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划楞着四肢。它被卡住了,无法落地。
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卡到树洞里的,印象中,它从河上漂流而来。不过,如今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无法下来。它双脚使劲儿够着地面,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儿。树干托它的腹部,洞的轮廓挤压着它的胸腔,它有些无法呼吸。大象发出几声哀鸣,摇曳着短小的尾巴,继续划楞着四肢。
树顶飞过一群老鸦,呱呱叫着,似在嘲谑。大象发怒了,它使出全身的力气,扑腾着,使整棵树都跟着它晃起来,却似乎什么也没能改变。它疲惫了,伸出长鼻子拽着枝头,将沉重的脑袋挂在树上。树枝“咔吧”一声断掉了,它委屈地抽了抽鼻子。现在,它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好长期受困的打算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听到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发出几声呼喊,企图寻求解救。但是,始终没有人来解救它,就像没有人来解救这棵树。
天气很热,太阳照得老高。树荫无法完全遮蔽它,它的脑袋和屁股都暴露在外面。逐渐,大象被晒得有些发昏,口干舌燥。它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它是在象群里长大的,象群里的日子是美好的,它多么怀念。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热力下去,它晒得已经失去了大半活力,像树上那些边缘有些焦黄的树叶。它饿了。幸而,卡住它的是一棵胡桃树,树上结满了果子。它伸出象鼻,嗅了嗅低处树枝上的核桃,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青皮是苦涩的,果壳很咯牙,但果仁儿甜香且油脂丰富。它没法儿去除外面的青皮和果壳,只能把它们一起嚼碎,咽下肚子。很快,它的舌头和口腔被尖利的果壳划开了小口子,蜇辣辣地疼,它的牙齿被核桃汁染成青黑色。尽管它还是有点饿,它吃不下去了。
天黑了,它要想休息。但无论怎么在有限的空间内调整姿势,它都不能全身心放松下来(体重导致它的内脏被挤压,它不得不用力维持平衡),它感到痛苦和疲惫。第一天晚上,由于不能很好地适应新生活,它在半睡半醒之间度过。
似睡非睡间,它感到什么蜇了它一下。强烈的疼痛使它一下子清醒了,它哀嚎着,惊恐地望着四周,茫然无助。被叮咬的部位肿胀起来,像指甲缝里扎进一根刺那样痛。惊悸交加,它再无法入眠。它发抖地警惕着四周,小声哀鸣。它听到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传来强有力的“嗡嗡”声,环绕着它。什么东西用几根粗壮的螯足扒在了它耳朵上,吓得它慌乱地扑腾着,将它甩开。
提心吊胆了一晚,天明时,它疲惫不堪。当第二天的第一缕微光浮现天边,它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一只大虻。
它懊恼地甩动鼻子,驱赶着那可恨的生物,想让它离远走开。然而,大虻似乎对它产生了兴趣,落在它面前高处的一根树枝上,大象对此无可奈何。
稍一松懈,它感到眼皮沉重。昏昏沉沉地,大象闭上眼睛,想打个盹。趁此时机,大虻从高处俯冲下来,扒在大象脸上,在它眼皮上狠狠地蜇了一口。
大象嗷嗷惨叫着。它的眼皮立刻就肿了,不停地淌着眼泪。大虻飞回高处,洋洋得意。
大象知道必须一时一刻也不放松警惕,才能应对这种骚扰。
对峙持续到下午。大虻哪也不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不给它任何休息的机会。它感到饱受煎熬。
长久如此,它的肋骨都快硌断了。忍耐不住,它开始全力挣扎。它用前足顶住树干,用鼻子拽住枝头,用力地抻着身体,企图从树洞中挣脱出来。它的耳朵用力地呼扇着,尾巴上的毛绷的挺直。它的肋骨更疼了,肚子上的皮肤被树洞磨破了。几次力竭后,一边大口地喘息,它放弃了。它再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到,它被卡住了。
感到消沉,它麻木地瘫在树上,想不了了之。大虻隐蔽地飞来,绕到它脑后,在它的耳根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它像触电一般惊起,疼得用膝盖摩擦树皮,用后脑去撞树干,哀嚎声不绝于耳。情况允许它有片刻懈怠吗?它必须心惊胆战地活,这是一场苦刑。
傍晚,感到屁眼儿发胀,它开始排泄。粪蛋子从它的身体里挤出来,滚落树底。受困前吃的那些嫩芽和水果从它身体里排出去,它的肚子空了。如今它只有那些包裹着硬壳的核桃可以吃,由不得它挑剔。
挺着硬邦邦的肚子,在黑夜里它与那悄无声息的大虻对视着。经历了白天的困倦,像是达到了某种临界,它开始适应随时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不过代价是惨重的,它变得越来越虚弱,疲软得像是一块用旧的丝瓜瓤。
第三天,它等待的转机到来了。正午时分,或许是因为太阳过于炙热,那只大虻在高处的树枝上晒了许久后,像是烧尽了生命,从枝头坠落,跌在干燥的地上,死了。
它胜利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它起初还有些迷茫。不过随即它意识到自己已经熬出头了,便迸发出一阵狂喜。怀着极大的快感,它庆幸着那只不停折磨它的可恶的虫豸的死亡,若不是自己还在受困,它真想上去踩两脚!
就在这时,突然什么攥住了它欢快摇摆的尾巴。它大吃一惊,扭过头向后看去。但是由于它的身躯太过庞大,它看不到自己身后。恐惧扼住了它。没有任何交涉,那有力的手,以惊人的力量拽住它的尾巴,向后拉扯着。那是它从未体验过的,鲜血淋漓的疼痛!皮子抽紧,肌腱撕裂,“铮!”地一声,它的尾巴被活生生地扯下来!
血淋淋拉拉地滴下来,染红了它的后腿。令人窒息的疼痛下,大象昏迷过去。
它虚弱地醒来后,首先惊恐地看到在枝头凝视着它的一只大虻。它不知道那是先前它以为死去的那只,又或是另外一只,总之它在那里,盯梢着。
断裂的尾椎处传来难以想象的疼痛,它哀叫着,缓缓地转过头,却根本无法看到伤口。它只能放任,承受。
感到饿时,它就从枝头摘些果子吃。其实果子的数量少得可怜。不久,近处的核桃被摘光了,它只能昂起头,用前脚支撑身体,伸长鼻子,费力地去够那些高处的树枝。每当它行动时,伤口就疼得快要裂开一般。
它忍不住想要排泄。它收紧屁股,让粪蛋子滚下。不可避免地,粪便粘在它屁股上,伤口的血痂上。
到第五天的时候,树上已经没有几颗核桃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树梢头仅存的几颗硕大的果实,流下了涎水。凭本能,它知道那些核桃长的位置太高了,自己怎么也摘不到。但怀揣侥幸,它还是打算试一下。
它像往常一样,昂起头,用前脚支撑身子,尽可能地把自己抬到高处。但是不行,还差得远呢。它很倔强,并没打算轻易放弃。它收紧肚子,用力地往前挪蹭着,企图让自己的脊背从树里钻出来。不行,还是不行。它累得气喘吁吁,鼻子耷拉下来。
抬头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核桃,它多么渴望……
再试一次!它决定。它挣扎着,卖力地往前拱,用前脚使劲儿顶着树干,伸长自己的脖子……它感到树像是用一双手在按着它的肩胛,让它挣扎不得。它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头脑眩晕,耳鸣声嗡嗡。它的鼻子绷得像一条直线,身体像是一根粗橡皮绳。
差一点,好!就差一点!就快,就快……
然而,它的右脚没踩稳,崴了一下。“磕叭”一声,失去支撑的它重重地跌下来,肚子硌在树洞上。它霎时感到天旋地转。腹部传来锥刺般的疼痛,它确信自己摔断了肋骨,断骨斜插进了它的腹腔。它知道自己失败了。它的嘴角溢出一道血。好长时间,它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低声的呜咽。后来它不知觉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下起了磅礴大雨。它木然地任由大雨冲刷着它的身体,像它的身躯不是血肉,而是树的一部分。尾巴上传来蜇辣辣的疼,伤口处流出黑色的血,结痂已经开裂。饥饿使他浑浑噩噩。它已经无力改变现状,更无心改变。
大虻从树梢头飞下,落在它的脸上,它的眼前,似在挑衅,或是警告。它决定任由那只虫豸去迫害。大虻跳到它的眼珠上,撕咬着它的瞳孔。血在眼珠里漫开,它的一只眼睛瞎了。大象发出惊心动魄的痛嚎,流着泪用鼻子将大虻驱赶开了。
大雨一直不停,一直不停。在雨里泡久了,它开始窜稀。在它的身后,堆满了粪便,在积水中发酵着,散发出臭味。粪便滋生出蚊蝇,在雨中狂欢。
伤口肿胀着,挤出白色的积液。在雨水中,伤口逐渐发炎、化脓。蚊蝇的滋扰使他更加苦不堪言,它全身发痒,伤口处更甚。它感到那些蚊虫特别喜爱叮咬伤口,它们在伤口上产下白色的卵,蚕食着它的血肉。它们往它的伤口里里钻着,在它的身体里流窜。它知道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
一天一天,在雨中,它膨胀着,它变得越发臃肿,虚浮。同时,雨水使它患上了皮肤病,它感到全身烧灼,又疼又痒。或许是真菌感染,它无力地想。它的皮肤龟裂着,伤口越来越深,有一天竟惊人地长出了几株蘑菇……
当某天的黎明开始,它猛然发现自己嘴里的长牙不见了。不过,它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自己究竟是一只公象还是一只母象?它或许本来就没有长牙,一切都无法证实。
黄昏时,一只鸟落在了它的鼻子上。它望着那只鸟儿,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悸动!它故作镇定,鼻子像是伺机的蛇一样,曲折地,缓慢地接近着。它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根本没有什么是纯粹迫不得已……
它的鼻子猛地缠住了那只鸟儿,快速地送进嘴里。它的牙齿和舌头感受着鸟的骨头,鸟的羽毛,鸟的爪子,鸟的尖喙,鸟的眼球,鸟的肠子……嚼碎,念念不舍地咽下肚去。舌头上残留着余味,它收缩着自己的胃,一边虚伪地自责着,一边机敏地望着四周,寻找着下一只鸟……
它燃起新希望。它决定把鼻子伸到后面,把溃烂的伤口里的脓水给吸出来。它转过头,别着脑袋,把鼻子尽量往后伸着。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感觉摸索。它摸来摸去,终于碰到了自己的尾巴。
令它惊恐,它的尾巴就好端端地在那里,不曾有伤口,更没有溃烂和化脓。它的心脏抽紧了。与此同时,什么抓住了它的鼻子。它使劲儿拽了拽,拉不回来。它就以这样蹩脚的姿势被固定在那里。
它苦笑起来,想到了唯一解决办法。
大象鼓起勇气,发出一声怒吼。
它猛地一挣,滚烫的血洒落大地。
它看见天空,草地,象群,还有奔涌的河流……
2022年4月
于陕西西安市焦岱镇
文难武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