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福利
将晚的云霞,在巨龟背上忽地凝住身形,是因等待急急赶来的人吗?
这样的等待,就如龟峰入口处,一处叫做龟峰写作营的地方,一群叫做“三清媚”的女子,等待着迟来的远方文友。
虽然,这样的等待与千万年的石龟相比,是如此短暂。
萦绕在龟峰上的那抹祥云,也如四百多年前留住一位文学家、旅行家的“绝顶云气”,云气未散,石龟亦在原处。
兴奋地喊叫着按着快门的人们,只是碰巧在这一刻闯入了静谧空间。巨大身形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没有挪动分毫,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仿佛听得到它们悠长的眠语,幽深无澜的水面,就有了一波又一波的纹动。五彩的云路,也就在天地间变幻着形迹,愈加让人抓不住、看不清眼前的时空。
好在有霞光挽住了夕阳离步,让贪恋着眼前美景的人,在暂停的片刻时光里游走。水下的云路愈加不真实,此身所寄的古船,一层一层地穿透深碧古镜,在群龟围护的幻境里自由漂泊;虽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惊叹声传出,但高踞在心灵之上的威压敬畏是层层递加的,那是在环望伏卧巨影时,所带来的空间震憾与时间想象。
被亿年风尘浸染的龟背,在夕光里泛着或深红或苔绿的古色,细细碎碎的皲裂,在背光的暗影里愈加明显,是它们不经意间藏在心里的那些细碎日子吗?一丛丛远树,如坚硬龟甲之侧的丛草,亦如长寿老人的眉发,在古船扰动的水纹里飘扬开来。
几只小龟,正以稚嫩又严谨的整齐身形,一个跟着一个地紧追着云霞铺就的归家之路,仿佛未曾听见路人的惊喜招呼,不改方向不改节奏地行进,直至渐暗霞光隐去了它们的形迹;而后面追赶的人,不知何时已然身在龟峰写作营小木屋的暖黄夜灯下。
那些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如龟背上留下的或浓或淡的纹理,没有刻意去记录什么,却也让再次经过的人,能够寻到或深或浅的履痕。有文学大家,有乡间劳作的文学爱好者,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与那些纹理一起守在这里的,那个统一名字叫做“三清媚”的女子,守着的文学梦想,此刻就是木屋下水面上荡漾的星光与灯影。
夜色灯光下擦擦眼睛,看到的却已不是那几只小龟的家,“三清媚”的名字,也换成了“国道渔”这个同样陌生又温暖的名字。每每有从龟峰脚下经过的人,似乎总也绕不开320国道边、信江边的这个暂时可以放松的家。晚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也总绕不开信江或龟峰湖里的草鱼,它现在的名字就叫做“国道鱼”—— 好看又好吃的它们,沿着龟峰下的一条国道、一条河流,忽而在巨龟的视线里闲游,忽而在创业者的故事里泛起层层欢漪。
鱼儿还贪恋着被霞光浸染的龟峰湖,经过的客人,还贪恋着深色如湖的杨梅酒,一杯接一杯,似乎怎么喝也喝不醉,其实已经醉了。醉眼朦胧的早起人,直到第二天清晨,来到那些鱼儿游过的水潭时,眼前依旧是雾气朦胧,恍若不真实的梦境。
雾气迟迟不肯散去,从水中露出半个身子的小龟——当地人肯定是给了它名字的、刚见面的客人还没给它想好名字,还是如贪醉的客人一样睡眼迷离,将头缩在了草木绒绒的厚甲下。越是想看清它的真容,雾气反而越是更浓了些,来人也一同被笼进了属于它的梦里。
身前身后,高高低低的被雾气模糊的静止身形,总是在急切想看清的盼望里,迟迟不肯露出清晰的面貌。幸好,有一位同样叫做“三清媚”的新朋友——一位在龟峰景区工作的五六十岁、同样有着文学梦的老朋友,开着自己的面包车、顶着清晨四五点钟的浓雾去宾馆接着客人,又与景区反复沟通得以进入,现在又成为最专业的导游,向客人远远地指着深绿或赭红的轮廓,热情地介绍着每个静眠身形的生动故事。每讲过一个故事,又为想留影的客人选择着最合适的背景角度,生动的表情,熟稔的背景,就是在描述着展示着自己家的一物一景。
故事如此生动,却只记住了有限几块石头的名字,峰顶隐入云雾的展旗峰便是其中之一。深刻地记住它,是因为想与它合影时,总也不能将这一面横亘于天地间的巨旗框入照片中吗?还是因为,大大小小的孔洞,依旧继续记录着雨雪的侵蚀?还是因为,赭赤如血的颜色寓意?一道天门隔开两重天地的尘外之静?来不及做更多的想象与思考,总被偶然经过的一株百年马尾松将思索打断,视线被迷惑于龟纹般树皮的卜辞中,无论仰望或抚摸,都找不到语言共通的神秘途径;又偶然被忽然幻现的一片幽竹秘境所痴迷,清清凉凉的绿风悄悄穿过重重竹影,每一声鸟鸣乐声都经过润滤,如旁边的碧水不含丝毫杂色,隐于某丛碧竹之侧的来人,脸上的杂绪亦被一层层洗滤而去,幽境至静,连同某只巨龟轻挪石甲的轻响亦恍然入耳;秘境至深处,千年香樟端坐于神坛,人在百步千尺之外,已感受到头顶展开的祥云,亦如袅袅不绝的檀烟,伴着晨钟里长吟的大唐古寺经文,让不同衣着的冒昧来客,在真实的树身前忘记身外虚幻的时间。
沿着脚下一只无形又无边的巨龟苍背,只顾向着时间更深处探寻,明知眼前时光与脚下生命长度的巨差,还是忍不住将好奇目光极力放得更远。在毕生有限的视线所及处,此刻云雾忽开之时,如神迹临凡般乍现的老人峰,足已让痴望凝立的众生发出回荡久久的惊叹。薄雾忽又在老人的挥袖之间增了一层厚障,让这边翘首仰慕的凡人又多了几分惆怅,几番回首,随同一只神龟齐齐归去的老人,还是不肯再次给遥遥祈望者以开示。
车轮再次穿过来时的一面巨石,在一双双平和无澜的俯视里,坐在车里的人,记忆还在一两个小时的影像里反复重播,驾驶座前一块小小如龟的火山石,在驶出龟峰景区曲路、驶上国道雾途时,颠跛幅度愈大起来,似要引起车内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带着万般留恋与几分遗憾下车时,那位叫做“三清媚”的人,从车窗里将这万年龟石、连同它同样古老的故事,送给车外的客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一辆车、一个人,在身后追随的目光里重又驶向巨龟笼护的天地之间,身后人只看得见一片云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