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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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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岐山,静水深流

凤鸣岐山,静水深流

 

——冯积岐长篇小说《凤鸣岐山》

 

阿探

 

    献辞·献礼

 

合上冯积岐的新长篇小说《凤鸣岐山》,不由得想起了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卷首的“献辞”:

 

献给揭示生与死的古老源头;

 

献给水井的尘埃;

 

献给拉比诗人们,我藉他们之口道出了我的话语,而他们的名字在历经沧桑之后已化作我的名字;

  

献给萨拉和于凯尔;

 

最后,献给以笔墨和血脉之路贯穿字词与人的人们;

 

尤其要献给你。献给我们。献给你。

 

——你就是那个书写与被书写的人

 

从创作角度审视雅贝斯的“献辞”,它不但阐释了创作本身的终极意义,亦是精准地阐述了作家与创作行为、时空序、文本人物、大众及自身的幽深互动关系,更是对文字或文学存在意义的精解。无疑,这一切关乎着一个真正作家的存在使命。籍着雅贝斯的“献辞”,去理解冯积岐的文学认知与创作,无疑是合适的,籍此去理解这部具有超越意义的历史性长篇小说《凤鸣岐山》,更是恰切的,它道尽了作家的创作初衷、整个创作过程乃至最终的完成及绵展意蕴。

 

《凤鸣岐山》在质疑、否定老古信念中守望着自周人传承数千年的神性德性,在神性德性被生生撕裂甚至摧毁中钩沉过往,直指未来,揭示了历史演进的残酷性与曲折性,形形色色的开历史倒车者的原罪,大历史与小个体的幽微关系,其考量意义甚至超越历史本身而延宕至政治意识深层。它是作家灵魂对神性与灵性永不放弃的渴望与守护,是神性与魔性、兽性的共振、激荡,此起彼伏的动力源头之探究与其在文本书写、阅读中被揭示的过程,亦即作家与过往、现在及未来的一种智慧的理性审视与对话,它是对社会文明进程的某种警惕与居安思危,它与雅贝斯“献辞”的精深内质是高度契合的。

 

《凤鸣岐山》,是冯积岐敬念辛亥革命110周年的献礼。作为历史小说文本,它以生命之存在为视点,打捞并复原了一段鲜为人知的酷烈历史。正史常常以宏大壮美之结果示人,小说家则重在探究过程与其间的可能性,则有可能以更近乎于真相的视域去触及历史被深隐的那些微观的撼动灵魂的部分。换而言之,真正的历史小说,是必须有勇气去直面残酷与血腥的。小说以时空性历史背面长久的惨淡,击穿了《诗经》所记载的“凤鸣岐山”之祥瑞,在文本结尾起底震荡,反弹琵琶,最终以直指未来的气魄再次确立祥瑞的恒性永存,这正是作家对神性与灵性不变的守望。毋宁说小说是辛亥革命风云下的岐山三十年,不如说是岐山社会上层人物其时的生命及生死起伏。不论是人生行之以良善磊落的冯拱辰、冯拱明、冯慧芳、王婉儿们,还是大胆妄为、以公权谋私利私欲的李谦吉、麻振武、郭坚、高德宇(麻老八)们,他们的人生起伏与生死,似乎不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定数,但依旧冥冥之中领受着生命不确定的突变激变。小说人物之人生之变数,如冯拱辰的俗世人之常情往来而被同僚诬告为受贿,不得不领受慈禧太后赐死;冯拱明正大为人处世,最终落得家破人亡,无后销户;冯慧芳冰清玉洁,却历遭强辱,疯癫而亡,陈尸路野;李谦吉、麻振武、郭坚之流权势盛极一时,怎奈时势翻转迅疾,刹那之间兵败身亡,最终只是一段历史的笑谈。对于辛亥革命历史洪流,作为个人携裹其中,最终命运终究是难以把握的。历史正面或许是胜利飘扬的旗帜,其背面对于被携裹者而言,无疑是一场浩劫。由中国资产阶级发动的辛亥革命,只是推翻了帝制,打破了旧世界,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世界,致使各地(基层)军阀林立,民众负载更重。

 

《国语·周语上》:“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诗经·大雅·卷阿》:“凤皇鸣矣,于彼高岗。”凤鸣岐山,这既是遥远的兴王道成帝业瑞兆之肇始,亦是穿越漫漫历史长河追求理想社会之辛亥革命遥远的序曲,因着辛亥革命风云的风起云涌,岐山三十年间上演了数千人的生生死死。甚至对于冯拱辰,冯拱明,冯慧芳,王婉儿等人来说,他们的生死是从来无法预料的,而历史的演进就是各种不确定与变之不变的确定性,共同浇筑的那些史志性文本里零散而含混的短句。凤鸣岐山,即便依旧是传说,也传承了数千年,以精神引领让我们民族走进了一个相对壮美的时代。幽深的水井与遍满尘埃的天地同在,历史的幽深与莽夫的肤浅同在,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冯积岐给予了读者多种可能的引子式遐想,或许这些可能性只是抛砖引玉。作为小说家只是借助虚构人物,表达出自己对历史及世象的理解和勾勒,在历史沉淀之后,人物成为作家及作品影响力的载体。在这一过程中,文本人物的声音亦即作家的声音,作家在此一刻亦成为文本人物——“你就是那个书写与被书写的人”。书写历史的过程,就是不断对历史质疑和发问的过程,正是有着无以求解的疑问,才有了小说逆流而上贯通历史的探究(献给以笔墨和血脉之路贯穿字词与人的人们)。历史小说,既是对过往的梳理与再现,亦是对现在的映照,更是直面未来的勇气与信心(尤其要献给你。献给我们。献给你)。

 

《凤鸣岐山》是辛亥革命110周年主题出版物,既是对辛亥革命的献礼,亦是对一百多年前冯积岐故乡——岐山惨死的两千亡魂的敬念与祭奠,它以属于文学本源性丰姿,将历史性文本提升到新的高地。

 

文本·超越

 

《凤鸣岐山》作为历史性长篇小说,从文本建构上考量,冯积岐取得了丰硕的超越。

 

冯积岐籍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字记载,以丰沛的想象力驰骋,构建了辛亥革命下岐山昨日历史之在场,让读者体认了逝去已久的苦涩生态。小说文本更为可贵的构建在于,冯积岐以历史记录者中立者的身份进入文本,开创了一种迷人、灵性的民间讲史文本新文体,以打破时空阻隔,考证、比对历史之种种可能性的探究,去尽叙事之单调,且整个文本浑然一体,如同自然天成。这对于近年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结构之机械、呆板、创造乏力,无异于空前的提振。作家作为这段历史的探究者记录者进入小说,与他叙者、文本人物自我演绎等合力一道,强化了历史的真切。小说以“凤鸣岐山”之虚线牵魂,统揽全局,情节故事却并非文本人物自己演绎,间或他叙补叙插入,亦或文字资料佐证,亦有来自文本人物的言语否定,历史叙事妖娆多姿,大大增强了客观性,促成了文本历史真实性的腾升。如对县知事李谦吉新婚之夜遭遇奇袭,兵败被俘终死,文本给予两种不同之可能:一是作为袍哥富于血性的宁死不屈,被大卸八块之惨死;二是悔过求生不得,最终死于无名之辈的乱刀下。又如冯拱明之死:一为上会郭志辉和其他两个副会长去省城打点求情不得,回到岐山的第二天晌午冯拱明在苜蓿地被枪毙;二是苏炳寅的儿子苏岳峰回忆父亲的文章中说到,冯拱明是苏炳寅担任岐山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时发展的两名党员之一,死于1927年“4·12”大屠杀。究竟哪一种是真相?这是历史留读者的扑朔迷离的问题,而正是这些问题,引领者读者潜游回溯于历史长河。

 

与此同时,从小说叙事宏观建构体察,冯积岐悄无声息地构建了《凤鸣岐山》反历史逻辑叙事,深隐着对历史正面的质疑与程式化既定结果的排斥、解构。古人视凤为吉祥之鸟,凤鸣岐山预兆周的振兴,故以此为家国兴盛之典故。然而,安排妥当安葬冯拱辰事情的午夜子时,冯拱明所看到异象,听到三声鸟叫,去周公庙得到凤鸣岐山的确证。按常理应该是天降吉祥,改天换地,民国盛世新开,然而此后的三十年间的遭遇,不仅他与二哥这冯氏一脉走向艰难,最终绝后销户,而且就整个岐山民众而言,生命陷入了长久的浩劫之中,这无疑是文眼之上的文本设置背反;对于文本人物生命的多种可能与核心人物命运多舛的不变,人物的道德修为与命运处境,则是行文叙事暗自积聚的伦理道德背反。这种反逻辑叙事,事实上达成了小说艺术反逻辑与历史演进反逻辑的统一,强化与凸显了历史演进确定中的不确定性,亦深隐着对历史认定的排斥与驳回。在核心人物冯拱明、冯慧芳的人生叙事中,文本强化了历史演进强势与个体修为的生生撕裂的背反,并且使这种背反升华为一种对历史进程的强力叩问。冯拱明的生命里拥有大德与神性,光明磊落好公义,即便是一直为走马灯变换的驻守岐山的军阀筹粮筹款,但最终也无法逃脱这些白眼狼等同兽类的凶残戕害;知书达理、冰清玉洁的冯慧芳,年幼丧父母,成年遭强暴婚配,继而丧夫守寡,进而被先奸后娶,生命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凌辱,精神疯癫,37岁惨死路边。他们的命运如同卡夫卡的小说《敲门》中寓言的状态一样:身处无尽的地狱而不知身犯何罪。无论是冯拱明还是冯慧芳,他们自身并没有什么罪过,作为社会上层人士,却活得没有丝毫生命尊严,永远无法摆脱绝望黑暗的笼罩。一个社会文明的评判标准,只在于民众能否安居乐业,文本的叩问意义延宕至革命之政治纲领深层。

 

小说抛弃了宏大叙事及情感浓烈,以岐山之狭小县域,构建了对辛亥革命意义的民本意义上的客观、理性审视。宏大的历史传奇叙事与浓烈情感,已成为历史小说的当代诟病,冯积岐选择以小县域之革命风暴侵袭、凋敝,去尽色彩、力显中性客观的多角度透视性叙事,擎起了文学最高的表达——至真,以点带面、以小承大地呈现了历史整体性民生生态,以刀背隐匿的巨大动量,释放了历史的另一种犀利。这是认知历史的更高视野与更开阔的维度,更深隐着来自历史深处对当下社会困境的映照,不可不谓历史性文本的巨大突破。辛亥革命前后30年里,冯拱明、冯慧芳与李谦吉、麻振武、高德宇等一正一邪两类人物的命运跌宕起伏,正也罢,邪也罢,最终在历史了轮声里终归销声匿迹,而社会文明的进步却是无法阻止的。冯拱明丧子丧妻,虽续姻缘,小说结尾最终做了枪下之鬼;冯慧芳多次遭强奸凌辱以致疯癫,最终惨死路边。小说音色苍凉而悠远,行文叙事积聚着广阔的时间感与茫然历史纵深感——在历史交接点上,个人的命运是无法把控的,他们的选择也是苍白无力的。换句话说,冯积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叙事语调,构建了属于民生生态的历史,构建了一种能够让读者进入历史深处的真切呼吸通道,构建了历史性沉默的叙事基调,为读者奉献了带着灵魂动感的历史小说。依托《凤鸣岐山》,读者能够去把握历史的内质构造,这显然是基于历史本身之上的深掘。小说将历史性文本存在意义“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世之得失”,提升到不著一字尽风流的审美之境。

 

作为历史小说,文本在30年的民生凋敝中,以超越历史本身的智慧,重建了对现实及未来的希望与信心。质疑及拷问《诗经》“凤鸣岐山”这个数千年流传的所谓祥瑞,并不意味着放弃它所承载的美丽愿景。在小说的叙事者中,“我”的祖父冯学礼是一个无政治倾向与信仰的人,他代表一种来自民间的声音,他信奉自我奋斗与固守成见。他相信冯拱辰之死是由于德行不好,他肯定凤鸣岐山是胡说八道,认为冯拱明成也精明败也精明,甚至认为冯拱辰与冯拱明之门系绝户断根是必然的。尽管小说文本用27万多字追溯回来的历史事实来构建来确立祖父的认定,但最终一切的构建和确立,并没有摧毁来自历史深处悠远的“凤鸣岐山”之祥瑞,甚至此前的一切构建和确立,不是为了摧毁,而是为了最终的重新确立。小说结尾“无论祖父相信不相信,《诗经》中的‘凤鸣岐山’的诗句是抹不掉的”,这一句话,用否定之否定完成了肯定,对当下与未来的肯定。

 

静水·深流

 

《凤鸣岐山》以超乎常态方向介入了历史幽深,以老古的民本主义高标衡量了辛亥革命的成就与质地,水面下被遮蔽的深流暗潮与整体性表层的静水,如同太极图之阴阳分明,达到和谐与统一,这既是小说内质结构平衡之美,更是文本审美之境的化成。

 

静水,对于小说文本构建而言,是内在气质、基调、内蕴的形成,是文本所传达的整体性精神风貌。它依附于小说的情节、故事、人物命运等诸因素推进的节奏、姿态、程度及速率及其合力的凝聚。小说开篇就以飞来横祸式遏制性事件坠沉着冯拱明门系的衰落,冯拱辰因赈灾接受庄稼人夜里送来黑豆为其安排驮队活路被小题大做,被诬告赐死;冯拱明午夜子时遇异象,听到凤鸣岐山,然而这意味着祥瑞之中的虚幻,依旧无法阻挡变天后一茬又一茬军阀压迫与盘剥。小说人物命运的此起彼伏,群魔乱舞,叱咤一时;心胸坦荡者冰清玉洁者,困顿艰难逼仄数十载而不得善终,作为文本正面示人的表层,是谓深流涌动。历史演进虽然异常生猛,洪流过后终成一鉴平湖,作为小说内质底蕴,是谓静水静美。动静相宜,动静激荡,互化干戈,凝成洞穿历史之理性平和,如同太极神功,意到气到力到,沉稳、舒缓而劲道。

 

虽然《凤鸣岐山》追溯历史重点不在文化根性,但冯拱明以及侄女冯惠芳这两个核心人物,正是周礼之乡的文化载体,本身担负着文化的根性意义。他们的命运不断坠向谷底至惨死毁灭,正是历史强势对民族文化根性的践踏,是军阀权势对人性尊严的践踏,而文本所展开、递进的践踏与摧毁,最终依旧抹不去悠远的《诗经》中凤鸣岐山的记载,反而强化了这个美丽传说存在及传承的意义。冯积岐以人性尊严长久的被摧残,构建了历史恒久意义的人性尊严之捍卫。静水与深流,彼此消磨中消解、解构了彼此,最终凝成了浑然一体的和合与和谐,抵达了审美至境。

 

   长篇小说 《凤鸣岐山》,无疑是别样的历史文本,它完全超越了传统历史文本的内质建构,赋予了历史以现代主义的体式、形态及视野的重构与审视,以超高的隐藏艺术抵达了历史之酷烈与真实,它的完成,持续了冯积岐创作的成竹在胸与高位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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