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窗

/宋灵慧

       这是一座普通小城的一个带状公园。护城小河窄长窄长的，带子一样飘去，公园就把自己抻得瘦长瘦长的，一路厮跟着。

小河里，正结着冰；公园里，土山跟土山上的树们，秃着头。小桥上跟小路上，三三两两胖胖瘦瘦的人在走。小河跟公园共同的远处、近处，间或，被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汽车呼喊声扯一下，空气一阵阵地紧。

随着公园，楼房们也抻拉着自己，一口气下去，把腰身抻得矮长矮长，把窗们拉成了一只只眼。

如果把自己放进这楼房里，倚一扇窗，让窗给自己充当眼睛，一切会是怎样？

土褐色的树们，如静穆的兵俑，从眼底下排开去。闪眼白的冰河，硬生生地，一线喝住，恰若棋盘里的楚河汉界。树秃着的头顶上，偶尔有片苟存的叶，风过时似一枚蝶，静沐里如一颗痣。树下的草，秃眉光眼的，把自己铺成一张旧毯。低洼处，散散落落地，穴着一撮一撮的叶。叶们，不管大小，一律卷紧身，脆着阳光、空气还有风。

树上草间，总是有鸟飞过的。灰黑翅膀的，红白眼圈的，蓝绿腿脚的，长缨短喙的……如果，如果从鸟的眼睛里看，一切会是怎样？

火炬树的炬，红呢，绒绒的，厚呢，里头的籽呢，籽呢？悬铃子，真炫啊，只一点点风儿，它就晃荡个不停，奓着通身的毛刺，顶盔挂甲似的挑战。合欢的豆荚簇子，有风跟风唱，没风自己哼，所幸时有裂开的嘴巴，蹦出乌亮的豆，滚落草里……坡后的老柳，第二棵大树卡的皮裂了一块，裂缝处，壅着黏黏的粉白的末儿。坡底枣树的表情僵着，黑魆魆的枝桠上，白底儿黑条儿的八角虫斗儿，闪烁地伏着……树边，一溜儿高的电杆，架着横的电线。楼房拐角戳着巨人似的电讯塔。塔梁中间卧着几只巢，塔尖儿顶上，一架银亮亮的、跟自己身形绝拼的飞机，正拖着扫帚一样的尾巴走。河里的冰上，小孩子们呼扇着胳膊，滑着跑。

地皮上的草也有眼睛的，尤其是这冬天看上去荒得发凉的草。这些秃了眉的光眼，看世界反倒更透亮了。如果，如果，如果从草的眼睛里看，一切又会怎样？

树是草的天。一条被雨水冲出的槐树根，巨蟒一样碾压了一大队草后，又自顾自地扎进土里。法桐枣树们的皮，旧衣似的脱下来，草却觉得是倾下的一堵墙，塌了的半座山。仰头，桃杏杨柳皮的龟裂，是待浚的沟渠江河，上了弦的箭一样悬在头顶。新栽的构桃面皮倒很刮净，平润温善得像石雕的佛。最趣的是长凳边上那桑，两株，麻花一样纠缠得彼此入肉入骨。一群青年男女们走来，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把红丝带系上枝条。阳光穿透了丝带，红色耀晕了草的眼……至于大远大远的天，那是树的，似乎不属于草。

一扇窗，一双眼；一双眼，一扇窗。每扇窗里，都是独自的一片天。阳光平等地洒下，每扇窗不一定捕获到相同的温度。风步频均等地走过，可是，每双眼捡拾起的脚印，只与自己的心频相应。

倚窗，同样牵了春天的衣袂，却走成了木长草短。倚窗，同样面对雷雨的鞭笞，却飞出了雀低鹄高。

就是倚窗，这个跟呼吸、眨眼、抬手、落脚一样简易的事情，就是在去年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却可望难即。病痛把我囚在屋里，心志把我涣在床上。几十天里，我不想问候日来月去，忘记了屋子还有一扇窗。直到有一天，一道光刺一样切切实实地，扎穿了我土墙皮一样厚的眼睑。把眼睛放出去，对面的墙上，我没有看到欧亨利那片最后凋落的叶。

几乎高到半天空的楼檐子，是一格一格的水泥架。一格，两格，三格……七格一组，没等到数清一共有多少组，我就牵回了我的眼。它们分明地，把我窗外这片天切割成了混沌的碎片。有鹊一样的东西在上面起落，它们又在我脑子里，影出了《药》里夏家坟上的那只鸦。

终于倚窗了。心志较短了病痛，较长了腿脚。第一眼我发现，我站的十八楼高的窗下，泊着的一排汽车，黑白相间，特像一架钢琴。侧耳，似乎我听到了自己在弹奏，最简单的和弦伴奏：多索米索，瑞拉法拉……抬头，顿悟，这乐曲竟然来自对面水泥的楼檐，1，2，3，4，5，6，7，多瑞米发索拉稀——原来我脚下是琴，头顶也是琴，而且都硕大无朋。医院广场上，三面旗子在帅帅地飘：红的国旗，白的校旗，蓝的院旗。

还有比倚窗更能让人心魂澄澈的么？

瓦尔登湖面上，梭罗一铲一铲清除了以尺计算的冰雪，开启了一扇妙绝的窗。那不是湖里，而是窗外。倚窗，他的眼里，湖底变成了宁静的客厅，柔和的光沐下去，满是游鱼。游鱼们的鳞，一定片片都闪着金银一样的光。斑斓的光海里，恐怕梭罗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了吧？大自然的客厅里，他从来不是客人。

浣花溪草堂里，杜甫倚着窗，听黄鹂鸣翠，目光与神思，获了神力一样洞穿，生了羽翼一样飞越。西岭已不再是西岭，雪已不再是雪。“千秋”，宏阔至天地难书，竟于一小窗含纳。含纳千秋，含纳山岭，含纳雪的是窗，是眼，是临窗而倚的心魂。那一刻，杜甫的手里若是执杯，杯中一定不是茶，是酒；并且酒一定清洌不浊。

还是记着时时给自己开一扇窗吧，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就遍地窗口了。

如果还回归那座普通小城的那个带状公园，如果让你变成那条小小的护城河里的一条小小的鱼儿，如果，如果，如果，如果让你从鱼儿的眼里看，一切将会怎样？

河冰还是冰么？岸柳、桥影，摇着的黄苇呢？飞跑的孩子们大张着的手臂，是否在你这里变成了滑翔的翅膀？移步换景的碧空，在你这里，会是飞上天的河么？白云是结在天上的冰么？还有，还有，那天跟河之间的飞鸟，阳光透视了它们，翎羽七彩，眼神慧澈，你能给它一个对视么，煦暖煦暖的那种？

如果你凭心而倚，世界真的就会遍地是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