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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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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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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

一家人

孔立文

1

说句心里话,对于结对认亲这件事,我还是蛮上心的。在我们新疆,民族团结是各族人民的生命线。机关干部进村入户“一对一”结对认亲,民族团结实实在在,这样的活动,我怎能不积极呢。

开“民族团结一家亲”动员会时,我跟群工办孙干事坐一起。孙干事负责结亲对象分配,我小声跟他说,到时把定点村的名册发我一份。

孙干事笑了,说,怎么,还要选一下吗,有这个必要吗?

那当然!认了亲可就是一家人了,这可不是小事。

会议一结束,孙干事就把名册传到了我电脑上,后面还留有附言:要选就快点,我这边还急着分人呢。

机关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搞硬性安排,容不得你选择。我这也算走了个后门。

市委的挂勾点是琼科瑞克村。这个村贫困人口不少,表格上就列了一百多号。想从这里面选出个名堂,怕是也只有我这个机关新人了。谁让咱刚毕业没经验呢。

这不过是普通的名册,无非是户口姓名、家庭人口、年收入等列表。我对上面空洞的数字不感兴趣,人名也差不多,我扫了几眼,觉得确实没什么可选的。

也是,选谁都一样。还是让老天和孙干事来安排吧。我快速打了几个字,正准备按回车键,忽然,也就在一瞬之间,我发现了电脑屏幕左下角那个名字。

名字很熟悉。对了,那不是外婆的名字吗?

卢艳丽·沙迪克。除去后缀“沙迪克”,“卢艳丽”三个字与外婆的名字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我定了定神,那三个字依旧安静地躲在那儿,跟其他名字混在一起,一点也不特别。

世间竟有这般奇异的事。我笑了,抓起电话,给孙干事拨了过去。

选好啦,谁个?没等我开口,孙干事的声音已经像子弹一样窜过来。

卢艳丽……我本来是要问他很多话的,可他那逼人的语速,让我本能地只吐出了这三个字。

好啦,我知道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然挂了电话。这个火烧火燎的家伙,大概是忙疯了。

我回看了一番名册,别人的名字都正常,唯有那“卢艳丽”,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从小到大在新疆呆这么多年,维吾族的同学和朋友不少,名字虽然都是音译,但还真没见过“卢”字打头的。莫非是养女,汉族?新疆这个地方,抚养别的民族小孩的人家不少,可那上面的族别,明明显示的就是维吾尔。

卢艳丽·沙迪克后面的标识是这样的。性别女,年龄四十八,政治面貌群众,年收入一万,家庭成员为一儿一女,备注上说女儿在读大学,儿子上小学,本人有高血压,常年吃药。

冥冥中总感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故事。一下班,我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哪知道母亲倒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你看把你少见多怪的,一个名字,能有什么故事呢,再说了,哪有那么多故事,好好工作,别动不动就故事故事的。

我仍不罢休,说那你真不认识这个卢艳丽·沙迪克?

母亲提高了嗓门,说,我听都没听说过,人没听过,村子也没听过,不就一个名字吗,重名重姓的多了去了,别搞得那么认真,有那时间,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个人问题。

得,没法交流。每回跟母亲通电话,除了催婚,也是没别的了。

母亲是老兵团,年轻时也是吃了苦的。作为她的小儿子,能考上公务员,坐上办公室,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荣耀。所以在她眼里,工作和婚姻才是重点,至于其它的,那都不算事。

好吧,算是我想多了。不过,马上就多了一个维吾尔族亲戚,而且跟外婆同名,我还是蛮期待的。

2

认亲大会是在琼科瑞克小学的操场上举行的。

人太多,光市委机关就去了三辆大轿子、三辆轻卡。大轿子上人是满的,轻卡上的慰问品也是勉强才装下。

乡镇干部和村委会全员出动,会场秩序井然。操场上处处洋溢着温暖的笑脸。

掌声一阵接一阵,全是自发的。我向来不怎么看重轰轰烈烈的形式。台上一会儿讲话,一会儿发言,搞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然后才是认亲。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结亲对象——卢艳丽·沙迪克。她五十岁左右,个子挺高,慈眉善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肥胖,走起路来有点一颠一颠的。她还带了儿子,小巴郎十二三岁,大眼睛,长睫毛,挺鼻子,很机灵的模样。

“叫哥哥。”卢艳丽·沙迪克对小巴郎说。

“哥哥!”小巴郎声音脆脆地说。

我俯下身子回应,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原本我还想展示一下自己“双语”能力的,可听见卢艳丽·沙迪克的汉语说得那么纯正,也就不敢再露怯了。

他叫努尔艾力,十二岁,在读小学六年级。我的“见面礼”是一个迪士尼书包,里面装了本子和文具,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努尔艾力的惊喜是掩不住的,小脸涨红,双眸闪亮,快乐扑面而来,分明感染到了我。

“喜欢吗?”我轻声问。

“喜欢!”他掏出两盒速写笔,又摸出一摞软皮本,忽闪着大眼眼睛问,“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当然,都是给你的。”我顽皮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

见面礼之后是认门。

卢艳丽·沙迪克抱着一件昵子大衣,我提了一袋米一袋面,努尔艾力背着书包,提了两壶清油,歪歪斜斜走在前面领路。军大衣和粮油都是单位慰问品,由我们捐资集体采购的。

“妈,以后我就有哥哥了吗?”努尔艾力攸然回头,一脸热汗。

“对呀!”卢艳丽·沙迪克冲我笑笑,得意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有哥哥喽。”小家伙兴冲冲地叫嚷,他向前紧跑了两步,猛地把两桶油撂下,快步奔到我跟前,干劲满满地说,“哥,来,我帮你!”

看来有个弟弟还是蛮不错的。小家伙的那份诚挚比什么都珍贵。

卢艳丽·沙迪克的家距小学不远。房子是抗震安居房,天蓝色的屋顶显得格外敞亮。

和村上大部分人家一样,卢艳丽·沙迪克家也是去年从乌逊山上搬下来的。

前年八月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差点毁了卢艳丽·沙迪克的家。土打垒的院墙倒了,卢艳丽·沙迪克的丈夫被砸伤,没几个月就去世了。土坯房也成了危房。现在的房子是乡里统一建的。移民搬迁,保障住房,享受低保,卢艳丽·沙迪克家渐渐走出低谷。

客厅的桌子上,已摆满果盘点心。洗得干净的红苹果,切成扇形方块的馕,葡萄干,红枣,核桃仁,全是自家产的绿色食品。

第一次来卢艳丽·沙迪克家,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喝着飘香的奶茶,感觉就跟自己家一样。

知道我要来,卢艳丽·沙迪克已经准备了拉条子。肉切好了,菜洗好了,面醒好了,随时可以拉面下锅。

卢艳丽·沙迪克忙着做饭,我给努尔艾力辅导作业。小家伙稚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论我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虔诚。

我喜欢这种家的感觉。

卢艳丽·沙迪克过油肉拌面做的很地道。拉面色泽鲜亮,肉味清香浓郁。努尔艾力一顿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红。

卢艳丽·沙迪克不停地给我夹菜加面,我竟一口气吃了好几盘子。她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我,我在心里也把她当成了妈妈。

卢艳丽·沙迪克说如果阿孜古丽在,一家人就团聚了。阿孜古丽是卢艳丽·沙迪克的女儿,去年刚考上新疆大学。

吃过饭我们用手机照合影,留电话,还加了微信。

走亲戚时间有限,我要走了,卢艳丽妈妈和努尔艾力弟弟都有点舍不得。努尔艾力拉着我的手,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眼泪都掉下来了。

临走前我给卢艳丽妈妈留了两千元钱,说是给未谋面的阿孜古丽妹妹和努尔艾力弟弟上学用。卢艳丽·沙迪克一开始怎么都不要,我说你不拿着就没把我当一家人,她这才勉强收下了。

可能因为激动,我竟忘了问卢艳丽这个名字的事。

在返城路上,我打开手机,发现卢艳丽·沙迪克竟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微信。配图全是我和他们的合影,文字就一句话:我多了一个儿子。

因为想多了解她一些,我好奇地点开了她的微信相册。上面图文不多,全是生活中的一些点点滴滴。忽然,一张似曾相识的图片映入眼帘,我不由得为之一怔。

这是一张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全是军人。最显眼的是一个女兵,只有她是站着的,手里还举了一本书。其他的应该全是男兵,一共六个,不知道是蹲点还是坐着,每个人手上握着一支笔,伏在一节高耸的田埂上,田埂上放着本子,看样子是在学习。挨着女兵最近的那个男兵,侧着头张着嘴,像是正在向女兵发问。这个男兵头发卷曲,鼻梁高挺,感觉应该是少数民族。可能因为时间久远,照片上面还有一道泛黄的印渍。

评论区里,卢艳丽·沙迪克还注了一行字:这是爸爸留给我们惟一的照片。

如果没猜错的话,照片上那个少数民族战士,应该就是卢艳丽·沙迪克的父亲了。

直觉告诉我,这张照片我见过。我猛然想起来了,外婆家的玻璃相框里,也有这张照片。没错,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我见过。

我把图片拉大,一下子就认出了里面的外婆。那个女兵不正是外婆吗?她站在男兵的后排中央,轻扬着头,英姿飒爽,当仁不让。

可是,卢艳丽·沙迪克手机上也有这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呢?

3

外婆举着我的手机,端详了一遍又一遍。老花镜在她手上,摘了取,取了再戴。一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时不时揉一下自己的眼睛。

我把纸巾给她,她扯了几张,顾自蒙了脸,好久才拿开。纸巾浸湿了一大片。

然后,她颤抖着双手,摸摸索索打开自己的枣木箱子,翻出了那张珍贵照片。

和手机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的这张保管得更好些,四个角连毛边都没有。

外婆老了,反倒多愁善感起来。过去的事情记得尤其清楚,一件事可以絮絮叨叨好多回。尤其当兵入疆的那段,更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外婆当过兵,这是她一生的荣耀。

照片是那个维吾尔族战士,叫沙迪克。

外婆说,沙迪克是她的战友——生死战友。可对这个名字,过去那么多年,她却很少提及。

看来有些人有些事,缘分还没尽。

外婆抓着我的手,跟个孩子似的说,你快帮我问问,沙迪克他怎么样,他还好吧,你告诉他,我很想他,我要去看看他。

我把外婆的那张照片翻拍了一下,写了一小段文字,发给了卢艳丽·沙迪克。我用微信问她:沙迪克是您父亲吗,他当过兵吗,他是不是有一个战友,名字叫卢艳丽?

卢艳丽·沙迪克没回我,估记是没看微信。

外婆这边则滔滔不绝,说起了她和沙迪克的那些往事——

4

我对沙迪克一开始印象并不深。

那时候我刚到部队没多久,整天除了想家,就是干活。干活多了就忘了想家了。

我当兵时还不到十八岁,还差好几个月呢。说当兵就当兵了,到新疆了。

当时那个不习惯,吃的住的都不习惯。就是想湖南老家,想大米饭,想冰糖桔,想熏腊肉。那时候哪里吃的上肉,想都别想。

对沙迪克有了解也算缘分了,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当然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过日,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天早饭吃的是馕。开饭时就听见有人喊,”今晚吃狼!“

吃狼?终于开荤了。有人已经跳了起来。

开餐的哨声一响,每个班只发了一筐金黄色大饼子,外加一盆子白菜汤。大家端着热汤,就是不动筷子。连长说吃饭呀,还愣着干什么?

狼肉呢,我们等着吃狼肉呢。几个敢说话的战友高声叫嚷。

连长撇了撇嘴,指着那些大饼子说,想什么呢,狼肉?这是馕,不是狼!

还好,那馕看起来硬硬的,但口感香脆有嚼劲,比馒头窝头好吃,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馕是沙迪克加班打的。

就他一个人,打馕坑,搓面团,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晚上。

馕吃了管饱。大家打着饱嗝,挺着肚皮,又出工去了。

就这样,每个人都忘了狼的事。没成想,我却真的遭遇了狼,而且是狼群。

正是早春时节。连队挖水渠,工程量大,重劳力全都要上一线。

那时候连里就我和秦玉洁两个女兵。连长把我们调到炊事班,说是加强后勤,我们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变相照顾。施工点在山脚下,全是戈壁石,我和秦玉洁干半天也出不了活。炊事班就炊事班吧,炊事员腾出来也可以增添人手。

那时候我刚到炊事班,一心想着给官兵改善伙食。

沙迪克是翻译,刚当兵没几天。他刚来连里时感觉也就是个大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高,鼻梁高,眉毛重,睫毛长,眼睛炯炯有神。可能是新来的缘故,平常他不怎么爱说话,性格上比较拘谨。

连里就他一个少数民族,伙食上有些不习惯,早就嚷着要自己动手,不想不做则已,一做就停不下来。

沙迪克的馕把午饭问题也解决了。午饭是啃干馕。官兵们一身一脸泥土,啃起馕来感觉却香甜得很。炊事班只是烧了两大战备锅开水,剩下的时间都投到施工里了。

由于要准备晚餐,炊事班收工早。连长让沙迪克也一起回,他一晚上没休息,连续奋战吃不消。沙迪克不愿早回,连长说你可以再打些馕,这次少打些,这东西管饱,充饥的时候用。

那天阳光正好,路上的草都泛青了,春天来了。我还发现几颗稚嫩的荠菜,零星点点,鲜活诱人。

一回来沙迪克就捣腾起他的馕坑,他嫌一个不够,还要再弄一个。他搞他的,我们做我们的饭。

晚饭没变化,主食是玉米面搀白面的开花馒头,菜是老三样,无非是土豆萝卜冬白菜,没有一点绿色。

馒头揉好下锅,菜也切好,那日秦玉杰负责炒菜,我有一段空闲时间。忽然就想起家乡的荠菜,凉拌,烧汤,包饺子,荠菜饼子也不错。眼前甚至浮现起战友们欢呼雀跃的场景。

那时候人都这样,哪个思想不积极。于是心潮澎湃向班长报告,说想到营房后面挖荠菜。

班长正埋头切咸菜疙瘩,眼皮没抬就答应了,只交待了一句,“别走远。”

我找了把小铁铲和一条米袋子就出发了。

荠菜没有想像得多。营房后面是一片滩涂地,绿色东一块西一块。没见到荠菜,只有蒲公英,稀落稀落也不多。

我就往后山走了。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当时什么都没想,满脑子全是荠菜,中了邪一般。

蓦然直起腰,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个陌生的荒野。

太阳落山了,四野苍茫,满目朦胧。周边一片混沌。

营区已经找不见了。

我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恐惧,赶忙往坡下走,可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只狼立在前面。那狼仰着头,漠然地盯着我。

我头皮发麻,紧握铁铲的手沁出了汗。

狼张开大嘴,吐了吐长舌头,抖着浑身的毛,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低鸣。

我举起铲子,壮着胆子又迈了两步。没有任何奇迹,那狼早看透了我的胆怯,立在那纹丝不动。

它在向我挑战。我知道,这时候不能后退,更不能逃跑。

我使出全身的气力嘶吼。

没有用。狼依旧龇着牙,满目狰狞地瞪着我。

只能对峙。

可是,我恍然发现,又有两只狼,闯进了我的视野。

不是梦幻,我甚至感受到了那两只狼眼里射出的贪婪的绿光。

难道就这样牺牲了吗?我才刚满十八岁啊,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我感到手上的布袋子被扯了一下。那可是半袋子野菜,我顿时变得异常清醒。

背后有狼?猛一回头,却见沙迪克已挡在前面。

“别怕,有我。”他端着枪,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背对我,慢慢撤,撤到身后大树。”

“噢……喔……”狼展开扑杀架势,嚎声穿透耳膜。

沙迪克背后像长了眼睛,紧随我快速移动。

这是一棵老榆树,树干粗壮挺拔,树冠硕大繁茂。

“快上树!”沙迪克声音急切,不容回旋。

我反转身,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已经数不清有几只狼,应该不下五六只,正瞪着藐视的眼睛,慢悠悠向这边包抄而来。

这时候我也不觉着害怕了。此刻的沙迪克是个真正的勇士,他身体前倾,一副无所畏惧的气概。

“那你呢?”

“快上,别管我,我一会儿上。”沙迪克的语气跟下命令似的。

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爬上去的,反正没费什么力气,而且手上还攥着铁铲子。

我刚攀上一个树桠,枪就响了。连发,有两三枪。我还没反应过来,沙迪克已经窜了上来,简直像长了翅膀。

又是两枪。待我缓过神来,树下已倒下三四只狼。血涂了一地。沙迪克枪法极准,全是一枪爆头。

远处,是狼的嗥叫。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

沙迪克帮我转到上边的树桠,自己守在距我最近的那枝,面孔冷竣,神情专注。

天色暗下来。

狼在树下呜呜地嚎着。有的用爪子扒挠树皮,有的猛地扑向树干,有的尝试着各种跳跃,一个比一个不甘心。

“狼又多了。”

“没事,它们上不来!”沙迪克收了枪,显出无所谓的神态。

“还有多少子弹?”

“放心吧,还应付得了!”他这口气,感觉弹匣还满着似的。

虽是这么说,沙迪克还是又据起了枪。我也时刻保持警觉,随时准备战斗。

狼群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仍有狼循着声音往这边赶。

夜色浓郁,一只只银灰色的狼,发出幽幽的蓝光,阴森而诡秘。

忽然,树下传来阵阵嘈杂,声音怪异,毛骨悚然。

“它们在干什么?”

“啃树,它们聪明得很!”

“那怎么办?”

“没事,没那么快,你抓好了,连长他们应该快到了。”

狼真是狡猾动物,上不了树,竟分工分头啃起了树干。

一声声咀嚼夹带着凶残。

“砰!”沙迪克果断放枪,一丝血腥味攸然划过。狼血直接窜到树上来了。

片刻静寂。然后就有狼开始仰天嚎叫。嚎声呜声响成一片。

“头狼死了!”

沙迪克杀死的是头狼。头狼是群狼之首,干掉头狼,群狼战斗力锐减。

但没过多久,树下再次泛起咔嚓咔嚓的撕咬声和咀嚼声。

沙迪克一手持枪,一手折断一大节树枝。他把树枝像箭一样猛地掷下去,下面立马传来嗷嗷嗷的惨叫声。

也只是一刻的停顿,狼又展开了行动。

几个回合下来,狼叼走树枝,毫无退缩之意。

再这样下去,感觉用不了多久,树就要被啃倒了。

沙迪克卸下枪刺,把枪递给我,豪迈地说,“拿着,还有一发子弹。”

“为什么?”

“我下去,跟它们拼了。”

“不行!”从来没这么坚定过,我一下子跨到他跟前,狠劲抓住他。我们卡在枝桠上,身体挨得很近。沉默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相信我!”他声音绵绵地说。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要死一起死。”

“说什么呢,放心吧,我们死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远处缓缓移动的火把。

难道是幻觉?定了神再看,可不是吗,那些火把如烁动的星辰,正向我们这儿飘移过来。

“你看!”我激动地大叫起来。

沙迪克也看到了。他放声大吼,捏疼了我的手。

就这样,我们得救了。

连长他们来得及时,沙迪克和我跳下去的一刹那,树就倒了。树桩子尖尖的,像支钝削的粗铅笔。

狼怕火。几十支火组成的火龙直接把狼给震住了。没费一枪一弹,这群肆虐的狼四散遁逃,眨眼之间就像风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

连队收工晚,大队人马都回营了,却还不见我和沙迪克的影子。连长知道坏事了。在这之前,炊事班已经找了一圈,天黑了又不敢走远。后山的狼嚎声老远就能听得到。炊事班五个人就一杆枪,还被沙迪克拿走了。秦玉洁想上后山,被炊事班长拦住了,说准备火把吧,等连队的人一回来就上去。

沙迪克一共打死了五只狼。战友们风趣地说,这下真有狼肉吃了。

5

然后呢?一大家子人竖着耳朵,围着外婆追问。

外婆一声叹息,接着又咧开嘴笑了,随后继续她的讲述——

我知道你们还关心那五只狼。是啊,全吃掉了,吃了好几天才吃完。我是一口也没吃,闻着味就想吐。狼肉那个腥气啊,好多天都散不掉。

营区周边,一到晚上狼就嚎开了,声音嗷嗷地,那叫一个刺耳。

为了防止狼群报复,不论白天晚上,营区都增加了岗哨。真枪实弹盯守了大半年。

沙迪克成了连里的英雄。性格上他也变了不少,话也多了,也爱笑了。他笑的时候牙齿白白的,按照今天的话说,还挺帅气的呢。

还有一个变化,那就是他爱学习了。

沙迪克名义上是翻译,但只会说,不会写。不仅汉字写不了,维文也写不了几个。这时候他开始学汉语了,学得还挺起劲。

那时候连里有文化的不多,我算一个,秦玉洁算一个,再就是指导员。

我和他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这样他找我的时候也就最多。他不厌其烦,动不动就来找我问我问题。各种问题,拼音,笔划,字怎么写,话怎么说,那个认真劲,今天想起来,也还是蛮让人佩服的呢。

很自然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

我对他的了解也增加了不少。沙迪克的全名叫沙迪克·肉孜。他出身很苦,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父亲给当地的巴依老爷当长工,母亲在他出生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之所以会说汉话,是因为他家邻居有一户汉族人家。他是吃那家汉族大婶的奶长大的,在他心里,那个汉族大婶就是他的妈妈。他和汉族大婶家的儿子从小就在一起玩,跟亲兄弟一样。

别看沙迪克长得人高马大,打狼的时候那么勇敢,实际上却常常像个孩子。

野花烂漫的季节,趁你不在意,他会从背后掏出一串花环送给你。那是由一朵朵鲜花编成的,色彩斑澜,清香扑鼻。

杏子熟了,他总是第一个知道。黄橙橙的野杏子新鲜极了。他知道我爱吃,有时候大晚上的都偷偷跑出去给我摘。

他有一把都塔尔,那是他最珍爱的宝贝。他弹得很好,琴声清脆悠扬,婉转动人。见我喜欢听,他主动要教我。他特别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可那物件太精致,我怎么也学不会。我说我还听你弹吧。他望着我说,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想听,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弹。

因为就他一个少数民族,没事时他老往炊事班跑,一有时间他就自己做饭吃。他做拉条子、汤面片,如果有牛羊肉,他还会做烤包子,做抓饭。他最拿手的当然就是烤羊肉串了。撅来红柳枝,现烤现吃,那滋味真是鲜美的不得了。不过这样的时刻不多,毕竟那时候肉太少。

我是最沾光的那个,只要他做了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为此秦玉洁没少犯嫉妒。

那时候男兵女兵关系纯洁的很,但秦玉洁没少开我的玩笑。她说沙迪克那么殷勤,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啊?

我就跟她说,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别在那胡说。是啊,那时候我和沙迪克都还不到二十岁,心纯净着呢。

真的,沙迪克从来没向我表达过什么,从来没有,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兄弟,亲兄弟。

后来团里兴起学文化热,连队成立了读书班。我和秦玉杰兼起了文化教员。当时报名参加的人不多,谁也没想到,沙迪克却是第一个报了名。后来好多人都坚持不下去退出了。但沙迪克却风雨无阻,什么时候学习都最认真。他的汉字写得好,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

你们看到的那张照片,就是师里刘干事下连时抓拍的。

刘干事是新闻干事。那天是星期天,难得的休息日,我给几个学文化的积极分子辅导功课。刘干事下来采访,正好给看到了,于是就拍了下来。

我那时候胆子大,说刘干事你能不能给我们每个人洗一张。他说没问题。还真不错,没几天他就把照片给送过来了。那时候照一张照片可是不容易。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沙迪克更是兴奋了好几天,没事干就拿出照片在那儿盯着看。

就是因为这张照片,让我和沙迪克没多久就分开了,也和连队的兵们分开了。

照片被刘干事发到了报纸上。

这样知道我名字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关心问候的也就多了。

一阵风的表扬过后,另一件让人闹心的事跟着就开始了。那就是给我介绍对象。

之前组织上就给我介绍过,都被我以年龄小拒绝了。

这次不一样了。介绍的人里面,不仅有师里的,团里的,甚至还有军区的。加上我的年龄已经超过十八岁,这个理由再也搪塞不过去了。

连长和指导员的压力也不小。有时候为了我的事一天可以接好几个电话。这还不算,有时候介绍人还亲自带人过来,直接到工地里来找我相亲。

介绍的人里面,不少都立过战功,最高的已经是正团级了。我简直是不堪其扰。

说心里话那时候我是真不想谈恋爱,更没想过要结婚。来当兵的时候,我是想着当完三年兵就回去的,这要是结了婚,那可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可是没办法,有些事情还是要听从组织的,个人选择的权利可以有,但有时候也要做出牺牲。

最早离开连队的是秦玉洁。

她选了一个师里的科长,直接把自己给嫁了。那个科长最早是给我介绍的,被我拒绝了。指导员就去征求秦玉洁的意见。这种情况出现过很多次,只要被我拒绝了,她也不同意。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同意了。那个科长比他大十五岁。走的时候她对我说,艳丽啊,别再挑了,找个有前途的嫁了吧。

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嫁。为这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这时候最关心我的就是沙迪克。他总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不多说一句话。

后来我还是嫁了,嫁给了你外公。你外公那时候是副营长,是湖南衡阳的,算是很近的老乡。给我介绍的人里面,他算是最年轻的了,但也比我大了整整十岁。

一开始我不愿意,你外公不急不慌,营长和教导员倒跟着着急,反反复复劝导了我好几次。那时候介绍的人多,我也是烦了,于是就答应了。

这个事沙迪克还蒙在鼓里,我没有告诉他。

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的。我还没准备好,就稀里糊涂地说结婚就结婚了。

我含含糊糊应下与你外公处对象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两个也还没怎么交流呢,营里已经把婚礼都筹备好了。

婚礼是在营部举办的。白天我在上工,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收工早,回来后通信员就说让我去营部,我还以为是开什么会呢。

营部离连队不远,隔了没几百米。到了营部,我被带到了一个地窝子里。营里的不少干部都坐在里面。桌子上放着一排子糖,每人跟前放了一杯水。

一见我进去,教导员就说,新娘子来了。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我当时就蒙了,不知道是走是留。教导员让我坐到你外公身边,那么多人我也不好拒绝,就坐过去了。然后教导员就说,你们的结婚报告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夫妻了。随后营长也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

我感觉跟做梦一样,本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阵的掌声给打断了。

婚礼结束,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外公。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小地窝子了,我已经结婚了。

那个晚上的夜显得特别长。

地窝子外面,分明有凄婉的琴声传来。曲调忧伤,悠远流长。

琴声飘了一个晚上。

我听得出来,那是沙迪克在弹他的都塔尔。

第二天见到沙迪克,他的目光冷冷的。他的笑容不见了。见到我就直接走开,我知道他是在有意躲我。

他一个人沉默了好几天,和谁都不说话,也不理我,只知道干活,默默地干活。

没多久你外公调到师里当干事,我也跟着他离开了连队。因为走的匆忙,走的时候除了连长和指导员,其他人都没来得及讲,包括沙迪克。

离开后我再没回去过,也就再没有见到过沙迪克。

6

外婆正喃喃地唠叨着,卢艳丽·沙迪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听得出来,她激动得不得了。她的语速比那天说话快了许多。她说,儿子啊,我刚看到微信,你也有我爸爸那张照片吗?你说得没错,我爸爸叫沙迪克,他当过兵,他有个战友就是叫卢艳丽。儿子啊,你见过她吗,那个汉族丫头卢艳丽真的还在吗!

我根本插不进话,卢艳丽·沙迪克就一直在电话里说——

“这是我爸爸临终前才告诉我的。他说他喜欢一个汉族丫头,非常非常喜欢,他们俩是战友。但是,因为他当时害羞,从来没向她表白过。他说他不敢表白。后来她跟别人结婚了,他痛苦极了。后来那人调走了,几年后他也退伍了。

”后来我爸爸也结婚了,可是他还是忘不掉那个汉族丫头。我的名字就是我爸爸起的,也算是他对她怀念吧。小时候别人都叫我古赞丽,只有爸爸叫我卢艳丽。上学以后,我的汉语名字全是卢艳丽。

“我爸爸去世的前一天,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名字的来历。临终前他一直念着这个名字,我不知他是在叫我,还是叫她……“

电话那头,卢艳丽·沙迪克在低声抽泣。过了一阵,她继续说——

“儿子啊,你知道吗,那个汉族丫头卢艳丽她在哪儿吗?我想见见她,现在就想见见她。爸爸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和她,感觉就像一家人。我们应该,很早以前,就是一家人。“

看着不远处翘首以盼的外婆,我暂时没敢说出实情,只是含糊回应,”好的,我知道了,我过会儿打给您。“

我该怎么跟外婆说呢?她的战友沙迪克已经离世了,如果直接告诉她,对她是不是一个打击。我正犹豫不定,外婆已经颤颤巍巍走过来了。

”怎么样,你问了吧,沙迪克他还好吧?“

我慌乱地回应,”还好还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外婆急切追问。

”他……他现在不方便。“

”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他生病了吗?不可能,他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生病呢。你说,你快说呀,不方便,他到底有什么不方便?”

我支支吾吾,竟不知如何作答。

外婆一脸失落地望着我,“你们不用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他不想见我对不对,他是怨我了对不对?他怨我结婚时没告诉他,怨我离开连队没给他打招呼,怨我这么多年没给他写过信,也没找过他,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其实……其实,他……他已经……“

外婆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她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我站在旁边,看见一串接一串的泪水,从她的脸庞上,无声地滑下来。

本文首发于《地火》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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