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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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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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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生如夏花

                                   /孙 博

那天的晚霞格外迷人,将天空镶上了金边,向大地映射出梦幻般的色彩。

我独自来到后院,抓起水龙头,给干渴的草地洒水。四周鲜花盛开,一片姹紫嫣红,美得醉人,耳边蓦然回响起泰戈尔的诗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不一会儿,妻挥手招我回屋,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原来,电视上正在播放特大新闻:市中心一家老人院新冠病毒疫情大爆发,导致几十人死亡,医务人员短缺……

顿时,我看傻了眼,马上心惊肉跳,因为年迈的文友马绍娴老师就住那儿。我立即致电她的女儿,得知老人家也“中招”了,没有任何症状,已经转往单间隔离。她住进这家老人院才半年,就碰上这样的事儿,真够倒霉的。

挂了电话,我的大脑像被雷电重击,毫无食欲。马老师已年过八旬,患有心脏病、脑溢血等疾病,行动缓慢,完全要凭本身的抵抗力与病魔搏斗,可谓吉凶难卜,我真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令人讨厌的2020庚子年啊,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为何连一个弱小的老人都不放过呢?

连续数日,我默默祈祷,希望上苍助马老师一臂之力,闯过鬼门关。我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脑海中时常“快闪”她的影像。

二十多年前,我与他们夫妇相识于多伦多。咱们都是文友,同在“加拿大中国笔会”,他俩是文坛老将,而我则是文学新兵。他俩的个子都不高,风度儒雅,给人慈祥而又亲切的感觉。高维晞老师的身板硬朗,腰杆笔直,步态端庄,也许与他当过八年兵有关。马老师长得清秀,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具有大家闺秀风范。

他们都诞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相差五岁。曾听马老师说过,她的双亲在抗战中失去了生命。她的父亲是一名神枪手,曾任抗日自卫队的中队长。在一个严寒的冬天,为了追击日本鬼子,他甩掉身上笨重的棉衣,夺下被抢去的财物,他却因过度紧张、劳累而得了疾病。几天后,好好的一个壮汉就与世长辞了,年仅二十九岁。她的母亲因过分悲伤,很快也追随夫君而去。

所以,马老师从小由祖父带大,备受宠爱。幸运的是,她还获得了良好的教育。他们夫妇前后考取南京大学,一个读中文系,一个学新闻专业。毕业后,他俩先后去天津,成家立业,在不同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他们育有一对优秀的儿女,享受天伦之乐。他俩都是作协会员,工作之余坚持写作,著有多部小说集、散文集。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1994年的七月,就在他们准备退休之际,家中飞来横祸。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遇车祸,因公殉职。他毕业于名校,品学兼优,工作出色。全家最有生命力的支柱倒塌了,怎么承受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以何堪?老两口子如五雷轰顶,坠入万丈深渊,寝食不安,长歌当哭。

因他们的女儿早已定居加拿大,邀请二老出国,也可借机换一个环境疗伤。同年十月份,他们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最初,英文成了他们最大的拦路虎。过去在中国学的俄文根本派不上用场,不可能与外人交流,连出门问路、购物都成问题。为了生活方便,他们规规矩矩再当“花甲小学生”,一起上免费的英语学习班,从ABC学起。

高老师曾经告诉我,他学英语的笑话足足有一箩筐。有一次,一位洋人老师看到他的外孙问几岁了,他勇敢地用英语回答:“He’s half past five。”老师听了一愣,但很快恍然大悟,笑着说:“Okay,I’m half past fifty-five。”见在场的人都笑起来,他愣住了。原来,他把外孙五岁半说成是五点半钟了!老师打趣着说,她五十五岁半应该说是五十五点半钟了。于是,他也跟着同学傻笑起来……

那时,我们与高家来往比较密切,也去蹭过饭。我的小儿子出世时恰是破晓,中文名字自然就借用了高老师姓名中的一个吉祥字──晞。除了我太太,这个小秘密一直未告诉任何人。托他的鸿福,在阳光的沐浴下,小家伙一路健康成长,大学毕业后即找到了心仪的工作。

他们夫妇除了埋首写作外,对文学新人备加呵护。2000年的时候,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他们认真看了手稿,并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我受益匪浅。他俩还建议,可以投给国内的杂志首发,再出单行本,以便扩大影响,并漏夜撰写推荐信,使我感激涕零。

正当他们逐步融入本地社会、含饴弄孙之时,坏消息从天而降。2006年初,马老师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急救车把她送到医院,诊断为脑溢血。六十八岁的老人几天后才苏醒,吓坏了家人。

马老师看起来满脸福相,总挂着笑容。其实,她的命运多舛。十几年前,她就患过乳腺癌,经手术后康复,但几年前化脓,时常疼痛,难以入眠,全靠先生的悉心照料。

这次住院三个多月,高老师每天上午十点到医院报到,晚上八点医院规定病人就寝时才离开,赢得医生和病友的一致称赞。

由于他们以往与女儿同住两层楼别墅,没有电梯,坐轮椅很不方便。她出院后,老两口子就住进了有电梯的大楼。

从此,高老师承担了一切家务,事无巨细,关怀备至。她的脑溢血后遗症极其严重,周身难以忍受,每分钟都咬牙坚持。高老师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就推着轮椅光顾不同的风景区,分散她的注意力。不难想象,这是一幅多么催人泪下的画面啊!

我曾去他们的公寓探访过,高老师把“小家”安排得井井有条,自种的盆栽色彩鲜艳,一股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中厅的大窗帘都是他亲手设计和制作的,生活能力超强。就连太太织毛衣、絮棉花的手艺,还是大学时代跟他学的。

高老师指着几个灶头说,做饭时一起开火,炒的、煮的、蒸的全有了,几样菜一起熟,既节省时间菜又热乎。一日三餐,他都精心准备,端到太太面前,老伴打心眼里佩服他。他还要抽空给太太讲国内外大事,以及文坛消息。当太太休息时,他就抓紧时间看书和写作,在海内外发表了不少文章。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下,他们携手从容面对疾病,砥砺前行,还不忘文学创作,真是难能可贵。

一年后,马老师的病情略有好转,全家老少总算喘了一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厄运再一次来临。2007年初,高老师在做例行身体年检时,确诊患有大肠癌,那时他已七十四岁。从此,他和癌症死磕,既珍惜生命又不怕死,长期进行化疗,两次试用新药,做了三次手术。

面对疾病,他毫不畏惧,常常忍痛坚持写作。他照常为笔会的工作出谋划策,参加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为推动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传播作出了积极贡献,令人尊敬。2008年的十月,他得知国内几个文坛“大腕”要访问多伦多,他在电话里与我沟通,怎样做好接待工作。活动当天,他抱恙出席了座谈会,著名小说家刘震云意外碰到了他──当年的发稿主编,喜出望外。

患病之后,高老师收集各种抗癌经验及治疗方法,整整剪贴了一大本子。2015年的三月初,他在报纸上还发表了作品;也是在这个月,他还跟朋友探讨治疗方案;三月底病情恶化,他住进了老人医院。四月份,我们几个人去探望他,老人家依然抱着乐观的精神,也不忘关心笔会的工作,令人动容。我指着病榻旁的好几本古典文学书籍,他说是用阅读来对付病痛的,我们心疼得差点儿当面流下了眼泪。

从中也可窥见,书籍是全世界上好的营养品,也是良药。读书,不但有助于我们形成良好的品格、健全的人格,还可以给我们打拼的勇气、战胜病魔的力量。

未曾料到,2015年五月初传来了噩耗,高老师走了,享年八十二岁。大肠癌扩散一般存活五年,他活了八年,这是他与癌症搏斗的战绩。其实,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态,无论是谁,朝向一抔黄土是难以更改的归宿,所谓“向死而生”正是一种认清生命本质的生存哲学。无论人类科学文明多么进步,都要受这个自然规律所支配。与其让对死亡的恐惧限制人生,不如潇洒面对必将来临的死亡,这样对自己或家人而言,都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高老师走得坦坦荡荡,一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要说他唯一的牵挂,就是深深相爱的太太,因为她体弱多病,离不开别人的照顾。自此,马老师又搬回女儿家居住了,三代同堂乐融融……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冬去春来又四年。

2019年的春节,我突然收到马老师的两大本新书,惊喜得跳起来。原来,先夫倒下后,连续几个月里,她反复思考活着的意义。最终,她没有躺下,因为内心告诉自己,先夫希望她如何活下去,故忍痛整装,挺起胸膛往前走。

事实上,翻开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人们常常会面临苦难。与其说苦难是人生中的一个意外,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关键是如何面对苦难,恰如美国抗癌医生保罗‧卡拉尼什在其遗作《当呼吸化为空气》中的感悟: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逃避苦难,而是因为苦难而更珍惜生命,体会到人世间的美好。

马老师决定化悲痛为力量后,马上带病重拾创作。她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写作,还要查资料、收集照片,这两本沉甸甸的书便是值得骄傲的成果,分别出版于2017和2018年。

对于一般写作者来说,一年出一本书已非常了不起,而对于天天被脑溢血后遗症折磨的马老师来说,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何况,疾病后她的右半侧不能动弹,只能改用左手写字,一笔一捺,歪歪扭扭,完稿后请人打字,自己再亲自一行一行校对,真是难于上青天。

第一本大开本的彩色书,是她与姐姐的艺术作品选集。前半部《想往》收集其姐的51幅剪纸作品,还配了她的长文“为姐姐而骄傲”,真挚的姐妹情跃然纸上。从1997年开始,她成为摄影“发烧友”,一直到2006年病发,书的后半部《兰花》收集了她的151张风景与艺术照,还配了她两篇谈老年摄影的长文,专业程度可见一斑。

另一本厚厚的书《维晞你尽力了》,图文并茂,是马老师的散文集,书名包含了先夫的大名,全书倾诉了浓浓的情意。他们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彼此忠贞不渝,连手面对疾病,相依为命,拥有完美的爱情,羡煞旁人。

散文集的封底有这样一段话:“人从小到老,若要活得有滋味,生命有光彩,有活力,美丽而动人,必须有一种或多种兴趣、爱好,这像是你有了一台永不停息的生命发动机,伴随你的终生,是你的生命似奔腾不息的河流,似永不枯竭的泉水,似永不开败的花朵。”

读罢,我终于明白,面对疾病和困境,马老师为什么能坚持文学初心不变,因为写作是她一生的兴趣和爱好。无论身处多么黑暗的时刻,文学都会照亮她的生活。

记得雨果曾经说过:“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无疑,马老师就是那个精心酿造甜柠檬汁的人。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她的女儿电话,说老人家自然战胜了新冠病毒,没有吃什么特效药,依靠平静的心态,增加休息,以书本解忧,真是不可思议!

她还说,母亲虽然常年多病,但身体底子还算不错的。我突然想起俗语:“弯弯扁担挑不断”,弯弯的扁担能化解一部分力,柔韧性较好,病魔缠身的马老师凭借钢铁般的的意志,以柔克刚,以弱制胜,可谓福大命大。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2021年的九十月间,我先后三次接到马老师的电话,雀跃不已。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用手机并不稀奇,但对她来说就不容易了。由于她只能用左手,并不十分习惯和灵活,接电话时做不了“滑一下”屏幕的动作,所以她只打出电话而不能接。也就是说,我只好被动地等待她的电话。

马老师的三次来电,主要讨论下一部新书的写作和出版事宜。她打算将最近几年的日记整理成书,其中包括老人院的故事。我劝她应该好好颐养天年,不必又花精力折腾,再说眼下出版业并不景气。

她淡定地表示,目前生活基本能自理,人的潜能是很大的,脑子不用会生锈,大不了自费出书。她说:“以前,我想活到六十岁已很满足,患病后医生说我随时有走的可能性,但现在已活到八十三岁了,早已够本。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该做一点儿事。”

马老师的这番话,使我无地可容。她用实际行动,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决不向困难低头。我必须尽力帮她一把,给她出谋划策,而对于我的建议,她都会一字一句地慢慢记下。由于她的动作迟缓,咱们每次通话都在一个小时左右。我再忙碌,也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手头的工作,乐意与她侃大山。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但愿我能给她捎去些许的慰藉。

全球的疫情反复无常,但时间老人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人们终于迎来了充满希望的2022年。“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最近,我又接到了马老师的电话。她兴奋地告诉我,新书已完稿,寄给好友打字了,定名为《日记──地球村的人们》。她本来想找美国的出版社,但考虑到运费较贵,最终采纳了我的意见,就在多伦多当地出版,我真为她而感到高兴。

看来,狄更斯讲得一点也不错:“顽强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面对疾病和死亡,马老师是如此坦然,凭着坚强的毅力,跨过艰难险阻,内心始终充满了阳光,竭力继承先夫遗志,继续谱写“生如夏花”的赞歌,不得不令人钦佩。

再残酷的疫情也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黎明就在眼前,世界全面恢复正常在即。我与马老师已经约定,等待疫情完全结束,我和太太就去探望她。电话那头,她乐得像个三岁的小孩,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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