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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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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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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过那条小路

 

/史丽娜

       雨,越发性急,趁人不注意,悄悄落一阵子,便急匆匆推出四月的剧情。

主题鲜明:关于清明。

清明的出场很隆重。没有哪个节气像它一样佩戴两枚勋章。先用“清”和“明”两个超凡脱尘的词亮明身份,阐述生命应有的本质:“万物生长,此时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然后又用翻飞的纸钱和虔诚的膜拜表达对逝者的追思。生命的始发和终止在这一天重逢,像是为死去的生命安排一次重生,又像是为新的生命演示它的结尾。看起来互为矛盾的一个日子,无不默契地心照不宣。

我想念母亲。七年了,心总会莫名地疼,疼出满眼的泪。母亲已经忘了我,她很少来梦中与我相见,我只能用泪水映出她模糊的轮廓,安慰孤独的夜晚。

天暖了,母亲可以到院外坐坐。风伸出胳膊,召来勤劳的蜜蜂和盛装的花朵。几平米的小院,开始热闹。左侧是父亲用地膜种的几棵西红柿,棵棵伸胳膊蹬腿不爬上二楼誓不罢休的样子。右侧是一棵五六岁的山楂树,白色的花,像初嫁新娘的纱裙,引得几只蜜蜂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它们按部就班地长大、结果,完成一年的任务。红红的果子熟的时候,母亲总会左邻右舍地送去,不施肥的瓜果每个人都能咀嚼出不同的味道。母亲最怕山楂的酸,只喜欢看它挂在树上与太阳错愕相视。父亲会被母亲一遍遍夸赞:一辈子不会种地的人居然种活了可以端上饭桌的菜肴和果子。父亲却不以为然,他的话总能幽默出哲理,他认为菜、果和人一样,是在不同的时间被安置了不同的角色和任务,是来完成它未尽的事宜的,是生命的一种接力。母亲不说话,任父亲得意,仰头看着天微笑,天很蓝,有一朵云,正慢悠悠地从头顶飘过。母亲会与西红柿和山楂树说话,她说的是它们很幸福,被不会伺候人的人伺候着。

天再暖一些,可以推开院门,走过前后楼之间的小路来到大路,南来北往的热闹从那聚集,然后再分手。小路离楼外的大路有十米的距离,最后两年,这十米的路对母亲来说比她一辈子的路走得还难,她需要借助家人或父亲的胳膊才能前行。

外面的世界,母亲越来越不适应,太阳刺眼,她需带上眼镜。人走路太快,像被人追赶,她得停下来,让他们先走。那些热闹,不是为她准备的,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以前,她很容易就走到那,路两边的山楂树每棵都做过她的背景。她喜欢看孩子们像花一样的笑脸,笑声引得麻雀跟着他们飞来跳去。猫儿在角落里伸个懒腰,算是打招呼。狗儿摇晃几下尾巴,继续散步。南来北去的车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让她嫌恶。那些跟在车后的灰尘那么没主见,献媚一样跟着车轮跑一阵又被抛弃,让风讥笑着随便送到某个树枝或猫狗的身上。

下班的女儿和放学的外孙女是不会带来那么多灰尘的,她们的步子总是很轻,她们的目的是快点回家,卸下背了一天的疲劳。脚上沾有太多的东西会减缓她们回家的速度。母亲迫切希望看到女儿的身影,看到外孙女蹦跳着跑向她。那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几步,陪她等了很久的山楂树会动情地抖动几下,羡慕地看着外孙女抱着她,仰着脸,摇晃着她的胳膊,说着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惹得麻雀凑到树枝上,伸着耳朵偷听。

每个人的回忆里都应该有雨,那样生活才显得真实。

那年清明,桃树忙着开花,碧桃忙着含苞,麦子忙着前呼后拥地长高,我的母亲又忙着与病魔战斗。驱车往家赶,天阴沉沉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雨淅淅沥沥,像母亲讲述我们小时候的事,说一阵,累了,歇会再讲。想象母亲从门口往外张望,被父亲搀扶着,一遍遍走到大门外,在十米的路上挪动,边走边回头看,生怕我突然从小路的另一个方向进了家门,错过与她的相遇。

小路上方的天是那么窄窄的一条,母亲总是看一眼天再看一眼路,好像比较它俩的大小和颜色。这简单的风景既吸引着她的眼睛又诱惑着她的双腿,她全身心去感知,触摸、呼吸、遥望。她知道有一天她会从这条小路走出,再不会回来。这条路和曾发生的一切,用不了多久都只能在梦中出现,她必须多积攒一些,让这些画面不间断地补充她的梦境。因为那时的梦很可能会短路、模糊,缺少连贯性,少了现实的丰满和真实。

时间以不间断的过去时每天提醒她,眼睛的昏花、脚步的踉跄、记忆的定格也时时对她警示,她的心脏、关节和每一个细胞都收到了这种讯息。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恋恋不舍的忧伤。她那些远路而来的过去,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她想过滤掉不必要的人和物,可那些家人,那些早就消失了的家人,从四面八方找到那条小路,向她靠近。隔壁的鸟在笼中叫得心烦,她想打开那笼子,让鸟儿划出优美的弧形,在她的记忆中多盘旋一会,这情节可以客串到她将来的梦中,成为其中一个生动的符号或者画面,这样她的梦就会顺着每个细节衍生下去,她的生命就会多延续一会儿。

黑夜的降临让母亲越来越恐惧,她开始失眠,整晚整晚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疼痛趁着黑夜一遍遍偷袭她,强迫她接受陌生、孤独和无助。她的坚强一点点被黑夜夺走。

爷爷奶奶及一些先人会出现在母亲半睡半醒的梦中,即便那些先人从未与她见过面,在梦中也能清晰叫出她的名字。他们友好地与她打着招呼,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事。一次,母亲说,她梦见爷爷,脸色阴沉,穿着笔挺的灰西服,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却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说,他们对我不满意了,是怪我没照顾好你们,还是怪我没早点去照顾他们?你爷爷一辈子只穿过军装和中山装,怎么就穿了西服呢?

这些亲人总是乔装打扮后出现在母亲的梦中,他们的各种问题,搅乱了母亲对梦的积攒,她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有时,她让父亲帮助她坐到院子里,她盯着那些越来越高的西红柿和山楂树的叶子发愣,她怀疑那些先人白天就变身它们,晚上进入她的梦中。有时,她仔细听着小路上的脚步声,那么多,又那么轻,只有她能听得到。还有天空,那一朵朵飘来的云,是他们吗?她必须善待他们,那些亲人,这么多年还记得她,还能找到那条小路,说明她对他们多么重要。她变得心事重重,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力不从心。

时间喜欢藏起心事,它借用一片叶子或一朵花思考。我发现西红柿和山楂树也藏着母亲的心事,花谢了,果没了,小路藏起了它们的脚印。它们在母亲走后没多久,也从小路上消失了。母亲不再孤单,那条小路上有很多人在走,来来去去,那是他们回家的路。

我知道,我欠母亲一个在小路上行走的过程。这条路我们终究都会走过。我想,上天是不容忍太善良的人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它要召回去,维护那个世界的良善。母亲便是,她的善良能让一个小世界的和睦弥漫不散。

罗斯说对了,她不再定居在这个世界。

我开始把小路放到我的文字里,放到每一个清明花开的山楂树下。母亲在我文字的小路上行走,脚步轻盈,笑容温婉。她依旧坐在山楂树下,与刚刚发芽的西红柿说话,透过稀疏的树枝,仰望着天空微笑: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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