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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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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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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否归否胡不归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日本冈山县农业试验场。

当前来学习葡萄栽植技术的中国白宗易第一眼看到日本的葡萄园时,就被全新的场面惊呆了:一亩地只有8株葡萄,实行定株、定蔓、定穗、定粒的标准化管理,一眼望去葡萄就像生产线上产品一样整齐,葡萄串都是一个摸样,一种色泽。

日本农艺师说:这里的颗数,甚至连糖份的含量一样。

我们国家对人口实行计划生育,小日本却对果树实行计划生育!白宗易被对方的专业精神深深感动了。他想:光在葡萄栽植上就下这么大工夫,这样的葡萄怎能长不好?怎能不让消费者动心呢?

白宗易来自大西北的关中地区蓝水河畔,他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决不是崇洋媚外,而是人家好的东西必须承认,人家先进的经验必须学习,不能漠视甚至闭目塞听,盲目自诩、夜郎自大,拒绝接受新事物。于是,他暗下决心,不把日本人栽植葡萄的“真经”学到手誓不罢休。

在日本的半年间,他竭力克服语言上的障碍、生活上的不习惯等重重困难,天天在果园里学习技术,反反复复仔细观察葡萄的生长的每一个细节,认认真真查阅、学习各种有用的葡萄栽培技术资料。当他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吃惯了寿司、住惯了榻榻米、听惯了导师生硬的话语时,一个葡萄生长期的学习过程也完结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导师伊藤望春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闲暇时总喜欢问这问那,包括家里的情况、祖上的情况,有无和日本的亲戚或者有关系的亲友……等等,对此白宗易都报之呵呵一笑,我家里一切挺好,哪会有和日本有关系的亲戚朋友呢。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个伊藤很像一位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管他呢,咱是来学艺的,不是来攀亲戚的。

当年白宗易的爷爷是大清国官费留日学生,组织留学生反对日本文部省颁布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十三条》,深得流亡日本的中国同盟会领导人称赞,并介绍他加入同盟会并组建S省同盟会。他的爷爷在此时爱上了一位瓷器商的女儿伊藤秋鹤子,并带她回到了祖国,一同参加了辛亥革命……解放后,尽管早已与日本方面失去联系,由于祖母是日本人、父辈是国民党军官,加上很长一段时间中日关系并未正常化,历次运动他的家族总是首当其冲,可怜贵为辛亥革命在S省功臣之后,也被按“敌伪人员”遗属对待,在省城刚刚解放不久他的家人就被遣返到原籍乡村,那时白宗易尚在襁褓中。后来,经有关驻村工作队领导的强烈干预,他家因有“里通外国”之嫌和历史问题被定为“漏划地主”。

在学校,白宗易想加入红卫兵组织被拒之门外,回村后招工无望、参军无门、升学无路,还要接受无休止的“莫须有”陪斗、审查。有个美貌心善的女同学在中学期间对他很有好感好,走上社会后曾多次托人做媒欲和他结为连理,他怕误了人家的前途婉言拒绝了,最后和一位商洛山中逃荒要饭的、相貌相当“安全”的女子结为夫妻……好在乡亲们不认为他的家族是“坏了一窝”,最起码觉得白宗易是“可以改造好的年轻人”,就推荐他到生产队的农业实验站,改革开放后才被安排“以农代干”到公社农科站工作。每每忆及此事,白宗易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就在白宗易办理好机票即将回国前夕,伊藤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这天中午,秋高气爽。

在农业试验场的凉亭里,伊藤约他喝茶,并当着他的面打开一只锦缎小包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指着照片中的一位男子说:“白先生,你认识这个人吗?”

白宗易不看则已,一看连自己也不自持了,相片中的男子是典型的上世纪初中国留洋男子的形象,留齐耳短发、蓄小胡子,着深色西装、白色衬衣、扎领结,这与他家中挂的他爷爷的遗像一模一样;他的旁边一位身着和服、头戴鲜花的日本姑娘露出甜甜的微笑。

伊藤观察着白宗易的表情,指着照片上男子旁边的日本姑娘说:“这位是我的小姑奶奶伊藤秋鹤子。”

“哦,很漂亮!”白宗易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向伊藤竖起大拇指。

其实这张照片他早年见过,后来父亲背着他偷偷地将这张照片放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你不觉得你和照片上的这位先生有点像吗?”伊藤直视着白宗易的眼睛。

白宗易揉了揉眼睛:“嘿,您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是有点儿像,不过人家比我英俊多了。”

“我小姑奶奶的丈夫和你同宗,他叫白茂祥。”伊藤微微点了点头。

“白茂祥?”白宗易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正是爷爷的大名。

“他也是关中人,据说在蓝河一带名声很大,人称‘白议员’。你回去后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的后人的情况吗?毕竟我们半个多世纪没通音讯了。”伊藤说着声音哽咽了,“当时他俩的婚事我太爷根本不同意,结果他拗不过我小姑奶奶。后来我叔叔也作为参战的大日本空军到过中国,临行前太爷还嘱咐他一定要打听我小姑奶奶的情况,毕竟血浓于水啊!可惜叔叔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你们国军的飞机击落了,玉碎在洛阳,而那位让叔叔玉碎的国军飞行员在返回途中也在我大日本皇军的炮火下灰飞烟灭,总算是解了我心头之恨。”

白宗易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随即恢复状态:“哦,一切都过去了,伊藤先生,咱们喝茶。今天的茶,特别有味!”

白宗易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不是他与对方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的叔父是驾战机在击毁一架日本飞机返航时,为掩护战友的飞机被日军地面炮火击中的;他只知道,中国是礼仪之邦,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但对叔父来说,日本是自己的舅家啊,对舅家人本应以礼相待,按中国人的讲究,舅家门前、村中的人,都是上司衙门的人,需要高看一眼,给与最大的敬重——可这舅家人是强盗啊,叔父做梦也想不到这强盗中还真有自己的表兄弟、而且是专门来寻亲找他的表兄弟,也许就真的命丧在他的炮火之下,这表兄弟算什么?能与自己的国家相提并论吗?

“你不要装了,白先生!”伊藤喝了一口茶,用食指抹了一下嘴唇,“你来到这里半年了,我已通过朋友把你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我敢肯定地说,咱们就是亲戚。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你回去的!”

“这,不可能!”白宗易微微一笑,心里说,我不可能丢下我在国内的事情而留在我内心极度厌恶的地方。

白宗易身在日本,其实无时不在牵挂着远方的故乡——蓝河岸边的槐树湾。

白宗易从小体弱多病,刚满周岁时,母亲就因家族不能被公正对待积怨成疾而撒手人寰,任由嗷嗷待哺的白宗易挤着眼睛、蹬着双腿、喊破喉咙地嚎哭……那是新中国刚刚建立后的第一个年头。

他分贝很高的哭声自然强烈刺激着家人的耳膜,令人既忧烦,又怜惜,如何处置他成了家里的头发等大事,让他总喝糖水或盐水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二姨看到这情况,就想把他抱回去养,好处是他的表妹比他小不到一岁,有奶吃,饿不着。还有一没小孩的人家托人向他父亲提出,愿意出粮出钱,换取对他的抚养权,他的姐姐哥哥们坚决不同意,并表示一定想办法抚养他。

白宗易沙哑的哭声也传遍了左邻右舍,乃至整个小村,这个以仁义著称的小村槐树湾也悄悄地涌起一股热流,公公婆婆催促儿媳少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吃一口奶,去,到中巷子你叔家里去,给那没妈的孩子吃一口;丈夫埋怨自己的妻子,你还磨蹭啥呢?叫你去就赶紧去,给咱叔家那小兄弟喂口奶!咱叔那人多好啊,给咱村里人把忙帮尽了,咱不能让人指咱脊梁骨。更多的则是那些哺乳孩子的大妈小婶和嫂嫂们,她们都有着广阔的胸怀和仁慈的爱心,不约而同地来到他家,争先恐后地撩起衣襟或解开纽扣,把他抱在怀里,亮出雪白丰盈的胸乳,把奶头直接朝着他号啕大哭的嘴里塞,哭声戛然而止!给他喂奶的妇人,也露出了很有成就感的笑容。

别看白宗易年纪小,但是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一嗅,这怀抱不是他妈妈的,这乳房的形状、手感、口感都和妈妈的不一样!刚停下的哭声又像山洪一样奔涌而出,他挤着眼睛,连那乳房是坚挺是下垂、是丰满是羸弱全然不顾,一手拔开,蹬腿踢脚,一个劲地哭叫。这样换了七八个人,结果都一样,他全然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有奶便是妈,吃饱不想啥”,只认死理一门心思、不忘初心要吃最早记忆的那个味儿,令真心想为他哺乳的大妈小婶乃至嫂嫂们大为尴尬:“没想到这叫花子还嫌馍黑?没奶吃的舍娃子还嫌奶小奶大、奶黑奶白、奶软奶硬、奶甜奶酸?看来这不是个省油灯,嘴头儿高着哩!”

姐姐们实在没办法,就将大人们吃的馍馍掐成雀屎大小的颗粒,用开水泡软给他喂在嘴里,也许他饿坏了饥不择食,也许冥冥之中意识到母亲不会再来给他喂奶了,反正非常配合地吃起来了。村里的大妈小婶们心中明白,他的营养不够,便隔三岔五地来给他送奶。她们知道白宗易不会吮吸她们的乳汁,就提前在家将乳汁挤出放入碗中端到他家,或来到他家将乳汁挤到碗中,一位大妈告诉白宗易的姐姐说,可以用这些奶水和上面粉,烙饼或蒸馍给他吃。这样,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就掺和着吃上了大妈小婶嫂嫂们的乳汁,小村里的很多妇女,实实在在地成了他的乳母!懂事后,当听说了这些故事,他发誓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报答小村、报答乳母!

现在,家乡的人民虽然脱离了贫困线,但离致富奔小康还差十万八千里,他怎能只顾自己而忘了初衷呢?何况,就在他将离开祖国赴日本前夕,一些同事就议论纷纷,有人不解地说:“取经何必到西天,难道真是外国和尚会念经、外国的月亮真就圆?”有人说:“日本的葡萄都是从中国引种的,技术还能比咱强?”更有人说“为了一串烂葡萄漂洋过海值得吗?该不是以学习为名游玩去了?”有人的说法更是戳得他心窝子疼:“他的祖母就是日本人,他很可能是去认亲戚了,不会再回来了......”

白宗易不爱跟人抬杠,只爱干实事。他在办完出国手续后,很快打点行装,乘机飞往日本。现在,他已经学成即将归国了,出现了这种情况,实在令他始料未及,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导师会是自己的亲戚——舅老爷的孙子!

“这地方怎么就令你厌恶呢?你看这么好的自然环境,咱们可以携起手来,我可以送你到更高的学府去深造,可以给你在有关农业科研机构谋取职位甚至股份,以你的勤奋、聪敏,不愁干不出鸿业、赚不了大钱。你可以把家属接过来,这我都能替你办到,就是投亲靠友嘛,中国的政策也是允许的。实在不行的话你还可以在这里另外成立家庭嘛,我们日本姑娘也是很温柔贤惠的。”伊藤没说出口的话是,看你的夫人那容貌,实在不敢恭维,这不都是你们国家造成的?当然也是因我们国家、我们家庭引起的,我要为此补偿。

“先生,我不厌恶您,也不厌恶这里的人民,我厌恶的是这里曾经的带给我的伤害。咱们今天不说这个了,好吗?”白宗易咬了咬嘴唇,端起了茶壶准备给伊藤斟茶。

“为什么就一根筋不开窍哪?你在那边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得罪,你还非得回去继续?兄弟!难道你怀疑我的能力?再说了,你一腔热忱地去爱她,她会爱你吗?”伊藤疑惑不解的摇着头。

这天晚上,白宗易彻底失眠了,脑海中两个白宗易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为的是回不回祖国?即使回去了,还来不来日本?他个人在日本追求更大的发展空间对不对?追求名利、享受应该不应该?

要说伊藤开的条件没有一点儿诱惑力,恐怕鬼都不相信。白宗易也是正常人啊,且不说家乡、国家对他成长过程中带来的苦痛和灾难,就说今后的发展给他能提供的机会都很有限,但日本的平台就不一样了。

然而,妻子的眼睛盯着他,儿子的眼睛瞅着他,父亲的眼睛望着他,父老乡亲以及同事领导的眼睛盼着他,他内心的想法如蓝河岸边葡萄园里新生的葡萄蔓一环绕着一环,缠成一团乱麻;如蓝河的水,一波接一波翻起九级波澜......

白宗易不由得想起父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说是主人一天回家,看到看家的狗满口是血的给自己摇尾巴,心想让看孩子呢,肯定是他把孩子给祸害了,举起棍子一阵猛打,家狗口不能言、负痛嗷嗷直叫,后来主人发现安然无恙的孩子酣睡在床底下,屋后一只恶狼浑身是伤,倒地死亡,这才想起家狗是无辜的、有功的。而家狗仍是对主人忠心耿耿毫无怨愦。这就是咬狼的狗!这和父辈们以及家乡的许多参加抗战的国军人员的遭遇何其相似!

白宗易的家乡蓝水河畔,过去是河汊纵横,芦苇丛生,野狼甚多,常常伤害人畜性命,所以看家狗的存在非常普遍。这一带要说那个村人窝囊,就说“你村就没有咬狼的狗”,说那个村人厉害,就说“那村里尽是咬狼的狗”。因为狗不嫌家贫,狗忠于主人。于是,咬狼的狗,成了村人们对抵御外辱的英雄的褒扬之词。所以,小时候他常听老人们说,“咱村有的是咬狼的狗”......他想,虽然眼下政府还没有完全承认那些“咬狼的狗”的作用,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咬狼的狗”会令社会——不,是主人——重新认定他们的地位和价值的!

白宗易回想起他白天和伊藤的谈话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他对伊藤说:“先生,我感谢您无私地传授给我葡萄的栽植技术,从小处讲,您是为了您的技术对亲戚朋友有用;从大处讲,您是希望自己的技术能对人类有用。技术无国界,亲情无国界,但做人还是要有原则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您的真诚和能力,我更不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问您,您小的时候受到过父母的责骂甚至体罚吗?”说着给伊藤先生斟了一杯茶,小小的茶盏中泛起一圈细细的泡泡,而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一串串的葡萄在他的关注下由瘦小、酸涩变得浑圆饱满、味美多汁甜如蜜,而他却在一串串葡萄的注视下一天天有健壮而消瘦、黝黑,但精力却更加旺盛,因为有一团圣火在胸中燃烧,那就是要用学到的技术改变家乡的种植观念和葡萄质量,带领群众走奔小康。

“当然受到过,父亲打我的时候又是非常凶狠,那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伊藤呷了一小口茶水,在嘴里回润了几秒钟,咽了下去。

“难道就没有冤枉过您?每次父母都是正确的?”白宗易品了一口香茗,直瞅着伊藤的眼睛。

“那倒不一定,有次一位小伙伴恶作剧在老师的皮鞋里放入嚼过的口香糖,事后告诉老师是我干的,害得我被父亲打得屁股肿胀,好几天都不能打坐。”伊藤说着不由得摸了摸屁股,捶了捶腰。

“你恨父亲吗?”白宗易向伊藤努努嘴。

“怎么会呢?不都是误会嘛。”伊藤爽朗的笑了笑,“事后父亲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还专门向我道了歉。中国有句老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我父亲也不是神仙。”

“大和小是一样的,您父亲不是神仙,您都不会因父亲对您做错了事而恨父亲,我怎么可以因祖国做事不周而恨祖国呢?我们中国还有句老话,叫‘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正因为我们的国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我们才扩大改革开放,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正因为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所以更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回去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如果我都嫌弃祖国贫穷而贪图享受富贵荣华,或是为了个人功名利禄不回国,那不连狗都不如了吗?”白宗易瞟了一眼伊藤望春,把头一扬,起身走出了凉亭,身后传来伊藤满怀期待的声音:“不要急于下结论做决定嘛,你先好好的考虑考虑,想通了再回答我也不迟。即就是回到了中国,想过来也不晚......”

一周后,他毅然决然地登上由东京飞往北京的飞机。

前不久,即将过70大寿的白宗易接到85岁高龄的伊藤望春先生来信,表示尊重他的选择并向他致以由衷的敬意和良好的祝愿,对他培育、栽植的葡萄荣获国际金奖和带领百姓脱贫致富取得的成就表示由衷祝贺,邀请他在适当的时候再来东瀛......读着远方的来信,白宗易心里最清楚,自己的荣辱早已与祖国紧紧的连在一起,如一串葡萄,所有甘甜都由酸涩诚酿就......

(原载《金融文坛》2020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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