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河南郑州歌舞剧院的舞蹈《唐宫夜宴》火出了圈儿。唐宫仕女胖乎乎儿俏皮可爱的舞姿也顺便带熟了几件“国家宝藏”,比如妇好鸮尊、莲鹤方壶,比如千里江山图、簪花仕女图等等。
但是我想说的却是其中造型最简单最质朴的那件:贾湖骨笛。
为啥?因为它是乐器呀!它不仅是个乐器,它还是我们华夏大地上目前所见最古老的乐器,是迄今为止人类所发现的最古老的还可以演奏的乐器。
最古老!——牛不牛?它比前述那些尊、壶、图之属都要古老上几千年甚至大几千年;
能演奏!——牛不牛?它不止能吹出中国式的“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它还能吹出类似“哆来咪发嗦拉西”的西式七声音阶。在发现之初,我们当代的演奏者就成功地用它演奏了河北民歌《小白菜》。
厉害吧?关键是,它诞生于我们人类有历史记载之前的石器时代,诞生于我们兽皮草裙茹毛饮血的祖先之手。想象一下,这在当时,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文明成就!
河南舞阳贾湖,9000年前必定是土肥水美、鱼跃鸟欢的一片沃土。
我们祖先的一脉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型的原始聚落。他们住在圆形的半地穴式建筑里,日常也渔猎也种植也采集,甚至还饲养了猪狗牛羊。
食物是充足的丰富的,生活是和平的安定的,所以贾湖人都高大健硕;
高大健硕的贾湖人当然不止满足于吃得饱睡得好,他们当然还有更高的精神需求。这需求,就是人类文明的觉醒,是我们今日回望时撼动心扉的曙光初照。因为这需求的驱动,他们创作了自己的歌舞,酿出了助兴的美酒,戴上了美丽的松石配饰,烧制出了尚还粗糙的各样陶器,开始刻画简单的文字,并且奏响了通神的乐器:骨笛。
关于音乐的起源,最常用的解释有“劳动说”和“巫术礼仪说”。劳动说认为音乐起源于人类劳作时呼喊的号子,比如节奏感非常强的“哼唷!嗨呦!”;巫术礼仪说则认为音乐起源于古代的巫术即图腾歌舞占卜祭祀活动。据传,我们远古祖先的巫术活动,不管请神还是驱傩,大都是载歌载舞的。而种种考古证据也表明,贾湖的骨笛,确实是掌握在巫师或者祭司的手里。
但是对于音乐的起源,个人私下觉得应该不会是那么绝对、单一的原因。
我想说:人类的起源就是音乐的起源。它应该是孕育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跟随人类的成长一起成长,与人类生活浑然一体到追溯不到源头也捋不出单独的成长脉络。
节奏与律动,是天生就在那里的呀!
我想象不出远古时代的先人们是如何用骨笛与神祇们交流的,但是对骨笛的发明、发展,倒有一个很现成的联想。
当年谈恋爱的时候没地方去,我跟我家老伴儿就漫洼野地瞎逛,我热衷于挖个野菜摘个野花,他就跟在旁边,一会儿摘个树叶夹在两大指间吹出个声儿,一会儿又折个柳条截短去芯变出一个柳哨,遇见苇叶也卷吧卷吧使劲儿吹吹,甚至葱管儿,甚至草叶儿……那声音原始简单笨拙,没有旋律,也不优美,但是通过对气息的控制,也能做到高低起伏甚至断续轻颤,甚至偶尔婉转。不管声音高低粗细,都比人声更有穿透力,那借助草叶树皮制造出这种声音的人,显然也很有成就感,因为他从中得到的愉悦是溢于言表的。
——我们远古的祖先最最开始对声音的制造与掌控,大概就是这样吧?
同样是史前遗址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曾出土过只有两三个音孔的骨哨,据考证者猜测说是用于模仿鹿鸣吸引同类以借机捕杀,我倒觉得它更可能是用于捕猎者之间的互相传递信息,也没准儿就是玩儿吧?不管怎么说,骨哨都比柳哨经久耐用得多啦,估计声音也会嘹亮高亢得多。贾湖遗址共出土25支骨笛,分别有5到8孔不等,最最开始,应该就是从骨哨发展来的,最后那能吹出完整音阶的七孔骨笛,应该是经过了多少代人无数次摸索改进之后的成熟作品。
至于为什么会选中鹤类的尺骨呢?
——这尺骨,就是鸟类翅膀上的前臂骨。
遥想9000年前,贾湖人生活范围所及:管状中空、坚固耐用、大小称手又方便钻孔的东西,也许正非这鹤骨莫属。贾湖遗址中总共发现了20多种动物的骸骨,其中就有丹顶鹤。也许以鹤骨做笛曾经是史前以来流传久远的一个传统,只是我们的历史缺失了记载,就像这沉埋地下七八千年的贾湖骨笛,偶然重见天日,才一朝惊艳世界。
无论如何,吹动中空的管状物能够发声,必定是一个偶然的发现。这最初可能只是孩子们的一个游戏,但是我们的祖先会把这偶然的小发现拿来为我所用,并不断积累、拓展、迭代,最终聚集成一个富含智慧与灵性的创造,成为我们绵延千万年的文化里璀璨文明成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贾湖骨笛,竖吹,声音清越,穿透力极强。
我们今日民族乐器里管乐类中的箫、管、笙之类,应该都是它一脉相传的晚辈。9000年前的一声笛起悠扬,引领孕育了后世一个丰富繁茂的艺术体系,并将随着人类的发展继续代代传扬。你说,这骨笛,牛不牛?
还得感谢百度,让我发现了忽然出现于元明之际的骨笛风尚,流传下来的吟咏鹤骨笛的同题诗居然有好几首。
鹤骨笛
元代 萨都剌
九皋声断楚天秋,玉顶丹砂一夕休。杨柳肯忘枯朽恨,梅花吹尽古今愁。
魂归辽海身如蜕,曲破江城月满楼。惆怅玉人三弄罢,杳无消息到扬州。
鹤骨笛
元代 谢宗可
满窍芝香透骨浓,谁将仙蜕截星筒。从教庭下梅花落,似怨山中蕙帐空。
三弄瑶林惊晓露,一声华表泣秋风。绝胜瘗作江边土,好奏南飞步月宫。
鹤骨笛
元代 冯子振
胎仙脱胫寄飞琼,换羽移宫学凤鸣。喷月未醒千载梦,彻云犹带九皋声。
管含芝露吹香远,调引松风入髓清。莫向山头吹暮雪,笼中媒老正关情。
《赋鹤骨笛》
元末明初 郭钰
云沈碧海葬飞仙,乐府新裁紫玉员。律吕相和依象管,雌雄犹似唳芝田。
老蛟夜舞君山月,采凤春游嶰谷烟。想是好奇心独苦,琵琶昨日购鹍弦
萨都剌的这首诗用典有点多,我且尝试意解一下,有出入的地方还请方家指教:
幽深的沼泽,凄清的秋天,一只红顶白羽的鹤死去了。
沼泽里没有了它声闻于天的鸣叫,但是从此——
哀怨苦辛的《折杨柳》一再演绎传唱着征恨与思念;
流传久远的《梅花落》也一再奏响着古往今来的愁绪与忧伤。
鹤魂蜕去凡骨早已散归荒海,
鹤骨做成的骨笛却曲曲声声撼人心扉。
多少次江城月满笛声伴,引来诗人们反复的吟咏与赞叹。
曾被称为“笛圣”的东晋名士桓伊一曲三弄的故事已经成为魏晋时代高标风雅的典范,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但是那功名利禄样样全收、企图“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妄想,已杳然没有了下文——
其它几首大致与此类同,赞鹤、赞笛、赞笛曲,如是而已。其中《折杨柳》与《梅花落》都是乐府诗集里“横吹曲辞”条目下的曲牌。而“横吹”本身就是代指的一种笛类乐器。于是我又开始臆测:这里诗人们描写赞叹的笛与笛曲,与贾湖的鹤骨笛应该不是一种笛呢。但是用鹤骨做笛的传统,必是从贾湖一路迤逦而来,并不断被发扬光大的。
你瞧,他都这么说:“鹤骨为笛,甚清越!”——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鹤·集解)
202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