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老院有棵白杨树,树高三丈余,树干挺拔秀气,二十多公分粗细。
从小我们几个堂姐妹兄弟就在树下跑着玩,跳房子,丢沙包,抓子儿,挑冰棍,斗鸡,凡是能想到的游戏,每天傍晚都要不厌其烦地玩上许多遍,直到各家大人捧着碗也聚到树下,孩子们才悻悻地回家端碗,点着洋油灯吃饭,是会被爸妈骂的。
我奶奶个子不高,干瘦精明,连着生了七个儿子三个闺女,把一个坐北朝南,东西两所一明两暗厢房的小院挤得乱哄哄的。两所房子建在高高的崖头下面,北面上首墙上一孔土窑洞是爷爷奶奶的屋子,两所小瓦房分立左右,像是孩子们围在父母两膝,与上首相对的是房子南墙根外用土坯垒的院墙和两扇洋槐木门,晚上,夜色降临,两条门闩一插,小院严严实实,跟外界隔绝开来。
自从小院陆陆续续添了我们几家孩子之后,明显住房就紧张起来,起先是先成家的几家,在瓦房后的土崖上掏了窑洞,后来实在拥挤,有能力的就先后搬出了老院,只剩下未婚的六叔七叔和小姑跟爷爷奶奶住一起,我爸是老二,在我大爷搬出去后没多久也在临近弄了处小院子安了家。
虽说都分开住了,可是每天傍晚各家的大人都会端了饭碗聚在老院的大杨树下边吃边聊,孩子则聚在一起玩耍。
对了,这棵杨树得细细地讲讲,据说,起初我们这地方没有人种杨树,后来有人去外地带了几棵回来,种了后发现长得特别快,还特别的耐旱,要知道在靠天吃水的地方,树是很难成活的,这杨树种下后洋洋洒洒地长的枝繁叶茂,在夏天可是纳凉的天然遮阳伞。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沟畔田头种起了杨树。我强势的奶奶自然不甘落后,也在她和爷爷居住的窑洞口栽了一棵,眼见得杨树苗蹭蹭见风长得高大挺拔,华阴如盖,成了老院人气聚拢之地,奶奶特别地高兴。收麦的时节,家家忙的焦头烂额,往往饭都顾不上,哪里还会做几个下饭菜,奶奶就会在杨树下的石桌上摆上一大筐的馒头,再用平时用不上的大瓦盆,海海漫漫装上水煮黄豆给大家当菜吃,奶奶说,黄豆最养人,当饭当菜都行,还耐饿。冬天,大杨树下早早架上大锅,水烧开,红薯淀粉稀释成糊状倒入锅里,不停地搅拌,变成粘稠地糊糊,大缸里装上清水,把糊糊倒入漏勺,一缕缕透明的粉条在水里一过,赶紧捞起挂在木棍上,孩子们飞快地拿去挂在院外的绳子上,一年的粉条就储备下了。春天,各种草木都发芽了,田野间野疏鲜嫩,奶奶看着杨树叶子绿得诱人,悄悄摘了些,尝试着拌了玉米粉蒸熟,用蒜汁儿一泼,竟然也清香可口,春天的杨树叶成了奶奶饭桌上的佳肴。
按正常顺序,一般当讲到一年四季的时候,总是按春夏秋冬依次而来,但我把秋天放在最后,是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无论是收获了什么。
秋天的大杨树,收获了一个秘密,一个奶奶自以为绝密,其实我们这些孩子早就心知肚明的秘密。
未婚的六叔七叔和小姑,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可以说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孩子王,后山几十里外谁家娶媳妇演电影啦;哪条山道旁的土崖上有一棵野酸枣啦;哪面土墙上有一片野罗葱啦,等等,等等,……他们无所不知。有天傍晚,听说二十里外有一家过事情演电影,六叔七叔和小姑带着我们一群孩子,浩浩荡荡出发去看电影,想着要是走大路,估计到了电影也快演完了,以前可是遇见好几次这情况,七叔出主意说走后山翻过去近,我们自然是言听计从,一路互相拉扯相跟着在灌木林穿行,走着走着,林子越来越深,走在中间的小姑“哎呦”一声,我们都以为是崴着脚了,她问“谁砸我的头了?”我们唬了一跳,不由得害怕起来,六叔捡起一条树棍向旁边一挥,像是驱赶什么,棍子太长,扫着头顶的树枝,呼啦啦落下几个东西,七叔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熟透的野沙梨,熟透的野沙梨酸甜软糯,很美味,孩子们发现这一片有好几棵沙梨树,都不想走,都想摘果子吃。六叔七叔商量了一下,说记下这片林子了,我们先看电影去,不然到了又只能看个结尾了,明天带了工具来摘沙梨,大家回去谁也不许在村里说,以后这就是我们家的秘密果园了。六叔七叔交代完,大部队才再次动了起来,果不其然,到了地方,远远看见白色的影幕上写着“再见”两字,因有了沙梨秘密果园的缘故,大家也不沮丧,回头跟着人群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小姑不见了,六叔喊了几声“珍儿”,才见小姑磨磨蹭蹭从暗影里走来,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我影影绰绰似乎看到一个男孩子远远冲小姑挥了下手。
六叔七叔带了小姑和几个孩子挎着篮子悄悄进山后林子里摘了许多熟透的沙梨,各家的孩子都分了一小筐,傍晚杨树下弥漫着沙梨的香甜味,小姑说去大门外走走,随手用手帕包了几枚果子出去了。隔了几天,小叔们决定再去摘一次,意外发现树上的果子明显变少了,想来是有人发现这几棵树了。于是,六叔七叔就将没有成熟的沙梨果也摘了回来,怕再等些日子,一个不剩都被别人摘走了。我拿起一个没长熟的沙梨一尝,满嘴的酸涩,奶奶说,这不熟的果子,要捂一捂,放软了才能吃,她要找个地方用麦秸盖起来捂捂,并警告我们,在没熟之前谁也不许动。接下来的日子,尽管我们私下将院子翻了底朝天,也没找到放沙梨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大堂姐亲眼看着七叔麻利地爬上近十米高的杨树上,从枝杈间一个荆条篮里拿了一小布袋放软的沙梨下来交给奶奶。堂姐把这个消息迅速扩散到我们中间,吃着奶奶分给我们的沙梨,我们这些孩子心照不宣地彼此看看,装作若无其事地没有人询问沙梨藏在哪里了,其实,看看高高的白杨树,我们都有自知之明,除了七叔,没人会爬上树的。
这个秘密保持到第二年沙梨成熟的季节,因为知道去年有人知晓了沙梨树的存在,所以在未完全成熟之前,两个叔叔提前摘了果子,被奶奶再次放在她以为我们都不知道的大杨树上。
这日,晚上邻村请了坠子戏,这种民间文艺节目雅俗共赏,说唱结合,新鲜活泼,奶奶最爱听坠子书,早早吃了饭,叫了小姑陪她去,小姑说不想看。两个叔叔早没了影,奶奶叮嘱小姑晚上插好门,回来她叫门再开,小姑应了声知道了。
等到奶奶回来,发现大门关着没栓,骂了声“死妮子,不长记性!”叫了两声,小姑没回应,想着大概睡着了,就也回房睡了。次日早起,无意看到白杨树下掉着几个散落的沙梨果,一方雪白的帕子掉在地上,像是小姑常用的,心里不禁犯嘀咕,“这妮子该不会知道沙梨放在树上,嘴馋,偷着上去拿了吧?”“可是不对啊!这妮子从小不会爬树,这么高的树,怕只有身体强壮的男孩子才上得去吧!”奶奶嘟囔着拍小姑的门,谁知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的小姑踪影皆无,不辞而别。
隔天,听外村一个老乡说闲话,说自己村里一个男孩子没声没响离家出走了。
每到沙梨果成熟的季节,奶奶常常坐在自家的白杨树下,喃喃地唠叨:“珍儿啊!娘不往杨树上藏沙梨了,你想吃就随便吃,不用找别人爬树拿了。”只有白杨树沙沙地回应着她。
姑姑临走还拿走了几颗沙梨果,我们都猜是因为那一年的沙梨果特别甜的原因。小姑走后,七叔把一篮子沙梨全拿下来了,我尝了一个,却特别酸涩。以后,我们家再没有人去摘过野沙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