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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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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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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海的阳光(小说)


01

走廊那边又传来清洁工秦大妈间歇性咳嗽和拖沓的脚步,汪明辉知道又快三点了。每周星期天下午,秦大妈都会准时在走廊上拖地,咳嗽和脚步声盖住了沙发上儿子汪来来轻微的鼾声。汪明辉看着桌上一大堆资料,如压在自己背上的一堆乱石。从废墟中爬出已经十年,汪明辉感觉到那些零乱的石块还压在自己背上、肩上、脖子上。儿子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汪明辉从资料堆中抬起头,窗外的雾霾已经散尽,苦楝树叶反射着落落的阳光。这个冬天,太阳总是在半下午才露露脸,如督查组一般,只是为了监督一下他是否在认真加班,就匆忙打道回府了。脚步声和咳嗽声越来越近,汪明辉起身接了一杯开水,将儿子身上的薄被子押了押,回到座上点燃一支烟。如果下午能将这些资料填完多半,晚上再来加个班,检查组真的来时,也就差不多了。

领导,你又在加班啊!秦大妈将拖布拖到他的办公室门口,见门半开着,抬起头主动和他打招呼。汪明辉回答,是啊,弄资料呢。秦大妈看了看沙发上的汪来来,说,孩子睡觉时要把外面衣服脱掉,不然会感冒的。汪明辉说就是呢,下次给他脱了。秦大妈又说,要不要我把你办公室也拖一下。不用了,不用了,汪明辉忙着说。秦大妈身材瘦小,背驼得厉害,低着头拖地时如戴着一顶白帽子,每咳两声,那白帽子就晃动两下。抬起头时,脸上的皱纹散发着幽暗的蓝光,如复活的木乃伊向他笑着。

汪明辉用力摁熄烟头如摁着一个从水里挣扎出头的鬼魅,喝下大半杯白水,在儿子的鼾声中,继续填写贫困户脱贫成效表。

手机响起,妻子刘霞的声音感觉很近,你送儿子去学校了没有?汪明辉说,马上就去送。刘霞问,你是不是又让儿子陪你在办公室加班?汪明辉没回答。刘霞又问,中午是不是又给儿子吃的方便面?汪明辉还是没说话。刘霞好像也没要他回答,继续说,这样下去,儿子的身体会受影响你知道吗?刘霞声音平静,却如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充满威严。汪明辉只好说,是他自己闹着要吃的。电话里刘霞依然平静地说,儿子任性,但你不能由着他。汪明辉听着电话里好像有风声在响,转过头,窗外果然起风了,挂在枝头的苦楝树叶纷纷向窗户玻璃扑来。

自从儿子在学校寄宿后,汪明辉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儿子还是经常在他加班时强力挤进脑子。晚上睡觉被子蹬掉了怎么办?半夜要上厕所怎么办?衣服穿反了怎么办?洗碗把衣服弄湿了怎么办?儿子才六岁多一点,因为没人照顾,刚上一年级就住了校。汪明辉觉得自己很残忍,总是在晚上睡觉前下决心第二天去接儿子回家来住,可早上起来又犹豫了。想到各种会上局长严肃的表情,汪明辉背上的冷汗怎么也止不住,如被抽筋的老狗。这每天谁去接,谁去送,万一自己下乡晚上不回来怎么办?所以几个月过去了,除了每周五接星期天送,中途从来没接回来过。虽然儿子每周日下午都赖在家里不想去,但最终还是去了。

早上汪明辉煮好稀饭煎好鸡蛋,儿子缩在被窝里就是不起床。嘴里说,今天又不上课,我要再睡一会。汪明辉只好走过去弯下腰将手伸进被窝,爸爸今天要去加班,你起来吃了饭好跟爸爸一起去办公室玩。汪来来说,我不去办公室,说好今天去游乐场的。汪明辉只好说,咱们上午先去办公室,等爸爸忙完了,下午再去游乐场。汪明辉虽然知道儿子心里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他去了办公室。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资料弄完,省上的督查组马上就要来了,那些资料若没弄好,肯定会出问题。到时他这个股长被追责是小事,整个单位年终奖金被扣事情就大了。

风还在窗外徘徊。汪明辉对着电话说,我现在天天加班、天天下乡,还是你回来照顾他吧。刘霞声音开始发颤,我回来照顾儿子,拿什么钱给他上培训班!今后拿什么钱供他上小学、中学、大学。汪明辉声音减弱,没钱咱们就节省点。刘霞声音高起来,汪明辉你说得轻巧,既然这样,那当初再生这个儿子干什么!汪明辉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空白,闭上眼睛,大儿子在废墟里目光如豆,雨水中刘霞跪在废墟上哭声凄厉。胸口被无形的手挤压着,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电话终于挂了。废墟上一扇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门终于关上。汪明辉努力将闭在胸口的气呼出来,半晌才慢慢睁开眼睛。

阳光已经被窗外树梢挡住,桌上的资料还剩一小半。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要下乡,今天如果填不完,哪里还有时间!汪明辉看看手机,马上就三点半。看起来只有晚上再来接着弄了。汪明辉匆忙叫醒儿子,拉着儿子下楼。出大门时,秦大妈正在给门口的垃圾桶换袋子,抬起头说,领导慢走!然后用一串连续的咳嗽声为他送行。

从单位到学校并不远,开车几分钟就到了。临上车时,儿子却坚持要走路。一帮工人在修剪街边的法国梧桐树枝,街面上铺满土黄的树叶。一场冬雨过后,街道两边的树便全部只剩光秃秃的枝如老年人干枯的头发。那些枝因为落叶而丑陋,被站在升降机上的工人剪下来扔进垃圾箱里。汪明辉与儿子走在带着泥水的树叶上,两人都不说话。汪明辉几次要牵儿子的手,汪来来都有意躲开。看来儿子还在为没去成游乐场生气。走了快一半,汪明辉说,把书包拿来我背吧。儿子说,不用,我自己背得动。走过一家面包店,汪明辉又问,你吃不吃蛋糕?儿子只摇头,不说话。太阳已不见踪影,只是这街上似乎还留有阳光的余温。卖炒河粉、烤红薯、烤玉米、酸辣粉的,一片热火朝天。快到学校时,儿子停在了一家奶茶店的门前,不说话,也不走。汪明辉走过去给儿子买了一杯珍珠奶茶,问,还要什么?儿子又要了一根烤肠。奶茶才喝下几口,儿子的心情似乎就变好了,主动开口说第一句话:“下周一定要带我去游乐场玩。”

汪明辉说:“下周一定去。”

汪来来眼睛望着大街:“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汪明辉说:“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汪来来又说:“下周五开家长会,下午两点,你可别忘了!”

汪明辉说:“不会忘的,爸爸记住了。”

看儿子不再说话,汪明辉又问,你晚上有没有半夜上厕所?每天吃饭吃饱没?汪来来只管低头喝奶茶。汪明辉又问,早上是你自己穿衣服吗,有没有生活老师帮你?汪来来喝光奶茶才抬起头,有些不屑地说,那么多同学,一个生活老师,帮得过来吗。汪明辉听儿子的口气,心放下一半。

到了校门口,汪来来突然说,爸爸,我不想在学校住。汪明辉的心猛地提起来,蹲下给儿子理了理衣领,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儿子又说,我想回家吃饭睡觉。

汪明辉正在想怎么给儿子做思想工作,裤包里电话响起,汪明辉看是一个本地的座机电话号码,肯定是卖房子或者卖保险的,直接挂了。对儿子说,大家都住在学校,你一个人回家住怎么行。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汪明辉又挂了,继续对儿子说,你马上就七岁了,不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是小学生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电话再次响起。汪明辉忍无可忍,接通电话就准备骂人。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却不像是卖房卖保险的:“你是汪明辉汪股长吗?”

汪明辉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电话男声:“我是青石镇林区派出所警官小邓,有个叫刘大林的,是不是你帮扶的贫困户?”

汪明辉:“是,怎么了?”

小邓说:“刘大林因为滥伐林木,被我们所治安拘留了。他说他妻子生病在家里无人照顾,想保释回家。我们需要有个人为他担保才能放他,他说想找你担保。你到我们派出所来一趟吧。”

02

刘大林家是汪明辉两年前开始帮扶的贫困户,一家三人,妻子长期有病,严重时下不了床,轻时也不能干重活。儿子在镇上上小学,年人均收入不到三千元,是典型的缺劳力、缺技术、因病致贫的家庭。刘大林平时除了地里的庄稼,有时也在村上打点小工。抬电杆、拌水泥浆、给合作社的李子树喷药施肥,什么都干。年龄才三十多一点,头发已经灰里透白。汪明辉共帮扶了五户贫困户,刘大林是平时最少给他找麻烦的。据村干部介绍,刘大林平时最爱的就是喝酒,没钱的时候也要赊酒回家喝。喝酒以后最爱做的事,就是打老婆。

两年前,汪明辉第一次去刘大林家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块孤零零的腊肉和地上的半堆土豆,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房子虽然是穿斗架瓦房,但两面墙的上半部分框架全部空着。外面刮大风房里就刮小风,外面下大雨室内就飘小雨。刘大林的妻子许加慧病殃殃地在灶屋里给他烧开水,炊烟却往堂屋里飘。刘大林坐在门槛上尖锄把,接过汪明辉递过去的烟,抽一口就不停咳嗽。汪明辉等他咳停下来才问,你身体没啥毛病吧?刘大林说,我要是再有啥毛病,那全家就等着饿死了。

汪明辉看刘大林抽完了,又递过去一支,问,嫂子这病,去医院检查过没?刘大林说,看了的,乡卫生院说要到县上医院才查得出来。汪明辉又问,那怎么没去县医院呢?刘大林,县上医院要先交押金,至少要三五千。刘大林似乎还想说什么,见许加慧端着一个杯子从灶屋出来,又闭了嘴。

听刘大林说,许加慧今年三十岁,可脸色却与清洁工秦大妈没什么差别,头发也是灰的,如冬天山上的茅草。许加慧走路的步子轻飘飘的如风中的一片叶子,看不出任何欢乐与愁苦,让汪明辉想起多年前母亲在父亲去世时守夜的样子。许加慧将杯子递到汪明辉手上,转身拿起屋檐下的扫把,准备去扫院坝上的鸡屎。刚走到阶沿边,刘大林就暴发出狼狗般的吼叫,喊你瓜婆娘去屋里歇到,你要出来装样子。狗日的瓜婆娘,你要死就早点死,老子可是莫钱再给你医了!

汪明辉被刘大林突然暴发的怒气弄得不知所措,似乎刘大林骂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他这个县上来的帮扶干部。他想劝,又不知怎么劝,只好继续闷头抽烟。风在院子里打着小旋,许加慧被骂后没有还嘴,看起来也没有力气还嘴,悻悻地犹豫片刻,便将扫把放回墙边,抬腿跨过门槛,折进灶屋。

刘大林的叫骂声也嘎然而止。抽完烟站起身,提起锄头,对汪明辉说,我上山去挖点洋芋回来煮干饭,你就在这坐一会,我让女人给你弄盆火。汪明辉忙站起身说,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还要去看其他几户。一边说一边从衣服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没给你们买什么东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去给嫂子买点营养品吧。

刘大林似乎被汪明辉手上的钞票吓了一跳,连忙一边后退一边摆手,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我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汪明辉伸手把钱往刘大林手里塞,反复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嫌少就收下。刘大林最终还是接住了汪明辉的钱,脸色逐渐温和下来,拉他进屋里坐,今天中午一定要在我家吃饭!你别看我家穷,再穷还是饭让你吃饱。

汪明辉再三解释,还要再去看另外两户,以后来吃饭的机会多的是。刘大林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你要是走了就是看不起我这贫困户,今后你也不要到我家来了。

汪明辉只好留下来,打开随身的公文包,在堂屋的小饭桌上填写贫困户档案资料、一卡三清单和帮扶手册。刘大林扛起锄头出门,说,我去挖点洋芋就回来。

灶屋里有生火和翻炒东西的声音,许加慧不停地在几间屋里进进出出,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不一会,一盆炭火端到汪明辉脚边。汪明辉感到脚上的血液又开始流动,可身上还是冷,下次上山一定得多穿点了。再一会,一大碗炒板栗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大儿子最喜欢吃炒板栗了,一次能吃二十颗,每次上街只要见了炒板栗的,宁愿不喝奶茶也要买半斤。大儿子从小就听话,乖巧得人见人夸。只要看见妈妈脸色不好,就会很自觉地吃饭,自己洗脸洗脚。现在的儿子却一直很调皮,从来不看大人脸色。刘大林背着半背土豆进来,问,汪哥你怎么不吃板栗,这可是山上捡的野板栗,刚炒的,吃吧。汪明辉感到头痛如被针扎,桌上的表格如一张张即将点燃的纸钱,大儿子在废墟上赤着脚奔跑。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刘大林从灶屋走出来招呼,汪哥,咱们吃饭吧。汪明辉回过神,等一分钟,马上就填完了。刘大林一边用旧衣服抹桌子一边说,看你也很辛苦啊,这年头当干部也不容易。汪明辉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习惯了就好了。

汪明辉刚收拾完表格,刘大林就端着一个大盆子过来,放在小方桌中央,又从屋里提来一只塑料桶,一边找酒杯一边说,家里没啥吃的,我让老婆把那只不下蛋的母鸡杀了,今天咱们哥俩喝好好两杯。汪明辉连忙摆手,我不喝酒,我从来都不喝酒。刘大林一边继续摆放杯筷,一边说,这山上冷,喝两杯身上就暖和了。汪明辉面露难色,我真的不喝酒。刘大林看一眼汪明辉,你这是在糊弄咱老百姓,哪有当干部不喝酒的。汪明辉又说,我真的不会喝酒。刘大林已倒满一杯递过来,咱们乡下就这个条件,你要是不嫌咱酒不好,就喝一杯。

汪明辉感觉自己骑到了虎背上。这些年他经常被人弄到虎背上,不是扶上去的,也不敢说是被谁逼上去的。他想从虎背上下来,却没人伸手扶他一把。汪明辉再次摆手,眼睛有些潮湿,声音却变得干涩,我真的不会喝酒,一直都不会,要不你自己喝吧。

刘大林愣愣地看了汪明辉半天,慢慢将倒满酒的杯子端到自己面前,说,当干部不喝酒,还真是少见。咱们村的主任、支书,哪一个不是用大碗喝。看着刘大林不再逼他,汪明辉稍稍松了一口气,握起筷子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嫂子呢,怎么不来吃饭?刘大林一口喝下大半杯,酒咽下喉咙时发出丝丝气流声,女人家在灶屋吃,咱们不管她。汪明辉说,那怎么行,让嫂子来一起吃吧。刘大林说,哪有来了客人,女人上桌子的。汪明辉说,嫂子身体有病,要多补充营养。刘大林又喝下一口酒,然后喊了一声,汪哥说要你出来吃。灶屋里立刻地回了一声,你们吃吧,灶屋里有。刘大林回过脸对汪明辉说,她不来算了,咱们动手吃,你这酒也不喝,就多吃点鸡肉,这土豆也是我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这瓜婆娘,让她烧一半炖一半,她却全部拿来烧了,弄得汤也没有。灶屋里又回应一句,你们先慢慢吃,我给你们烧白菜汤。

汪明辉:“孩子在乡上读几年级了?”

刘大林:“三年级,马上四年级了。”

汪明辉:“成绩好不好?”

刘大林:“谁知道他成绩好不好,平时都不回来。”

汪明辉:“我看资料,你今年三十二了吧?”

刘大林:“三十四了,当初为了找媳妇,那个户口本上弄少了两岁”。

汪明辉:“今后争取让孩子上个大学。”

刘大林:“我们农村人,上什么大学,能认几个字就行了。要不是国家给免了书学费,还补助了生活费,我早就让他回来放羊了。”

汪明辉:“嫂子这病,还是要想办法去医院看看……”

刘大林:“吃,吃鸡肉。”

03

从县里到青石镇,大概五十来公里。虽然是柏油路,但全是弯曲的山路,一边是悬岩一边是大河。汪明辉开着自己从二手车市场买来的别克轿车,一路小心翼翼如这些年过日子。油价涨的这么快,这来回一趟至少七八十块油钱。这车今后还得少开了。搭班车虽然麻烦一点,但车票还可以报销。电话又来了,刘霞的情绪已平静下来,过几天就是大儿子生日,你记住到废墟上烧点纸给他。汪明辉说,记住了。刘霞声音有些变调,大儿子可怜,多烧点,把来来也带上吧。

地震过后,刘霞整天在家里对着大儿子的照片发呆。汪明辉试探着说,要不咱们再生一个吧?刘霞不点头也不摇头,幽幽地说,儿子在那边也能上学吗?汪明辉说,儿子去了天国,那地方可比咱这边好多了,用不着咱们操心的。刘霞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上天不让我一起去那边陪儿子呢?汪明辉说,咱们今后都会去的。

终于又有了儿子,汪明辉专门去废墟上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刘霞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如抱着一块稀世珍宝,整天舍不得放手。还多次对着儿子端详,然后问汪明辉,你看咱们儿子是不是和他哥哥长得一模一样?汪明辉说,他们都是同一个父母所生,当然长得像了。刘霞却说,不是长得像,而是一模一样,他就是他哥哥转的世。汪明辉想,就当他是大儿子转世吧。

儿子长得很快,转眼之间,就能坐了、能跑了、能唱歌了。刘霞却不再如从前那般淡定安然,以前在超市的工作不想干了,天天这么辛苦,就这点工资,怎么供儿子上学。汪明辉说,就这样儿子也能上学啊,公立幼儿园用不了多少钱,小学还不要学费呢。刘霞说,公立幼儿园五六十个娃娃一个班,能把儿子照顾好吗。汪明辉说,可是咱不是什么富翁,只有这个条件呢。刘霞说,石头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咱们就不能想办法吗?汪明辉说,我一个月就这点工资,又不能去偷去抢,能有什么办法。

刘霞一个人在家想了几天,然后说,咱们买一辆车,我去跑野的,有了车周末还可以带孩子出去玩。野的?汪明辉看着刘霞如看着一个外星人,野的不是非法的吗,要是被抓到怎么办?刘霞说,你看咱们小区门口,天天排那么多野的,不都跑得好好的。汪明辉不知道跑野的是不是真的能挣钱,但知道买一辆车得不少钱,儿子越长越大,用钱就越来越多。刘霞口里没再说什么,又一个人闷了好几天,似乎想到了好办法。主动对汪明辉说,要不,咱们买一辆二手车。平时我去跑野的,周末就接送孩子。

汪明辉与刘霞来到二手车市场,汪明辉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些低档陈旧的车上,而刘霞却努力带着他在那些成色半新样式豪华的车旁边转。刘霞说,咱们得买一辆看起来光鲜一点的,开出去谁也不知咱是二手车,在街上拉客才有人坐。汪明辉说,可这些车每辆都不便宜啊,少的都要五六万。刘霞脸上已显不快,这也比新车便宜多啦。汪明辉嘟嚷,可是咱们房贷都还没还完……

看到刘霞脸黑了,下来汪明辉赶紧闭了嘴,只要孩子高兴,刘霞不阴着脸,那就买吧。通过讨价还价,最终一咬牙,以四万五千元的价格买下了这辆七成新行驶不到三万公里的别克君威。妻子笑了,儿子也兴奋得在车上又唱又跳,还时常将头伸出天窗,对着天空和高楼哇哇大叫。

公路沿着河岸蜿蜒伸向群山深处。十年了,山上处处还是能看到大滑坡的痕迹。那些曾经惨白的滑坡,从山顶到山脚,如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本以为永远寸草不生,但终于还是被杂草逐渐覆盖,只是在冬天才露出无法掩盖的脆弱。发动机无声无息,耳边只有轮胎在柏油路上的沙沙声。车买了,家里的存折也被清空。在刘霞的坚持下,儿子最终上了私立幼儿园,汪明辉工资卡上的余额经常不足四位数。刘霞天天早起,到小区门口野的长龙中排队,晚上十点了还在大街上游荡,眼睛一边盯着红绿灯一边搜寻着路边潜在的打车者。经济上的压力得到了缓解,刘霞也瘦了一圈,回到家后时常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黑眼圈。汪明辉能做的,就是一大早就起来煮早饭。刘霞总是在早上出门前才将前一天挣的钱交给汪明辉,说你上班没事就去存了。汪明辉说,太累了就歇两天,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刘霞如乡下男人般大口喝着稀饭嚼着泡菜,一边吃一边说,幼儿园的很多娃娃都报了学科英语班,咱们也得给儿子报一个,不然上小学时就比别人落后了。这一个班每年就得一万多,咱们不辛苦一点行吗。

公路两边绿化带里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细花,对面坡上的树都落了叶,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片红叶让一面山坡的灰蒙有了丁点生气。儿子为什么闹着想回家睡觉,难道是学校有同学欺负他,还是老师对他不好?这个刘大林,到底哪些神经短路了,滥伐林木,这犯法的事能干吗?领导不是天天教育我们,即使累死饿死了气死了,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呀!河里全是乱石头,水呢?没有水的河还能叫河吗。野的不让跑咱就不跑了,穷一点也不是吃不起饭,难道就非得去外地打工。未必这些在路边上搬石头的人就都比咱们过得好吗?

04

刘大林坐在派出所门口一把椅子旁的瓷砖地板上,显得十分老实。汪明辉走进才看清楚,原来他的右手被铐在一把不锈钢靠背椅子上。眼睛红如兔子,头发上粘着鸟屎也可能是泥土,老羊皮袄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一件织着花纹的灰色毛衣。

汪明辉走过去蹲下,取出一支烟递过去,又给他点燃,然后自己才点上一支:“怎么想起来去偷砍树子了?”

刘大林挣了一下想站起来,差点将椅子拉倒,只好又坐下:“我砍自家山上的树,算啥偷。”

汪明辉:“就是砍自家山上的树也要办砍伐证,难道你不知道?”

刘大林:“我写了三次申请,村长都不给我签字盖章。狗日的杂种,有意卡我,看我砍了树就去告我的状。等老子回去再收拾他。”

汪明辉:“你无证采伐自己犯了法,怎么能怪别人。刘大林,你们当官的就只会帮当官的说话。汪明辉,你现在已经惹了祸,还是这个态度,派出所怎么会放你出去。”

刘大林陡地从地上站起:“派出所有啥子了不起,有本事就把我枪毙了,把我全家都枪毙了。如果不把我枪毙了,就不是人日的。”

汪明辉还没反应过来,刘大林拖起椅子就往门口跑,刚跑出两步就被椅子绊住了脚,差点跌倒地上。

派出所张所长从门外进来,大吼一声:“干什么!想跑是不是?你如果真想到拘留所,我马上给你开单子。”

刘大林如被施了定身法,拖着椅子半蹲在地上,脖子硬着如等待杀头的囚犯。

汪明辉忙站起身和张所长打招呼。两人其实早就认识,只是平时没有什么私交而已。张所长和汪明辉握了握手说,你看他这态度。走进办公室,张所长说,看起来你帮的这一户是块难啃的骨头啊,老婆病在家里,娃娃还在上小学,家里除了两头猪一堆土豆玉米,就只剩两桶玉米酒。说实的,放他出去我真不放心,但不放他回去又怎么办,难道真把他关进去?

汪明辉接过张所长递过来的开水杯,问,他怎么就私自去砍树了?

张所长说,他说他要砍树卖了钱送老婆去医院看病。这一砍就砍了十多米,属滥伐林木,已经超过了刑案标准,我们不处理也不行。本来不想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可是他态度恶劣,刚才你也看到了,上午在山上还将干警小邓打伤,这才给他上的手铐。

汪明辉不知说什么,只能低声叹息。张所长也叹息一声,我们考虑到他是贫困户,家中还有病人要照顾,所以请示领导同意给他办取保侯审,让他先回去等候处理,但他又拿不出钱交保金。汪明辉说,把他砍那些树卖了不就有钱了。张所长笑着说,他砍那些树已被没收,卖了钱也是国家的了。汪明辉张张嘴,那……

张所长说,我们又请示了局领导,如果他能找到人帮他担保,这保金也就可以不交了。我们问他找谁担保,开始他一直说找不到,后来才说想找你。你只要愿意为他担保,办个手续,我们就可以放他回去了。

汪明辉知道自己又被推上了虎背,如果为他担保,万一他跑了,再犯了法,我不是也要承担责任。可如果不为他担保,难道让他在这呆着。如果他老婆在家里病死了,这贫还怎么脱。张所长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为难,那就算了。汪明辉想,你们叫我来,不就是让我担保的吗。来都来了,这保不担行吗。横竖都是死,汪明辉站起身,那就担吧。张所长立即叫来干警小邓,你带汪股长去办刘大林的保释手续吧。

从派出所出来,天早已黑尽。两人一直都不说话,青石镇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卖副食、杂货的小店还开着门。开过半条街,汪明辉在一家亮着灯的小饭馆门口停下车,说,走,去随便吃点饭。刘大林坐在后排没有动,说,屋里那个死婆娘还在床上睡起,我不回去,她不得饿死?你去吃吧,我回家去煮饭吃。

汪明辉下了车,站在街边被风吹得不停打颤,忙着向下扯了扯衣服。刘大林也跟着下了车,站在车门边不说话。汪明辉说,你要走吃点东西再走,我也还没吃晚饭。两人走进小饭馆坐刚下,刘大林就先开了口,我的那些木头还能要回来吗?汪明辉说,你就别再想那些木头了,你是非法采伐,当然被没收了。刘大林说,几千块钱的木头,就没收了?然后自言自语,狗日的杂种,敢告老子恶状,老子早晚要收拾你。汪明辉说,你可千万不要去找村干部麻烦,你是我保出来的,你今后要是再犯了事,我也要跟着你倒霉了。

刘大林低下头不再说话。服务员很快端来了菜。汪明辉说,打二两酒,再炒两个菜打包。然后将酒递给刘大林,等会上山路上冷,喝吧,就喝二两。刘大林接过杯子,看看汪明辉,问,我是不是连累你了?汪明辉只顾端起碗吃饭。刘大林愣了片刻,一口将二两酒喝完,端起饭碗又说,不知道我儿子在学校睡觉了没。汪明辉放下碗看了看手机说,现在应该刚下晚自习,还没睡,要不要我送你过去看看?刘大林口里含着米饭,低沉地叹息一声,算了!

刘大林三下五除二刨了两碗饭,跟着汪明辉走到车边,看汪明辉上了车,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借我二十块钱,我去给女人买点止痛药。汪明辉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旁边就有一家药店,买了就赶快往回走吧。山上路陡,我技术不好,就不送你了。刘大林却没伸手接钱,买个止痛药要不了这么多,二十块就够了。汪明辉说,拿着吧。刘大林却坚持只借二十元,我已经用你不少钱了。你是好人,但我不能把你当摇钱树。汪明辉收回一张,那这一百你先拿着吧,等你今后挣到钱了,可以还我。

刘大林犹豫着接了钱,说让你为我们家操心了。汪明辉关上车门又放下车窗,说,我要是听到你再喝酒打老婆,就不会再帮你了。

05

烛火在风中摇摆,如幼儿园孩子的集体舞蹈。点完了蜡烛,汪明辉将一把香伸到烛火上点燃,然后再三根一组插到蜡烛旁边。风似乎停了,香和蜡烛在水泥砌成的香烛台里排成一排,安静如熟睡的婴儿。汪明辉从塑料袋里取出纸做的衣服、书包、玩具、作业本,还有巧克力,交给站在旁边的儿子,这些你来给哥哥烧吧,他在那边会很高兴的。汪来来一边往火里扔着纸书包一边问,爸爸,哥哥今天几岁了?汪明辉说,哥哥今天十四岁了。汪来来问,那哥哥该上初中了,你怎么还给他买小学的作业本呢?汪明辉说,爸爸也不知道他在那边上几年级了。

汪来来不再问话,专心地将祭品一件件扔进火中。烧完了祭品,又从爸爸手里拿过纸钱,一边扔一边又问,爸爸,这么多钱够不够哥哥在那边交学费?汪明辉说,够了。汪来来又问,那读兴趣班的呢?汪明辉说,也够了,不够哥哥会来梦里给爸爸说的。汪来来转身对着火堆说,哥哥,要是不够,你就在我睡觉的时候,来我梦里告诉我吧。说着又转头问汪明辉,爸爸,哥哥长什么样子?汪明辉说,妈妈不是说了,哥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吗。汪来来说,但我还是想看看哥哥的样子,不然,他到我梦里来时我都不认识他。

烛火跳跃,大儿子的面容在汪明辉眼前逐渐远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有了车,刘霞就不再翻看大儿子的照片。野的跑了两年,买车的钱基本挣回来了。刘霞每天在等客的时候都瘵车擦了又擦,心里说今后咱们挣的就是利润了。正当刘霞雄心勃勃准备继续大干时,全市开始了大规模的野的清理整治。一夜之间,小区门外的长龙就无影无踪。汪明辉说,不准跑就别跑了。可是刘霞不甘心,仍然悄悄开着车上街上悠转,终于在刚拉上一个客人的时候被运管执法逮个正着。

车被扣了,刘霞在家里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催着汪明辉想办法。汪明辉坐在沙发上,感觉双腿灌了铅脊椎被天花板压着,怎么也站不起来。刘霞在他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你光坐在这里抽烟有什么用,这车咱们如果不要回来,这个家就完了。你一个大男人,该出头时你不出头,难道要我一个女人出去求情说好话!

汪明辉在刘霞的骂声中抽完了半包烟,如上刑场一般出了门,找了同事找领导,找了运管找车管,请了领导吃饭又请领导的领导喝酒,终于将罚款从一万降到两千,把车开了回家。

刘霞接过钥匙时眼里闪动着泪水,我去把油加满,明天……汪明辉说,明天你不能再上街拉客了。刘霞捏着钥匙的手停在空中。汪明辉又说,取车出来时我已签了承诺书,保证今后不再用于营运拉客。如果再被抓住,这车就取不回来了。

刘霞瘫坐在沙发上,慢慢抽泣起来,哭声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然后再由高到低。汪明辉坐到沙发的另一头抽烟,听刘霞的哭声终于停住,才说,这野的不准跑就不跑了吧,反正咱车钱已经挣回来了,今后咱们就只用这车接送儿子上学。刘霞说,这车跑不跑一年光保险就都得好几千,不跑车就等于坐吃山空,房子贷款还不还?儿子的培训班还上不上?汪明辉说,要不,你还是找个工作吧。刘霞看看汪明辉,你找那些工作又辛苦,工资又低,节假日都不能陪儿子玩。汪明辉说,现在的工作都很辛苦,像我们这些机关干部,不仅工资少,还天天加班担惊受怕,也没有办法。

看着香烛台里的火逐渐熄灭,汪明辉拉起儿子准备上车。汪来来却站着不动,说,爸爸,我想看看哥哥以前读的幼儿园。汪明辉拉着儿子的手走在废墟中间被清理出来的便道上,两边是新栽的麦冬,原来街道上的紫薇伸着光秃秃的枝条。废墟上已经长出一人多高的灌木丛,荒芜的阳台、倾斜的水泥预制板、散落的床垫,都被这灌木丛覆盖。还有一些倾斜的楼房被粗实的钢架支撑着。总有一天,这些楼房也会被泥石流淹没被杂草灌木覆盖,犹如下面什么都不曾有过。

汪来来想去看看那些写着名字帖着照片的牌子,汪明辉却一直拉着儿子的手不松,不让他靠近那些被撑着的废墟。直到废墟挡住了路,才指着远处对儿子说,那边有一根旗杆的地方,就是哥哥以前的幼儿园。

汪明辉拉起儿子的手往回走。汪来来说,爸爸,我想问你个事。汪明辉说,你问吧。汪来来说,妈妈还会回来吗?汪明辉说,会回来的。汪来来又问,加勒比海岸在什么地方?汪明辉停下脚,加勒比海离我们很远,怎么问这个?汪来来说,妈妈说,加勒比海岸的阳光特别好,晒一晒就能把不高兴的事忘了。妈妈说,等有钱了,就带我去那里日光浴。

刚上车儿子就在后排睡了。汪明辉尽量将车开得平稳,眼前的路如一条大河,远处的云和近处的树都向他涌来。终于有一天,刘霞说,我要去外地打工!汪明辉转头看看刘霞,外地?哪里?刘霞说,肯定是去沿海发达的地方。汪明辉说,就在本地随便找个事做吧,何必要去外地。刘霞说,沿海打工工资至少是这边三倍。汪明辉说,可是那边开销也大,还要租房子,还是去以前的超市上班吧。刘霞说,我才不想回超市去天天像木偶一样站着,我已经托在沿海上班的同学帮我找了一个工作,在酒店做客房主管,月薪八千,还管吃住。汪明辉问,那儿子怎么办?刘霞说,儿子马上就上寄宿的私立小学,咱们已经交了学费,你每周去接回来给他洗个澡换换衣服就行了。汪明辉又问,那儿子要是想妈妈怎么办?你这样长期不在家,儿子和生活在单亲家庭有什么区别。刘霞也来了火气,你挣钱不行,照顾孩子也不行吗!汪明辉如被人当头一棒,半天才说,你实在要去就去吧。

第二天早上,刘霞提着包站在门边说,等挣够了钱,我就回来。今后儿子就辛苦你了。汪明辉开车送刘霞去车站,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刘霞即将下车时,汪明辉才平静地说,如果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如果在外面遇到合适的,就不用考虑我们了。

快到家时,儿子在后排说起了梦话:“不准看我的作业本。”

06

许加慧站在屋檐下焦急地四处张望,看见汪明辉进来就忙着说,汪股长你来得正好,赶快去把刘大林劝倒,这个天棒,早晚要惹出天祸来。汪明辉忙问怎么回事,许加慧说,他去村委会闹事去了。汪明辉二话没说,将资料袋放在桌上转身就往院外走。许加慧在身后喊,他可能走大路去的,你走山垭的小路近一点,一定要拦住他啊。汪明辉顺着山垭的小路一阵小跑,翻过垭口已累得喘不过气。拐上公路就远远看见了村委会的院子,公路上却看不到刘大林的影子。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去村委会看了再说,汪明辉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院外,就听见里面有吵闹声。

果然是刘大林!心里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汪明辉小跑着进了村委会院子,刘大林正在水泥院坝上用手推攘着村长,一边推一边骂,你敢做又不敢承认,算什么男人!个子矮小的村长被推得连连后退,言语却不示弱,我又没有去告你,凭啥要承认。刘大林上前一步,村长就后退一步,始终与刘大林保持在两步左右的安全距离。

还好,刘大林手上没拿工具。汪明辉心里的石头落地,赶快上前挡在刘大林面前,厉声吼道,你自己犯了法,还跑来找村干部闹事,你还想到镇上县上闹事是不是!刘大林继续往前逼,口里喊,不是他去告状,我的木头能被没收吗?他不赔我的木头钱谁赔!村长也喊,随便干啥我都陪你,就是不得赔你木头钱。

汪明辉声音低沉下来,你可是我保出来的,要是再胡闹我就莫法保你了。村长也说,要是我到派出所去反映,你在取保侯审期间到村上闹事,威胁村干部,你马上就会被关进去。不信咱就试试!

刘大林原地站住,双手锺胸嚎叫,我自己栽的树子,辛苦砍了两三天,说没有就没有了。那可是卖了给女人医病的啊——!

汪明辉趁势拉着刘大林一边往院外走一边说,快点回去吧,我还要去你家填表、填问卷呢。

看见汪明辉与刘大林一起回来,许加慧忙着进屋去倒开水,然后又继续扫地。汪明辉掏出烟递给刘大林一支,自己也陪着坐到屋檐下小凳子上抽。看刘大林抽完一支又递过去一支,才起身将填好的清单、表格分门别类,有的放进连心卡里,有的放入挂在墙上的贫困脱贫专用档案袋。

许加慧的脸色比前几天似乎好了许多,院子和屋里也比以前干净多了。打扫完毕,许加慧坐在门槛上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问,汪股长,你看咱们家打扫的这个样子行不?如果不行,你说出来,我再扫。汪明辉说,差不多了吧。

刘大林扔掉烟头起身提一个背篓,说汪哥你坐一会,我去扯几根萝卜回来炖腊肉。汪明辉说,不用了,我带了方便面,等会用开水泡一下就行了。刘大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到我家里来吃方便面,不是打我脸吗!汪明辉喊,刘大林,你可别再——!刘大林说,我是真的去扯萝卜,娃他娘,把灶屋里挂的那只腊猪脚取下来烧了宰了。

汪明辉对许加慧说,你先别忙着煮饭,把家里的衣柜、厨柜、水龙头、电灯和电视机都挨个打开,你再站旁边让我拍照。许加慧问,照这些有啥用?汪明辉说,这些都是两不愁三保障的证明材料,用处大了。

拍完照,汪明辉问,刘大林这几天又喝醉打人没?许加慧说,没有,这几天他都没喝酒。汪明辉说,他要是再打你,你就对我讲。许加慧说,真的没有。汪明辉说,我要填一些问卷,他没回来就问你吧。这些都是检查组来要问的,到时间你们要是答不出来或者答错了,我是要受处罚的。不光是我,村干部,乡干部都得跟着倒霉。许加慧说,我没文化,还是等刘大林回来你给他讲吧。

刘大林背着萝卜进了院子。汪明辉说,你回来了正好,你看这问卷上的问题,特别是享受了哪些政策,你们一定要记住。刘大林拿过问卷看了一眼就说,你这问卷比考大学还难,今后我们万一答错了,那不把你们都害了,这贫困户我还是不当算了。汪明辉说,这哪能行!你们家贫困户档案已经进了国家扶贫局的电脑系统,哪能说不当就不当了!特别是这满意度,对帮扶干部满意不满意,一定要答满意。如果你答不满意,那我就完蛋了,我这个吃苦不讨好的股长当不当没什么,说不定……

刘大林没等汪明辉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对我家这么好,我要再说不满意,我还是人吗!只是对那些村干部,我就不满意了。汪明辉急得声音陡然提高八度,你要是在检查组来时也这样说,那我们就全倒霉了。刘大林声音也高起来,他们害得我砍的木头被没收了,还被关了一天,你说我这心里能满意吗!汪明辉说,我问过了,你砍树的事村长根本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去告你!刘大林说,不是他告的,难道是菩萨告的?

汪明辉语气低下来,你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好不好?你家的困难我已经给镇上县上反映了,上面已经答应想办法,这个时候你要是随便乱说不满意,他们能给你解决吗。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取保候审。刘大林叹了一口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看在你的面上,你说怎么回答我就怎么回答。

吃饭的时候,汪明辉又说,嫂子的病,得尽快弄到医院里去治才行,拖得越久治起来越困难。刘大林说,我也想给她治,现在木头被没收了,没钱怎么治。汪明辉说,我已经问清楚了,你们家里建卡贫困户,到县上医院才需交押金,在镇上卫生院住院不用先交钱,只准备点生活费就行了。

刘大林说,她这病哪是两三天就能治好的,我要是天天在医院守到她,这猪、鸡怎么办?许加慧也说,我这病治不好的,听医生说至少要好几万,算了。

汪明辉说,只有嫂子病治好了,你才能出去打工挣到钱。你们家才能脱贫,我的任务也才完得成。

刘大林吱唔着,可是,连释比都说她这病治不好。汪明辉说,你怎么能听释比的呢。你们家是贫困户,住院费国家至少要报百分之九十一,剩下的我去帮你们争取政策。家里的猪、鸡,就找个邻居帮忙照顾几天吧。如果嫂子在医院安顿好了,你就不用天天守在那里,隔几天去看看就行了。

许加慧起身去灶屋添饭,刘大林闷头喝酒。汪明辉低着头吃饭,心里却在想,刘霞为什么非得要去外地打工,难道非得有钱才能过日子吗!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局长说,你是单位的业务骨干,要尽量少请假耽误。如果刘霞不回来了,儿子要见妈妈怎么办?

喝完两杯酒后,刘大林说,那,我们就到镇上医院吧。

07

看着办公楼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汪明辉才收拾离开办公室。又是星期五接儿子回家住的时间。省上检查组已经走了,也许会清静两天吧。可他仍然害怕自己前脚刚走,马上就接到通知要加班要开会。刚走到车边电话就响起,说通知通知就到了!汪明辉感到心脏剧烈收缩,掏出电话,却是派出所张所长打来的。张所长说,刘大林在保释期内必须每个月到派出所报到一次,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五天他也没来。你是他的担保人,请你转告他一下,让他尽快来一趟。他要表现好一点,今后才可能从轻处理。

学校门口车辆早已堵成一团,连马路也被占了一半。汪明辉看看手机,已经五点四十了,儿子肯定正在校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想到儿子站在门口焦急无助的样子,汪明辉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见路边绿化带的空隙处勉强可以停一辆车,一踩油门就靠了过去,锁了车门就往校门口跑。

还好,儿子背着书包安静地站在电动伸缩铁门内,既没有哭也没有惊慌。汪明辉隔着铁门和儿子打招呼,然后在门卫室办了接学生手续就往外走。汪明辉说,儿子,想吃什么,咱们今晚下馆子。儿子说,那咱们吃麦当劳吧。

汪明辉拉住儿子的手在小车的缝隙穿行,半天才终于穿出小车阵。拉开车门时,却发现窗玻璃上贴了一张单子。不用细看,被躲在阴暗角落的交警抄牌了!汪明辉撕下单子准备放进公文包,儿子问,爸爸,那是什么,我看看!汪明辉没了好气,罚单,有什么好看的。汪来来说,老师说不能乱停乱放,谁让你乱停车的。

汪明辉刚启动车子,手机就发出短暂的嘟嘟声,群里又在发通知,@到了所有人:

“根据县委县政府领导指示,要求各帮扶单位高度重视迎接交叉检查的资料准备工作,本周休息日全县一律不放假,所有资料必须在星期六上午整改完善后送扶贫局,星期一上午全部进村入户。如因工作不力影响全县脱贫成效,将从严问责。”

汪明辉转身对儿子说,爸爸刚才接到通知晚上要加班,今晚咱们只有在办公室喊外卖了。汪来来说,那我要点肯德基。汪明辉说,好。儿子又问,我可以用你办公室电脑吗?汪明辉说,当然可以。汪来来说,那好吧。

汪明辉将资料全部弄完时,汪来来早已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空调安静地扫着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低微的滋滋声。汪明辉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看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儿子双腿缩着,双手压在脸下,完全是在母体内的姿势。汪明辉弯下腰轻轻喊,儿子,起来咱们回家了。儿子只翻了个身,面对沙发靠背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

走廊上一片漆黑,汪明辉抱着熟睡的儿子趟着楼梯向下走,儿子趴在他的肩上向他的脖子吹着气。儿子长高了,双脚在他膝盖上不停地敲打,抱起来已经很困难。儿子长重了,从四楼走到一楼,汪明辉已感到自己双手发酸。走出办公楼,冷风就吹得他皮肤收缩,儿子睡得依然安稳。腾出一只手按下车钥匙上的遥控,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儿子平放在后排,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汪明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起头,一颗似曾相识的星星正向他微笑。

车刚停楼下车位上,汪明辉抬头看见楼上窗户上一团灰暗。下车抱起儿子,又抬头望一眼,楼上的窗户还是没有灯光。一阵风灌进脖子,汪明辉腾出左手将披在儿子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单元门厅一片漆黑,电梯门框上的数字闪动,儿子在他的肩上说起了梦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清。

家里冷飕飕的,汪明辉直接将儿子抱进寝室,脱了鞋子又脱裤子衣服,一件件脱得很轻。进了被窝,儿子却闭着眼睛哭起来,妈妈,妈妈。儿子哭得很伤心,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汪明辉忙着一边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窗外天空一片粉红,远处火车声轰隆隆响过。

儿子慢慢安静下来。汪明辉浑身涌起巨大的疲倦,闭上眼睛,怀里的小儿子变成了大儿子,在废墟中向他伸着手,那些废墟又变成了扶贫的表格,如漫天星斗向他砸来,散落在通往刘大林家的山路上。刘大林会不会还在家里喝酒,会不会又打老婆,会不会又去找村长麻烦,交叉检查组要是到了刘大林家,他说不出享受了哪些政策怎么办?他会不会说不满意?他要是说不满意,影响了全县的满意度,领导怎么会放过我。

汪明辉越想心里越堵塞慌乱,再也没有一点睡意,悄悄给儿子理好被子,起身走进客厅,开灯,到阳台收儿子明天早上要换的衣服,又将儿子脱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加了皂粉开了水按了启动键,然后开始慢慢整理零乱的屋子。

儿子的玩具堆满了墙边,衣服摆满了沙发。清理茶几时,一张印刷精致的旅游宣传广告单从一堆儿童书中掉出来。蓝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沙滩椅和明媚的阳光,还有穿着泳衣的各色人群。蓝色天空背景上,印着一行浅紫色的大字,那些字又被刘霞熟悉的笔迹划了一个圈:

“有阳光的地方就是故乡——加勒比海岸。”

08

看见汪明辉进门,刘大林忙着站起来给他让座。汪明辉将手里的水果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在椅子上坐下。病房里的气味让汪明辉胃里有些难受,只好过去将窗玻璃拉开一条缝,站在窗口大口吸气。然后回头问刘大林,家里的鸡和猪都找到人照顾了吧?刘大林说,娃他二舅家挨得近,说好每天去照顾一下。刘大林说着又掏出烟递过来,汪明辉忙着摆手说,医院里不让抽烟的。刘大林说,咱这是乡下医院,没那么多讲究,我每天都抽,医生看了也没说什么。汪明辉还是摆手,这房里气味已经很难闻了,你也别抽了。刘大林不情愿地将烟放进烟盒子,这酒不能喝烟也不让抽,日子还真不好过。

许加慧半躺在床上,手上脚上都夹满了带着电线的夹子,头顶上吊着液体瓶子,不停地有医生、护士进来给她抽血、换液体,看床头柜睥显示器。刘大林在床边坐下,又站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口里自言自语:

“我这么多年在村上没得罪任何人。队长,是娃他表舅;书记,是我的隔房哥哥;文书,上月立房子我还去送了礼喝了酒的。如果不是村长告的,那又是谁告的?”

汪明辉:“你怎么还在想这事!”

刘大林说,我一个人在高山上砍树,如果没人告状,总不可能是派出所的人在办公室算卦算出来的吧。刘大林说罢转头问许加慧,你平时在村上得罪过谁没有?许加慧说,我这风都吹得倒的样子,还会得罪哪个?刘大林问,会不会是妇女主任杨菊花,她上次来借鸡蛋,你没借给他。许加慧说,杨菊花到哪家借东西都从来没有还过,我攒那几十个鸡蛋是要卖了给儿子交校服费的。

汪明辉说,你们还真不能再想这个事了,你们天天这样想来想去,不是自找苦吃吗。还是专心把病治好才是正事。许加慧说,汪股长说得在理,咱们今后不能再想这事了。管他谁告的,木头已经没收了,就是知道了也要不回来了。刘大林叹了一口气,起身到窗前打开玻璃,一个人点上烟抽着,任冷风在房间里盘旋。

09

汪来来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头微低着双手老实垂在两边,安静地如一个怕羞的小女生。看见汪明辉走进来,汪来来依然低着头不说话。汪明辉将胸口涌起的火气强忍下去,弯下腰问,老师说你逃课了?汪来来不说话。汪明辉伸手抓住来来的肩膀,为什么逃课?汪来来动了动嘴,话没说出,眼泪先流出来。

汪来来的班主任杨老师进来,将手里的讲义夹放在桌上,才转过身问汪明辉,你是汪来来的爸爸吧?汪明辉松开儿子,点头说是。杨老师说,汪来来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平时在学习都很守纪律,学习成绩也很好,可是今天下午他却逃课了。一个人跑到操场边小树林里坐着,弄得我们全校的老师都去找他,最后还是做清洁的阿姨发现了他。咱们学校是省级示范学校,从来没出过安全事故,要是一个学生失踪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汪明辉刚想开口向老师表达歉意,就被杨老师的手势制止。杨老师又说,你们做家长的,再忙也不应忘了孩子,再苦也不能让孩子伤心。汪明辉不好开口,就只好不停地点头。然后等着杨老师继续批评。杨老师叹了一口气,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坐下说。汪明辉拉过椅子却依然站着,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坐下后儿子该不该坐。儿子应该站很久了,他总不能当着老师的面,还让儿子坐自己腿上吧。

杨老师向汪来来招招手,汪来来,现在你告诉爸爸,你为什么逃课吧。别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汪来来抬起头,看一眼汪明辉,看一眼杨老师,说,爸爸没来参加家长会,妈妈也没有来,别人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同学们都笑我,我就不想上课了。

汪明辉才想起自己答应过儿子参加家长会的。上面来督查,一直在村里做准备。居然把答应儿子的事完全忘了!我真是没用的窝囊废!可就算没忘记,省上检查时,自己敢离开村上、回来给儿子开家长会吗?汪明辉感到自己也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学生,口里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因为省上检查,忙得昏了头。我今后一定吸取教训,保证以后一定按时来学校参加家长会。

杨老师又叹息一声,就算你工作忙,让汪来来妈妈来也行啊?

汪明辉正在想该怎么解释,汪来来却先开了口,我妈妈走了。

杨老师看着汪来来,走了?

汪来来说,我妈妈说,她到外面打工去了。

杨老师拉过汪来来的手,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无论今后爸爸妈妈来没来,都不能逃课了,啊--?快去吃晚饭吧!

汪明辉与儿子走在通往学校食堂的小路上,路上铺满明黄的银杏叶。汪明辉总想拉着儿子的手,儿子总是不让他拉。

汪明辉低声说,是爸爸不好,你不要怨爸爸。

汪来来如大人一般摆摆手,过去了就算了,今后不能再缺席家长会了。

汪明辉,不会了。

汪来来,不仅家长会,学校的其他活动也不能缺席!

汪明辉,今后爸爸都不缺席。

汪来来,咱们拉勾。

汪明辉,好,拉勾。

走到食堂门口,汪明辉站住了脚,对儿子说,快去吃饭吧。

汪来来站着没动,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汪明辉,妈妈是去外地打工,会回来的。

汪来来又问,爸爸,你为什么天天都要去扶贫呢?

汪明辉,这是爸爸的工作呀!

汪来来,你的工作不是在办公室吗?

汪明辉,因为山上还有很多人需要咱们帮助呢。

汪来来,咱们家气表坏了,马桶坏了,也需要人帮助呀!为什么没人来咱家扶贫呢?

10

许加慧还是躺在病床上,但脸上已有了些颜色。刘大林虽然还是在家的那些衣服,也比平时干净了许多。汪明辉将一箱牛奶递到刘大林手上,问,治了这段时间,效果怎么样?刘大林说,手术做了,恢复得不错。医生说,再过一周就可以回家休养了。汪明辉说,那就好。刘大林提着牛奶不知放什么地方,说你这每次来都买东西,我们欠你的太多了。汪明辉说,病人恢复期,多喝牛奶有好处。刘大林将牛奶放进床头柜里面,站起身说,医生说她这病幸亏现在送来了,要不然还真晚了。以前我还对你不冷不热,你可不要记心上哈。

汪明辉说,等嫂子病好了,就多想办法挣点钱,再苦也要让孩子上学。

许加慧坐在床上说,我们已经商量了,等我病好了,他就出去打工,我在家里多喂几头猪,争取供孩子上大学。

汪明辉在椅子上坐下,我告诉你们两件事,县卫计局已经审核同意,给你们卫生扶贫基金补助。民政局也已同意给你们大病医疗救助。也就是说,不管嫂子这病用多少钱,医药费你们都不用自己掏一分了。刘大林又习惯地掏出烟,你对我们家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走,今天我请你,一定要喝一杯。汪明辉摆手回绝,还有一件事,乡上已将你上报为村里的生态护林员,每月补助750元。任务是管护好村上的集体林和国有林,发现有人盗伐偷砍就要制止,制止不了就上报,找公安来处理。

刘大林说,我才被森林公安处理过……别人能听我的吗?汪明辉问,派出所要你每月去报到一次,你去了没有?刘大林说,前几天才去了。汪明辉说,你现在可不能再犯事,如果再犯什么事,不光我帮不了你,还会被你牵连。刘大林说,这你就放心吧,我也想通了,管他是谁告的状,都不去想了。过都过去了,要怪就怪咱不懂法,就当买个教训吧。今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汪明辉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刘大林说,如果我当了护林员,我也是领国家钱的人了。谁要是乱砍树子,我就、我就对他不客气。我要让儿子知道,他爸也是吃公家饭的人。汪明辉站起身,你一定不能再喝那么多酒了。刘大林也站起身,就是不喝酒,今天我也得请你吃饭表示一下。走吧,咱们就在楼下小饭馆吃。

汪明辉忙着摆手,我得回办公室加班,市上的督查组马上又要来了,吃饭我就不去了。刘大林伸手就去拉汪明辉的衣服,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汪明辉一边往出走一边说,等嫂子治好了,我再到你们家里来吃。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刘大林松开汪明辉的衣服,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口袋,这是我昨天在楼下地摊上给儿子买的羽绒服,你能不能帮我去学校交给他。汪明辉问,学校离这儿也不远,你自己怎么不去送?刘大林说,我去过了,这小杂种不见我。

11

群里又在发通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脱贫成效国家检查,从即日起,各单位都集中全部力量做好迎接检查的准备工作,除留必要的值班人员外,所有承担帮扶任务的职工必须于明日到所帮扶的贫困户家中,和他们同吃同做同劳动,帮助他们提高思想认识,整理环境。县上将派出督查组分赴各乡镇现场督查,如发现未及时到场的将对帮扶单位和个人严肃问责。”

通知虽然是由单位脱贫办发的,落款却是县里的脱贫攻坚领导小组,也就是书记和县长。通知上只要求住到贫困户家里,却没有说住多久时间。周五下午儿子又要放假回家,到时谁去接儿子呢。汪明辉在办公室呆坐半天,想到自己在外地乡下的老母亲,八十多岁了,自己走路都要扶着墙,能到城里来帮自己照顾儿子吗?又想到做清洁的秦大妈,可是,连她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儿子能跟着去吗?

汪明辉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汪明辉想敲门,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这个时候,局长能准你的假吗?就算局长批准了,县长书记能批准吗?你自己帮扶的贫困户,别人能替你吗?汪明辉缩着脖子从局长办公室门口往回走,天无绝人之路,这路在哪里?眼睛开始模糊,脚下猛地摔了一下,身体如一袋玉米摔向楼梯时,汪明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直接下楼开车去了学校。在门卫室登了记,门卫又联系了杨老师,才让他进了门。

杨老师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客气地把他请进了办公室。汪明辉简单地向杨老师说明了县脱贫攻坚要求和自己的处境,看着杨老师没有不耐烦,才定了定神,说:

“我想给汪来来请几天假,让他跟着我一起到山上去。等上面检查完了,我又送他回来。”

窗外,香樟树被风吹得叶背朝外,如一群白色的飞鸟。桌上码放的作业本被挤进来的风执着地翻弄。杨老师走过去将窗玻璃关严实,又回过来坐到椅子上。停顿了片刻才说,让孩子上山去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孩子现在是上小学,不是幼儿园,每天都要上课的。他要是缺了课,今后得要多少精力才能补的上来。而且后面的课,都是以前的课做基础,前面没有学好,后面的怎么学!

汪明辉说,那我让他把课本和作业本都带上,我晚上抽时间给他辅导吧。

杨老师说,可是,你们要在山上呆多少天,两天、三天、还是一周,你能确定吗?

汪明辉只好说,这,我也不敢确定。

杨老师站起身,走向墙角的饮水机,似乎想给汪明辉倒一杯水,走了几步又停下,说,这样吧,让汪来来周五跟我回家,周日下午又跟我一起到学校。

汪明辉站起身,这,这怎么行!来来平时已经很让你费心了,怎么能再到你家里去麻烦你。

杨老师用纸杯接了水递给汪明辉,又坐回椅子上,我的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平时都不回来,我们家平时就我和我老公两人。汪来来去了就睡我儿子的房间,我还可以给他换换衣服洗洗澡。

汪明辉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可是……

杨老师也站起身,说,我们当老师辛苦,你们当干部也不容易。你要是放心我,就这样定了吧!等下你就回去给带几件给他换的衣服过来,然后我把他叫过来,一起给他做思想工作。

12

汪明辉走到乡镇小学的门口,对门卫老大爷说想找三年级的刘小民。老大爷问,你是他什么人啊?汪明辉说,是亲戚,来给他送件衣服。老大爷说,他们正在上晚自习,你进去吧,他们三年级的教师在二楼最边上那间。汪明辉不好说自己不认识刘小民,就说,算了,还是等他们下晚自习后,你帮我喊一下吧。

刘小民上身穿一件刚盖住腰的棉袄,下身的棉裤也露出了脚踝,头发一根根朝天立着,低着头跟在老大爷身后如即将挨打的样子。到了校门口,看见站在门口的人不是他爸爸,头顿时又抬起来。

汪明辉走到刘小民面前,伸手想摸摸他挺直的头发。刘小民躲开了,叔叔,你是谁,找我干什么?汪明辉说,我叫汪明辉,是你爸爸的朋友。天越来越冷了,你爸爸让我来给你送一件羽绒服。你看,这是他专门为你买的。

刘小民没有伸手接汪明辉递过去的口袋,问:“我爸爸呢?”

汪明辉:“你爸爸在医院照顾你妈妈,还要抽空回家去喂猪喂鸡收土豆。”

刘小民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我妈妈去医院看病了!我要去看我妈妈。”

汪明辉:“你妈妈刚做完手术,等你放假时就可以回家看她了”。

刘小民:“汪叔叔,你也是和我爸爸一起砍树卖树的吗?”

汪明辉:“不是,叔叔是县里上班的。这衣服你快穿上吧,别冻着了。”

汪明辉将口袋递到刘小民手上,转身就往校门走。刚走出一步,又听见刘小民在身后喊,叔叔!汪明辉又转过身,走到刘小民面前。

刘小民低下头又抬起:“汪叔叔,我想问个事。”

汪明辉将手放在刘小民肩上:“有什么事就对叔叔说。”

刘小民:“我爸爸怎么又被派出所放出来了?他私自砍木头,怎么没有坐牢呢?”

汪明辉:“派出所听说你妈妈有病需要照顾,就让他保释出来了。”

刘小民:“这次他砍树被抓,是我到派出所告他的。”

汪明辉:“你——!”

刘小民:“我爸天天喝了酒就打我妈妈,要是把妈妈打死了怎么办。如果派出所把他抓去坐牢,他就没办法再打妈妈了。”

(原载《四川文学》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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