猫儿使两只前爪抱住她的一只胳膊,轻咬她的掌腹,拧动着腰身,作出卖力地要将“对手”扑倒的动作。这种架势,似在同另一只小猫摔跤。乐幸配合着它的举动,同它嬉戏着。

不知为何,这时乐幸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自己正在缝纫机前轧衣服,丈夫在油锅前炸花生米,天气有些热,她不停擦汗。儿子突然跑进来,张着一个布口袋送到她面前,卖弄展示着,里面装着十几只知了龟儿。在得到自己的夸赞后,儿子立刻又去熟生那里展示。父子两人迫不及待将鲜活的知了龟用水冲洗了一遍,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那天晚上,他们有了一味不错的佐餐……她忍不住感叹,那时生活条件虽然穷苦,但儿子还小,日子没有那么多顾虑,倒也算过得其乐融融。

在随后的发展时间里,她不乏时候对生命感到茫然。她有捕捉事物变化的敏锐能力,也不缺少灵机一动的瞬间,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实际生活中与自己的想象背道而驰。

这令她不禁怀疑,其中或许有某种天性在作祟吧。

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如今儿子已经长大了,而她也快要变老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到了中午。

午饭时间,王领导还是没有回来。戴眼镜的女人也没有出面,对她作出新的安排。纵使她的耐性再好,此时也不禁有些急躁了。

她站在会客室的门前左顾右盼,时不时地悄悄推开门,望向隔壁的办公室。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或许所有人都去餐厅就餐了,乐幸心想。

那么,她要不要去呢?这成了一个艰难的问题。因为她到这里来,得到的唯一回复——甚至根本是一种暗示——就是继续等,万一在她去吃饭的时候,王领导突然回来了,那可不是因小失大了吗?

思来想去,在这个问题上,乐幸不敢怠慢,她只好继续等。也罢,一顿午餐而已,办成事,比什么都重要。

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王领导并没有回来。乐幸此时已经有些饿了,并且等待的烦躁逐渐大过了期待。她不禁心想,自己在这里等了快一天,都没有人来照应她,难道机关就以这样的态度来办事吗?这未免不礼貌,也有损形象罢!

与此同时,猫儿变得越来越不安分。

它躁动地在房间里不停窜来窜去,一会儿钻进沙发下面,一会儿作出警敏的姿态,从房间的一头冲向另一头,扑向空气,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着……

又过了一会儿,猫儿已经不满足于此,趁着乐幸不注意,它从茶几跳上窗台,猛地一窜,用爪子勾住窗帘,像是个攀岩能手般,四足并用,很快爬到高处。

乐幸慌忙想要驱赶它下来。猫儿用后腿用力一蹬,反身从高空扑下,落在乐幸身上。乐幸发出一声尖叫,把猫儿甩脱在地。那锋利的爪子把她的连衣裙划开了一道口子,还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红印。

乐幸有些懊恼,这不懂事的小东西,可是害人!她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衣服上的口子,感到束手无策。事到如今,她还怎么见王领导呢?只能再改天了。

猫儿“喵呜喵呜”地叫着,无辜地望着乐幸,令她不忍心责备。她只得感叹自己不走运。

望着衣服上的破洞,她无比难堪。

于是,她起身收拾好东西,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换好衣服,乐幸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熟生靠过来,幸灾乐祸地道“不要把自己当成伟大的徒手搏击运动员!”

一而再地碰壁让她产生了挫败感。她开始思考是不是她的行事方式真的出现了问题,难道像熟生所说的那样,王的不出现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一种阐述问题的方式?可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明明能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呀!何必使她猜这样的哑谜?

“污染治理是否要排在食品安全后面?你要带几条烟,几瓶酒,坐下来谈一谈,不要弄虚作假。”

“谁在弄虚作假呢?”乐幸不悦地质问。

“是么?到底是谁在弄虚作假呢?”熟生冷笑着反问。

2

像是在同谁置气一般,乐幸第三天去得更早了。

这一次,乐幸没有枉顾熟生的判断,她从机关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两条好烟,一瓶好酒。提着这沉甸甸的东西站在机关楼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忐忑,以及莫名其妙的释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大楼,艰难地来走到四层,关上会客室的门时,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干嘛这样紧张兮兮的,像是做贼一样!她在心底问自己。

猫儿此时正站在会客室的窗台上,向往眺望着。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昨天的事故,她决定尽量避免同它接触。

像往常一样等到上班时间,她守候在门口,当那位戴眼镜的女士从走廊路过时叫住了她。

“请问王领导今天在吗?”乐幸赔笑着问。

“不在。”没想到她的回答却如此干脆和生硬,乐幸一下子僵住了。

难道王领导正在出一个长差吗?还是说,戴眼镜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提在她手里的那些,令她感到羞耻的,沉甸甸的“礼物”?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戴眼镜的女人就要走了,她急忙追问,“那他……”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这种事,说不准。”留下话后,戴眼镜的女人离开了。

乐幸像是丢了魂儿一样,转身躲进会客室里,关上了门。

王今天是否会出现?她没有得到肯定的回复,“也许来,也许不来”这叫什么话?岂不成了玩忽职守吗?更何况自己与他还约定在先!同样,今天也没有人告诉她要继续等还是不等,那她要如何是好呢?算了,为了儿子,忍一忍吧!末了她劝住了自己,忍着半肚子的气坐在沙发上。

提起儿子,乐幸感到稍稍的欣慰。她很爱自己的孩子,像其他任何母亲一样,必要时甘为孩子献出一切。不过即便撇去亲子关系,乐幸对自己的儿子也是相当认可的。

从小到大,儿子就和其他小孩儿不一样。他很怪,不仅仅是性格,连行为和思考的方式都不同于常人,因此经常做出一些让大人都吃惊的举动,也不可避免地因此惹了不少的麻烦。

就拿在学校来说,即便是解很简单的题目,他也往往无法按照正常的条理按步骤走下去(这并不是说他自己非要别出心裁,而是因为确实无法体会到通常人们所说的“顺理成章”,在这一点上他是无辜的),他老是会把题解得奇形怪状,虽然能自圆其说,可自然,大多数时候他得不到理想的正确的答案(从另一种角度看,他的解题方式别出心裁,充满创造性)。

像儿子这样的人,不合群是能够想见的。即使最寻常的交流都会让人感到沮丧,大人都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更别提那些孩子们了!加上他不懂得附和,很多时候,他想融入都融入不了,毕竟滥竽充数也是一种不容易掌握的能力嘛!

像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来他也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像是在“收缩”一般,表现得越发内敛,平静。很多时候,他许久一言不发,像是要刻意把自己排除在外一样,进入一种短暂的“隐身”。

然而,这种隐身是针对他自己而言的,对于别人来说,他依旧实实在在。因此当需要面对他的时候,很多人表现得无所适从,最终被他搞得很是狼狈(不过这也通常是有人非要自讨苦吃)。与一个“隐身者”接触是不愉快的,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他总是用观察代替发言,这种克制之下,你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得到反馈,像是在敲一面实心的鼓。

甚至于可以说,这个过程简直是自发跳出身体,从外部的角度认识和验证自己,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这么干,因为下意识讨好自己是一种习惯,没有人能对自己客观嘛!

长此以往,很多人由于受不了那种对视,开始躲着儿子走。他们把和他接触时产生的那种烦躁归结为他的问题,对他心生厌恶。“视奸者”、“怪胎”,许多孩子给儿子起了类似绰号,甚至有的大人都跟着这么叫。

不过,这样的生长环境倒是没给儿子带来多大的影响,他的精神是多么健壮,强大,能够轻易抵御任何的侵袭,每次望着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乐幸都会对此感到震撼。

对于儿子的乖僻,她并不认为这算得上什么问题,她也有不同的教育方式。相较于通常的规训,她觉得因其自然,让个性自由生发是更好的方式,毕竟人并非只有一种活法嘛!在与儿子相处的过程中,她自己也时常感到颇受启发,因为儿子的很多想法虽然古怪,却出乎意料地,更加接近问题的关键。

从始至终,她都相信着儿子,甘愿做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你!你这猫!你这猫!”乐幸气的嘴唇有些发抖。

一不留神,她没注意猫儿竟跑到她提来的礼物盒上,往里面溺了一泡尿,等她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

猫儿站在礼物盒上,呲着牙,同她对峙着。

情急之下,乐幸用穿皮鞋的脚踢了猫一脚,猫儿跳着逃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乐幸急忙检查着物品的受损情况,一边焦急地念着“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怎么办才好……”

翻开礼盒,她傻眼了:名贵的香烟已经被猫溺浸透,变得臭不可闻,好酒也被热尿淋了个透顶,沾染了腥臊。

“小孽障,你这是要毁了我呀,你是非要毁了我呀……”乐幸带着哭腔,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

猫儿警惕地望着她,不知所然。

许久,乐幸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擦干脸上的眼泪。她有些懊悔:怎么犯糊涂了,自己竟然和它生起气来,这是多没有理由的事情啊……

她知道自己这礼物算是送不成了,不过这样也好,本来送礼也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可她现在要怎么做,继续等?还是像昨天那样离开?看着躲在墙角观察着自己的猫,思来想去,她决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她把着看成是一次对它的反抗。

剩下的时间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煎熬,她时而盼着王能赶紧回来,时而盼着他千万别回来,如此翻覆着……

王领导最后还是没能回来。乐幸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一进家门,熟生就抱住了她,开始吻她的脖子。

“唉,我这会可没兴致……”她挣扎着,想要逃开。

可熟生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没能挣脱,还是被他抱到了床上。熟生总是不听她的,她越来越注意到他对自己来说永远是一道囚具,一个逃离不了的,没有出口的迷宫……

了事之后,她躺在床上,安静地思考着。

“你的生命缺乏张力,你要学会伸缩自如,在天空飞翔和沉入冰底不都是一种绝妙的体验?把什么都不要看得太重,不然可是自讨苦吃……”熟生告诫她。

她便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了。

“或许你得主动献身,那才是他想要的结果……”熟生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一刻,乐幸觉得熟生特别庸俗,她很抗拒,便脱口而出“王不是那样的人!”

丈夫并没有反驳她,等了许久,乐幸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她倍感惆怅,难以入睡。难道真像熟生所说的那样么?乐幸努力回忆着王的形象,却越想越觉得模糊,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人似的……

焦躁控制着她,她变得更加辗转反侧。明天下午可就是名单公示的日子了,她提醒自己,要是再耽搁……

乐幸一整夜都没能入睡。拖着僵硬的身体,她守望在王的办公室门前,昏昏欲睡。

今天上午是最后的机会,老天保佑!她在心中反复祷念。

戴眼镜的女人从四楼的廊路过时,乐幸并没有出言询问。她也未理会乐幸,似乎对当下的情况已经心照不宣。

上班时间过了,不出所料,她的等待依旧落空。乐幸在门口多等了一会,终于知晓希望渺茫,她苦笑了笑,低落地走进会客室。

感到一阵难以消除的疲惫感,她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渐渐迷困过去。

等醒过来时,已是中午。她眯瞪着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癔症了一会儿,她从沙发上起身,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缺觉的困感并未完全消除,但几个小时的睡眠使得她的精神和情绪都恢复了少许,她拍了拍脸颊,振作精神。

突如其来,一阵空虚。她在等待什么呢?几天以来,她几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难道这样的考验还不够吗?她感到全部的身心都在塌陷。

想起昨晚熟生对她说的话,她感到无比屈辱。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呢?这样的放纵是她无法接受的,而她又是为什么会同这样一个人结合呢?

她记得先前是不同的。她认识熟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她的印象里,她俩从出生就是玩伴,共同经历了许多的岁月。她记得,童年时期的熟生活泼率真,对任何事都充满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总是拉自她去尝试那些她不敢想象的探险,令她惊心动魄又满心欢喜。他们在山间自由奔跑,摘食那些又酸又甜的野沙棘果,把几块大石堆成的狭缝作为他们的“秘密洞窟”,用装满水的注射器把树下的毛毛虫一个个打成胖球,堆坑火来烧烤用瓶子从河里捉来的小鱼……

忆起那时的美好,如今她尤感怀念。可熟生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在无数难以详明的瞬霎,在渴求中,在责难中,在幻灭中,在迫痛中。像在热锅上煎炙的白肉渗出油脂一般,市侩与虚伪渗出熟生的身体,尽管他声称这是由于“对事物的了解更加全面且更具实践意义”所致,乐幸还是颇为失望。然而,这失望的情绪也是复杂的,她一方面痛恨和悲哀熟生的狡黠,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诸多关节上对此强烈依赖着,致使她的负罪感日渐加重。

她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比熟生要软弱的多,只不过她是个愚钝的人,总是怀着一种特殊的盲目,这使她不自觉忽视了很多外界因素,故而表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敢。或许也正是如此,她爱上了夜跑这项运动。那种在夜色朦胧中奋力奔跑的感觉是如此酣畅淋漓,放空心灵让她感到自身短暂地回归了纯净。

看向挂钟,十三点二十五分。是否还有时间留给她呢?或许早已没有机会了,名单已经拟好,只待公布,乐幸悲观地想。

她能做什么呢?自始至终,她无力左右,只有消耗在这里。她攥着自己的手指,越攥越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等待的转机依旧没有到来。她的心情越发沉重。

怎么会这样?乐幸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猫儿用爪子挠了挠乐幸的脚背,她吓了一跳,赶忙把脚缩回来。猫缓缓跳上茶几,忧郁地望着她。她未能发觉,猫一直都藏在茶几下面。她有些惊讶,不知为何,猫明显地消瘦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就连毛发也变得干枯,失去光泽。

她伸出手,想去抚摸它,猫却躲开了。猫后退着,发出“嗃嗃”的恐吓声,兽目中透出凶性。这种反抗激怒了她,鬼使神差,她再次伸出手,想要箍住它的脑袋。猫的爪子立刻像是铁钩一般剜进她的皮肉,她发出一声尖叫,闪电般缩回自己的手。

灰色的指爪挂着鲜艳的血珠,青色的血管在上手腕跳动。伤口在灼烧,像火一样滚烫。出离的愤怒使得她瞬间丧失了理智,她迫切地想要将它制服,扼住它的咽喉,把它死死地压在地上,看它卖力地摆动四肢挣扎,精疲力尽……

她猛地朝它扑了过去。猫儿敏捷地下茶几,逃向房间的另一侧。她脸上呈现出骇人的神情,张开胳膊,膝行着朝它压迫而去,膝盖与地板的砰然碰撞,发出“咯咯”的响声,快速而猛烈。亢奋使她忘却了疼痛,她围堵着,把它逼到角落。

看准时机,她像鹰隼般俯冲出去,想要薅住它的尾巴,把它提起来。猫一闪身,从她的左侧突围。乐幸失去平衡,崴在墙上,鼻腔一热。

她爬起来,咒骂着,擤了一把血,仇恨地盯着猫。追逐使她产生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她愈发懊恼。顾不上理会受伤的鼻子,她再次去追上去。

然而,猫是矫健的,无论这追逐多么凶险,在紧要关头它总是能够化险为夷,一次次打击着乐幸的冲动。在这接连的打击下,乐幸的行动越发狂热,她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记了原本的目的,进而表现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她把手提包当做武器,猛烈地朝它摔打着,并且在一次追躲的交锋中,她出乎意料地抬起脚(这令她自己也感到震惊),用高跟鞋的后跟狠狠地朝它踩了过去,幸而,猫从她的胯下窜过,钻进了沙发下的缝隙。

她不肯善罢甘休,奋力将沙发推开。猫并不在里面。她又将另一个沙发推倒。猫从沙发的另一端奔走,猛然跃起,扒拉了几下,爬上立式空调的柜顶,俯视着气喘吁吁的乐幸。

如此一来,乐幸确切地无计可施了。她瘫倒在沙发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在恍惚中,不知过去多久,当她听到走廊里再次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时,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知道此时名单已经张贴在布告栏上,公布出去,她明白一切无望了。不多久,人走光了,外面再次变得安静。

她一直坐在那里,天渐渐黑了。借着微弱的光线,她望着茶几面反射出的自己,憔悴,恍惚,像是块用到最后发脆发硬的肥皂片,或是隔夜没洗的油锅。

她给了自己一巴掌,掌掴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回绕。

她拿起提包,离开了会客室,带上了门。

路过楼下的布告栏时,她怀着痛苦的心情看向那张贴不久的,鲜红的名单。

“这个王八蛋!”积压的愤怒终于迸发,她泼口大骂。

3

“你来了。”次日,当路过会客室,看到乐幸站在门前,戴眼镜的女人说道。

乐幸点了点头,“是我。我知道他今天不在。”

她又故意问,“王领导今天回来吗?”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这种事,说不准。”戴眼镜的女人笑了。

乐幸也笑了。她推开会客室的门,走进去。

天气很晴朗。和煦的阳光照在会客室里,暖洋洋的。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树荫道上,人来人往。绿草坪上,麻雀穿梭。楼下的布告栏,金属支架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下来吧。”她对猫说道。猫站在空调柜顶,向下凝望着她。迟疑了片刻,猫从高处一跃而下,落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着。

这天,乐幸在会客室里待到很晚,直到完全天黑才回家。

到了明天早上,她又迫不及待地来到机关,拦住戴眼镜的女人,再次抛出重复的问题“王领导今天回来吗?”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她得到了重复的回答。

后天,依旧如此。

如此重复了不知道多少天,在某一天的早上,乐幸终于忍无可忍,她愤怒地质问“这样的渎职,不怕我到上级机关去状告吗!”

戴眼镜的女人笑了。说完这话,乐幸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2022年5月

2022年7月修改

于陕西西安市焦岱镇

文难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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