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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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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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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乡间过旧年

/姜梦麟

在农村至今仍习惯性地把过春节称为过年。这是民间一年当中最隆重、最热闹、大人孩子们原先最期盼的一个传统节日。然而曾几何时,过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慢慢地降了下来,人们普遍地感到年味淡了,喜庆的气氛早就没有以前那么浓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们说起过年来大都是“感觉过年没有什么意思”了。日月如梭,流年似水。已过古稀之年的我,在春节到来之际有不尽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很多已经或即将消失的陈年旧俗、旧事浮现在眼前,我将之记录在笔端,借以重温那逝去的华年,顺便把昔日农家的春节文化作一个文字的留存。

自童年懂事起大人、孩子们对过年的期盼,缘于那时生活的清贫,在平时吃顿玉米或高粱蒸的净面饼子、窝头就算奢侈的岁月里,过年能吃上几天白面馒头、包子、饺子,人们能不期盼吗?一进腊月,大人和孩子们经常哼唱的歌谣就是:“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宰猪!”这段歌谣,甚至成了当年大人们哄孩子睡觉时的催眠曲。人们哼唱着、哼唱着,“腊八节”真的就来到了。

腊月初七的下午,村里几个石碾坊顿时都热闹起来。吃午饭时母亲就嘱咐我,吃完饭后,赶紧用簸箕端着一些谷子去占碾子(谁家的人去的早,把谷子倒在碾盘上,谁家就先使用碾子)。然而,我还是来晚了,提前已经按次序排队了好几家,大人孩子们你推我拉,先来后到的相互帮忙,有的随着推碾子的人往碾盘上一圈一圈地倒谷子,有的从碾盘上转着圈收碾下来的米,有的摇扇车。碾房里碾米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整个下午络绎不绝,笑声不断,特别是孩子们的高兴劲真是难以用文字描述。

腊月初七的晚上,家家都沉浸在明天早上吃腊八饭的喜悦里。母亲都是晚上提前把白菜切好,肉是没有的,只是用黑豆换了两块豆腐,炒菜时大多人家舍不得用香油都用羊脂代替。腊八饭就是纯小米干饭,有的人家再放上自家树上结的小枣(我们村枣树少,很多的人家没有小枣)。腊八日的清晨,母亲早早地起身,先焖饭,后炒菜。一向贪睡的孩子们不等饭熟,也都早早地起来了,有的甚至兴高采烈地跑出门跑到大街上,早已忘记了冬日早晨的寒冷。

现在的腊八粥,虽然家家由红枣小米粥换成了红枣糯米粥,并添加上栗子、冰糖、核桃仁、葡萄干等等,却怎么也没有了童年香甜的味道和快乐的心情,孩子们也看不到高兴的样儿。

腊八节过后,大人、孩子们哼唱的歌谣变成了:“糖瓜辞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子要个臭裹脚,老头子要个新毡帽!”腊月廿三是祭灶王的日子,农家又俗称“过小年”。这一天的中午饭,家家蒸包子、蒸饺子随便,但粘糕是必须蒸的,这是祭灶王必需的供品。

吃过中午饭,按着母亲的吩咐,我邀上邻家的同伴们到村外的打谷场上去抽干草(农村把去掉谷穗的秸秆叫干草),回家后把干草插在已倒上红高粱的壶升里,放在灶王爷高板儿下的锅台上,说是给灶王早早地喂上马,好骑着马上天。

傍晚,村中响起了密密麻麻的鞭炮声,母亲在灶王前先烧纸钱,磕头祭拜,然后把灶王爷像从墙上揭下来,在灶火门前边焚烧边祷告,无非是请灶王爷到天宫多给说上几句好话。然后把高板儿上上供的粘糕端下来,把糖块给我和弟妹们分开吃了,这也是儿时最高兴的时刻。本来应该是糖瓜辞灶,但大多数的人家舍不得买,而且从三年困难时期以及随后的几年里农村根本就没有卖糖瓜的,所以从我记事起,真正祭灶后分吃糖瓜没有几回,甚至大部分年份,就只用年糕做供品了。六六年文革开始后,供灶王被说成是封建迷信,属于“四旧”,所以家家户户基本上就再也没有供灶王的了,有极个别的人家把灶王偷偷地供在了套里间里。打倒“四人帮”文革结束以后,因为民间传承下来有“灶王爷是一家之主”的说法,所以农村有老年人的家庭大部分又重新供奉上了灶王,而只有年轻人的家庭供灶王的就很少了,但辞灶日给孩子们买糖瓜吃却成了家家户户的习惯。

其实,童年时祭灶对灶王爷上天后说什么并不在乎,兴趣和快乐只在抽干草、吃糖瓜、放鞭炮、迎新年等活动上。

送走了灶王,离过年真的越来越近了。还有一项民间传承下来的必须在春节前进行的活动叫“扫房”(家乡的方言叫“抄房”),用文字表达叫“除尘”。据史书记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扫尘的风俗。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陈”谐音,新春扫尘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求。我们那里扫房多在腊月廿四、廿五这两天进行,因为腊月廿六是我们旧城这儿的年集,家家户户都需要赶年集置办年货。

今天来看“扫房”本是一件又脏又累的劳动,却是童年过春节前感觉非常高兴的事之一。帮着大人把里屋外屋的一切能搬到院子里的东西都放在院子里,然后母亲挥舞着大竹扫帚,我也用一个小笤帚绑上竹竿跟着帮忙或说叫添乱吧。等到屋里的尘埃落定,清扫完了以后,再把院子里的东西弄到屋里通通物归原处。随后再看看经过一年烟熏火燎的屋子,一番打扫过后的确是焕然一新,愉悦了一家人的心情,增添了准备过年的喜庆氛围。

还有两件虽然不是春节流传下来的旧习俗,不得不说一下。

大约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粮食产量比前些年有所提高了,再者为了积肥的需要,生产队里开始每年养几头猪,并且数量从一开始的两三头增加到生产队解散时的八九头;文革结束后生产队里允许开展多种经营,搞副业由原来单纯的香油坊又增加了豆腐坊;我们村那时每年大面积种植山芋,秋后收获的山芋非常多,山芋算粮食作物,分给社员们,人们除了吃鲜红薯外,家家都大量地晒成山芋干,而那时社员们的口粮是定量的,山芋分得多了,像玉米、高粱、谷子和豆子这些粮食作物相对分得就少了。所以生产队里办起了粉条加工厂,每年秋季都用大量的鲜山芋制作成淀粉,再加工成粉条后兑换粮食,产生的淀粉渣、豆腐渣又成了充足的猪饲料。每年腊月辞灶前后的几天是生产队杀猪分肉的日子,这对于那个时代一年当中没有吃过几回肉的人们来说,确实是春节前令人高兴的日子之一——从早上做杀猪的准备工作开始,生产队饲养室的院子里就聚集了不少大人孩子,下午杀猪割肉的程序结束后,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提着篮子或端着浅子排着队按每家的人口把猪肉分回家去,而余下的猪头、猪蹄子、猪的上下水做好价钱分成若干份后,按报名人家的多少抓阄,这又是一次欢乐的高峰。

还有一件现在人们听起来可能不理解或感觉无所谓或感到可笑、但当时却让人们高兴异常、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从七十年代末期到生产队解散,每年春节前生产队里炸一次油条分给社员们。现在遍布城乡街头卖油条的随处可见,但在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到八十年代中期约三十余年的时间内,油条却成了农村我们这个年龄段人们童年的记忆。到了七十年代末期,我所在生产队的经济条件比较好一点了,又因为我们生产队里有香油坊,而且社员们过春节时,除夕夜的素饺子馅里本该放的油条多少年也没放了,不知哪位社员给生产队长提议:“春节前生产队里是否炸些馃子(油条)给社员们每家按人口多少分分!”此建议得到了队长的同意,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春节前夕生产队里炸一回油条分给社员们成了一个惯例,直到生产队解散为止。炸油条需要头一天晚上就要把面提前和好,大家知道这个消息后,从头一天晚上就都高兴地了不得,因为那个年代能让全家每人都饱饱地吃上一顿香油馃子在当年实在也是一种奢侈。

农村大都五天一个集日,集市像块磁铁,把方圆十几里的人们聚拢在一起,自由买卖,享受属于乡村独有的喜悦。在那个没甚乐趣、生活枯燥的时代,赶年集就成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年中感觉最快乐、最幸福、最盼望的日子之一。

腊月廿一、廿六是我的老家旧城一年一度的年集。尤其是腊月廿六,生产队里的劳动力们放了工,学校里学生们放了寒假,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家都是全体出动,去离我们村三里地外的旧城赶年集。匆匆吃了早饭,几个小伙伴们集合在一起,走出胡同口不远,没到村头就远远望见各条路上都是三五成群赶集的人,及至上了公路,人越发多了,各村涌出的人连接成线,以至于汇成了人流。

过春节不论贫富,家家户户都要到年集上置办年货,人们会把一年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花到最后一个集日上,是一年中参加人数最多、最热闹的一个集日。摊位沿街道两侧展开,依次摆满街头。集市上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叫买叫卖,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在赶年集的男孩子们心目中最热闹、最留恋的要数卖鞭炮的“鞭市”。那时年集上卖的鞭炮品种单一,不过是鞭炮、二踢脚之类,那些卖鞭炮的人在装载着鞭炮的车子旁、写有鞭炮作坊名号的旗帜下,举着一棵棵高高的竹竿,抓住一年中展示自己制作鞭炮技艺的最佳时机,大声吆喝着,争相比试着,自夸着自家的鞭炮响声如何清脆、间隔多么均匀。往往是你放一挂鞭炮,我就放两挂,此起彼伏,煞是热闹,那时人们最认可的是才元村“六合顺”的鞭炮最好、孟村县泊北村的二踢脚最好。

买年货是大人们的事,小女孩年集上喜欢买花(头上戴的有纸、绒两种)和红头绳,而小男孩们则把注意力放在了鞭炮、零食上。从五十年代前期粮食实行计划管理后,集市上原先卖馒头、包子、火烧、油条、切糕等等传统食品的都不见了,但年集上卖猪肉、羊肉的比起平时只有旧城供销社肉组独家经营,增加了不少的摊位,显得热闹了许多。更不用说比平时多了卖鞭炮、灯笼、年画的,卖灶王、财神、众神像、祖子(写已逝祖先名讳)的。那时家家过春节还必须要买一个新锅叉子、新箅子和一把新马勺,因为过年祭祖、祭神的馒头需用新锅叉子和箅子蒸,而除夕夜盛上供的饺子也必须使用新马勺,可能现在大部分的年轻人都不知道马勺是干什么用的、是个什么样的了。

年集是一幅凝聚着热闹繁荣与美好憧憬的乡俗年画,又是生活变化、社会进步的缩影。不知不觉年集已远离我们,百姓的日子过得富足阔气了,可年味却越来越淡。我心中依然涌动着对年集的美好记忆,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思绪每每又回到了那渐行渐远的少年时代。

腊月廿七、廿八是家家蒸馒头、蒸面花的日子,邻家的婶子大娘们都是提前商量好,谁家先蒸,谁家后蒸,凑在一起相互帮忙。馒头分两种,一种是上供敬祖先敬神灵用的,一种是自家吃的。在那个糠菜半年粮的年代,除了专为上供蒸的馒头是净面的(纯白面的)外,其余的都是假面子的。所谓假面子馒头,就是光馒头皮是白面的,里面的瓤都是裹上发酵好的白玉米面蒸的。面花是春节过后走亲戚用的主要礼品,也都是用白面包裹上白玉米面,再用模子刻出鸡、鱼、桃、石榴等形状。这种假面子馒头、面花,好看不好吃,因为需要用发酵的玉米面,致使玉米面失去了香甜的本味,变得酸不溜丢的。这种沿袭了几十年的做法,到了农村实行责任制之后,粮食产量大幅增加,农村人家过春节再也不用蒸那种又麻烦、又不好吃的假面子馒头、面花了。时至今日,面花成了我们黄骅市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了小城里人们过春节时最喜欢接受的农村亲戚、朋友馈赠的节日礼品。

按着传统习俗,腊月廿九的中午,家家吃包子。这是人们改善生活的开始,人人兴高采烈,因为前一两天家里蒸的假面子馒头、面花虽然好看不好吃,但作为春节后串亲的礼物,所以舍不得吃,顶多给孩子们掰开一个、两个地分着尝尝。

生产队时期有一句口号:“一干干到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到腊月廿九这天生产队里已经放工。家家户户中午吃完包子后,趁着天气比较暖和,赶紧打糨子、贴春联。那时很少有人家到集市上买春联,都是求村里有点文化、能写毛笔字的人书写。记得当年,给大家写春联成了我大伯和我的叔伯大哥的一项重任务。随着“四清”“文革”等运动的到来,春联的内容,除了家家户户院门口的“出门见喜”没变外,像贴在水缸上的“青龙治水”变成了“清洁卫生”,磨盘上的“白虎大吉”变成了“节约用粮”,原来常见的“福”字也没有了。但不管春联的内容有何变化,人们的高兴劲似乎不减,尤其是孩子们帮着大人们跑里跑外,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未等到傍晚,除了当年有亲属去世的家庭以外,家家户户的门窗上焕然一新,火红的春联把个乡村节日的喜庆气氛烘托得分外浓烈。

廿九的晚上绝大多数人家还会高高兴兴地炒花生、炒葵花子以备除夕夜守岁和春节后招待客人用。需要说明的是,花生、葵花子这两样现在极其平常的干果,在当年的农村春节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却绝迹了许多年,而用爆米花做了替代品,好在我家里还有醉枣。原因是从1958年“大跃进”及办大食堂开始,以及在“以粮为纲”政策的影响下,生产队里就基本不种花生了。紧随其后的三年自然灾害,社员们虽然家家有几分自留地,但在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情况下,没有人家舍得拿出点自留地来种花生、向日葵,致使花生在此绝迹,偶有个别人家在房前屋后或小院里种上几棵向日葵。到了打倒“四人帮”、结束文革后的七十年代末期,政策允许生产队搞多种经营,提倡种植油菜和夏季晚播的向日葵(原来的向日葵是春种秋收,长得比较高大,生长期长),这时过春节社员们家家户户才有了葵花子炒。随着粮食产量的增加,人们又想起了多年未种的花生。清楚地记得,从旧城粮站买来了花生种,晚上社员们到生产队记工分时,人们趴在生产队办公室剥完花生种子的地上,不停地从散乱的花生皮中寻找着小秕子,偶尔发现一个马上高兴地放入口中。此后,不管是生产队的地里或者社员们的自留地里都有了花生的身影,炒花生又成了农家除夕夜守岁和招待客人的必备干果。

大年三十的清晨,天才蒙蒙亮,沉睡中的村庄就被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唤醒了。农家旧俗,大年三十、初一两天清晨开院门时需要放“开门炮”。不过那时人们最多只是放两三个零碎鞭炮。最热闹的地方,首先是从村前村后的井台上开始的,因为这一天家家户户水缸里的水必须挑得满满地,所以人们开门后第一件事总是高高兴兴地到村前村后的水井里挑水,井台上人满为患,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比平日热闹许多。

男人们把水缸挑满水后,打扫干净院子,就要把堂屋桌子上的祖匣子打开,摆上过世的先人牌位,没有祖匣子的挂上祖子(也有的廿九晚上炒完花生后做这些事),把新请来的灶王爷贴在锅台后高板上面的墙上、把财神爷贴在财神爷高板上面的墙上,在供桌上还要摆上众神码子,如没有请众神码子,就摆上写着“天地众神之神位”的牌位。然后在家庭主妇的配合下摆放供品,最为显眼的,是提前蒸好摆在供桌上的五碗馒头。那时人们也不知道硫磺有毒,为了显示女主人做饭手艺的高超,都用硫磺把馒头熏得白白的;初一拜年时,人们都会留意、评论今年数谁家的馒头蒸得最白、最好看。

摆好供品后,就开始“请神”的活动了,这当然是男人们的事。个个男家长们带领着自己的兄弟、儿子、侄子们拿着香火、纸钱、鞭炮来到村外,朝着先人坟茔的方向,焚香烧纸,鸣鞭放炮,磕头祭拜后,由家长拿着三根已经点燃的香回到家中,插在先人灵位前的香炉碗中,再烧纸磕头后,请神的程序、或者说请家庭中已故亲人们回家过年的程序就算结束了。据说有的村还要到大街上请各路神仙到家中过年,我们村家家都供上了众神码子,没有到大街上再请众神的习俗。

大年三十早晨开门后,还有一件大约从六五年后就消失了的旧俗,就是家家把磨坊的磨棍从磨盘上摘下来,当中粘上一圈烧纸,俗称“拦牛棍”,横放在院门外门弦子(门槛)前,除夕夜临关门前拿进来放在院门后头,初一早晨开门后再拿出去横放在院门外的门弦子下,初一傍晚就拿进院中放在磨屋里了。究竟春节在院门外放拦牛棍的寓意何为,我却始终不得而知。

大年三十的中午饭,家家照例是喝面片汤,据说是为了在新的一年里能买进大块的土地,这寓意着庄稼人家对拥有大片土地的愿望和渴求,其实农民的土地在五十年代中期成立初级合作社后就交给了集体,但这种愿望却照样传承着。

大年三十的下午,村庄热闹起来。东西两头、前后两院的几面大鼓在铙、钹、锣的配合下,把欢快的节日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在家种地的、在外地上学的、在外地上班回家过年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聚集在一起,老人指点着孩子们也跟着敲得兴高采烈,敲得得意忘形。

“烤把子”或叫“烤没阳”是大年三十晚上最热闹的一项传统习俗。太阳还没落山,人们早已纷纷从家里搬来了秫秸、玉米秸,七手八脚绑扎好“把子”,并高高地竖立在大街中心。傍晚,街头的锣鼓声敲得更响了,随着阵阵鞭炮声的响起,人们扶老携幼,倾家而出,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该点把子了!”旋即高高的“把子”最上端冒起了火苗,慢慢地增大的火势映红了一张张笑脸。人们围在“火把”的四周,有的和冬天很少出门见面的老翁老妪互致问候,有的和出门在外地工作回家过春节的人们打着招呼,有的指认并夹杂着和刚娶回家的新媳妇开着玩笑;当然最高兴的是孩子们了,他们跑前跑后,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有的还不时地在人们的身旁放响一个个小红鞭。随着火把的渐渐变矮,火势的渐渐变小,人们聚拢得越来越近,很多人念念有声“烤烤腚不生病”“烤烤脸不长癣”“烤烤手,一年不犯愁”等祈福的话语。在火把燃烧的过程中,庄稼汉们还会看火势往哪个方向燃烧得旺,火把最后往哪个方向倒,会喊出“明年庄稼收东南”或“明年庄稼收西北”等预测明年什么庄稼和哪个方向的农田丰收。有的婆婆因娶来的儿媳几年未孕,会从火把上抽出几棵带火的秫秸,自己或打发儿子口中念着“大胖小子跟我来”走回家去,据说来年儿媳妇就会怀孕生子。慢慢地等火把的余火熄灭了,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如果谁家里有年迈或生病的人实在出不了门,没到大街上烤把子,就准备好火盆,端回家一盆带着余热的灰烬,让老人和没到街头上烤把子的人在自家的炕头上烤一烤。

大年三十的傍晚,人们临出门到街头“烤把子”时,家家户户早已把灯笼点亮随手高高地挂在了大门上,使人感觉平常每天黑洞洞的长巷分外明亮,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家家佛堂前的供座上两个蜡扦子都插上了红红的蜡烛,不过大部分都是等子夜煮饺子时才点燃,大多是先点燃着一盏煤油灯,其它不论是正房的每间屋里,还是偏房的每间屋里,就连草屋子、厕所里都点上了煤油灯,把个除夕的夜晚照得里外通亮。尤其是大门口的灯笼,造型有别,画面多样,在胡同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观赏灯笼,给那个既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

守岁是中国民间除夕的传统习俗,除夕夜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熬夜迎接农历新年的到来。大多数人家会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包饺子(也有的人家下午就把饺子包好了),绝大多数人家的饺子馅都是白菜豆腐素馅的,只有几户供着关老爷像的人家是肉馅的,这个规矩没有变,一直延续到现在。除夕夜谁家包什么馅的饺子吃,不论经济收入如何、生活条件如何,依然还是包什么馅的饺子。在当年生产队或者说叫计划经济年代,农家的口粮指标比较低,就是在小麦丰收的年景,每人每年也就是分个八十斤上下的小麦,大多数的人家还用小麦到粮站换一部分粗粮吃。所以包饺子一般先和好白、黑两种面,用白面或净面包的是上供的饺子,用黑面或掺了假的面包自家人吃的饺子。饺子包好放满一个个盖垫后,都用烧纸盖好放在一边,子夜煮饺子时,放在盖垫中心的那一小圈饺子或叫饺子芯不能煮,要放到年初一的中午再煮熟了吃。

在那个点着煤油灯的年代,感觉除夕夜是那样的漫长,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午夜的到来。临近年关,大人们早早地嘱咐孩子们,过年这几天,特别是除夕这天夜里杂话和不吉利的话不能乱说,又特别嘱咐,除夕夜里不能打喷嚏。因为平常在很多场合早就听大人们像讲故事一样,说大年三十的夜里某某人家发生过的荒诞、怪异的事情。比如说某家到了半夜煮饺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盖垫上提前包好的饺子全都不见了;某家煮饺子时不论怎么烧火就是烧不开锅了;还说过某家更恐怖的事。所以那时的除夕夜,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里,往往给人一种神秘、胆怯的感觉。守岁时没有人开玩笑、讲故事,只好用嚼花生、嗑瓜子、吃醉枣、化糖块来消磨时光。然而从五十年代末将近有近二三十年不见了花生、瓜子,只有几块水果糖,或炒点爆米花相伴,所以有的孩子们尽管一开始挺兴奋,但没有熬到半夜就睡着了。有时村中会突然早早地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声,那是“吃服”(即当年有家人过世,还在穿孝)的人家,需要提前“发纸”吃饺子。那时候一个诺大的村庄没有听说几家有钟表,即使出门在外挣工资的人们,戴手表的也很少(当年一般工人、教师、干部工资30来元,一块上海全钢手表120元)。大约过了十一点后,母亲会频繁地到小院里观看夜空的参星,待看到参星转到了西南天空,人们会互相转告、特别是五服内的人家更会互相转告应该点火了。除夕夜煮饺子,平时做饭吹风用的“风葫芦”“风箱”都不能派上用场,只能任凭柴火自己燃烧,所以家家会在锅里提前添上水,早早地点燃一根木头等硬柴火让它慢慢地把水温热,这叫“怄岁”。除夕夜煮饺子时烧的柴火也很有讲究,不能烧平常日子做饭时烧的玉米秸、茬子、荆条等柴火,家家户户只能烧高粱秫秸或芝麻秸,象征、期盼着家庭成员枝枝叶叶、人丁兴旺、生活节节高,一年更比一年好。

点火煮饺子的时候到了,人们马上兴奋起来,把没有熬到子夜的老人、孩子从梦中叫醒。把堂屋先人灵位前的蜡烛点燃,把吃饭桌摆放在院子里,把堂屋佛前桌子上的“众神码子”请到院子里放到桌子上,摆上五双筷子。待到先下锅煮的仅供上供的饺子煮熟了,用新买的马勺每碗五个先盛满五碗,放在院里“众神码子”供桌上,再盛上五碗供到祖先灵位前,然后在各个正房屋里、偏房屋里,都要供上一碗饺子。上供的饺子摆放完后,男家长在当院的供桌前先点燃烧纸,磕头叩拜,接着点燃“众神码子”,预示着吃完饺子后把众神送走了,年轻人这个期间赶紧配合着燃放鞭炮。男家长随后在院子里的叫门子(院门)下、窗户下、偏房、牛栏、磨坊、厕所门前,甚至鸡笼、狗窝旁都烧上一张纸钱,然后到正房的各个房间里都点燃一两张纸钱。随后把院子里桌子上摆放的五碗饺子端到屋里,也供到祖先的灵位前。焚香烧纸后,在家长的带领下给逝去的祖先磕头,然后按长幼顺序,晚辈给长辈分别磕头拜年。大人们这时会给孩子们发“压岁钱”。这个过程,民间传统叫法称为“发纸”。

原先在上供的饺子即将煮熟时,把秋后提前存放的红“高粱瓤子”铺撒在堂屋的地上,俗称“撒岁”。这一旧俗的形成,可能和那时家家房屋里的地面都是土的有关,除夕夜、大年初一串门拜年时在铺着红高粱瓤子的地上磕头,不至于沾上泥土、弄脏裤子。现在家家都铺上了瓷砖,高粱瓤子也没有了,所以很少还有人家“撒岁”。自家发完纸后,没吃饺子前,男家长会连夜提着灯笼,领着自家的儿孙们分别到“五服”内的亲门近支家中,先在祖先的灵位前一起磕头祭拜,然后按长幼顺序,晚辈给长辈分别磕头拜年。给自家的亲门近支拜完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中,全家人就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吃送旧迎新的饺子了;有的孩子、老人在梦中实在叫不醒,也要在其睡觉的枕头前放上一碗饺子。除夕夜吃饺子忌讳“太岁”所在的方向,也就是不能冲着“太岁”所在的方向吃饺子,所以每年除夕夜“太岁”的方位是提前要搞清楚的,旧时新买来的灶王爷上面的皇历头上除了农历廿四节气的具体日子外,还有本年“太岁”所在的方位。直到现在,可能很多人家还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包除夕夜的饺子时,都包一个不放饺子馅光放豆腐的饺子,或包一个放硬币的饺子,如果谁在吃饺子时吃到这个饺子,预示着谁在这新的一年里福气最大。

吃完过年的饺子,尽管早已过了子夜,村里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们却又来了精神,大都还不肯入睡,提着灯笼在胡同里寻找鞭筒(燃放后没有粉碎性爆炸的鞭炮)也是童年充满乐趣的一件事。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村里前后左右就接连响起了燃放开门炮的鞭炮声。大人把孩子们都早早地叫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年来唯一的一次不是因为走亲上店而人人都穿上了新衣服。先是“五服”内近门的男子们集合在一起,到本族的人家分别磕头拜年(因为除夕夜“五服”内已经磕完头了),最后本族的人们汇集在一起,到本村居住较近的外姓人家拜年。这时妯娌们、家庭主妇们领着晚辈或新娶的儿媳妇也都走出家门,她们结帮成群,走街串巷,交织在初一拜年的人流中。这时整个村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街小巷,院落路边,处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撒满了笑声和人们“拜年啦”“见面发财”等等的祝福声,这也是把欢度新年的活动最后一次推向高潮。

拜完年后,本族的男子们集合在一起,去上坟祭祖。因为我们马闸口姜姓家族的老祖先埋在村北,所以把那块祖茔地叫做“后坟”。大家先是到村北的祖茔地“后坟”上坟祭拜,然后由村北转到村南的“小台上”“南荒子”等地,经过“韩家坟”,最后来到“南园”的坟茔地里,至此大年初一的祭祖活动就算结束了,大家自回自家。上坟祭祖时儿童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燃鞭放炮,那时绝大多数人家的经济条件都不是太好,和除夕夜一样,放的鞭炮都是25头一挂的,只有个别在外边有上班挣工资人家才舍得买和放50头一挂的鞭炮,极个别的有买几个二踢脚放的。所以燃放鞭炮时,人们总爱问这挂鞭炮是买的哪个村的鞭炮作坊的,看看这挂鞭炮的鞭纸炸得碎不碎、有没有打筒子的、往下落时炸响的间隔匀不匀、听听鞭炮的声音清脆不清脆,燃放完了以后,大家总爱评论一番。如果有落地的灭芯的鞭炮或者是打的鞭筒子,就成了孩子们你抢我挣的稀罕物。

大年初一的中午,家家把除夕夜留在盖垫上的饺子芯煮熟,大部分的人家还需要再重新包上一些,这时的饺子馅就没有什么讲究了,素馅的、肉馅的都可以。饭后,家家在祖先的灵位前焚烧纸钱,叩拜后把敬奉祖先的供品从供桌上撤下来,俗称“折供”。家庭主妇们接下来把除夕夜剩余的饺子和上供的饺子在锅里用油煎好,作为春节拜年探亲的礼品。因为在那个年月里,兄弟、侄子必须要给结婚成家后的姐妹、姑妈带去一份过年的饺子,出嫁的女儿必须要给娘家的父母、兄嫂,外甥要给外祖父母、舅父母送一份过年的饺子。

大年初二,前一年有儿婚女嫁的家庭,都选择在这一天接待和走新亲。大部分的人家把年前蒸的面花(也有放上馒头、包子的)装满一个竹筐子,用新羊肚毛巾封好,给直系亲属带上年五更的饺子,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走亲拜年活动。那几天,各村的大街上、村与村相连的大道上、公路上到处都是南来北往、走东串西的拜年的人流。吃过了“破五”的饺子,农家欢度旧历年的一切活动也就慢慢地结束。过了正月初六,生产队里就全面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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