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海英
在好友老母亲的家中,竟看到一副久违的草珠子门帘。草珠子已经磨得油亮光滑,掀动中相互擦撞着,发出轻轻的脆响,低声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瞬间,零落在光阴里的记忆碎片竟从四面八方穿越而来,拼凑着儿时的时光。
九河下梢的荒草大洼、盐碱滩,是我儿时最鲜明的记忆。低矮的房前屋后,片片荒草地、随意堆放的柴草垛、随处可见汪着绿水的坑坑洼洼,都成了蚊蝇滋生、狂欢的场所。从古至今,人类和蚊蝇的战争似乎从未停歇,被蚊蝇围攻叮咬不知成为多少人的梦魇,就连北宋文学家欧阳修都曾在《憎蚊》中愤愤写道: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于是熏艾草、制香囊、洒汁水、扇蒲扇、挂蚊帐……各类战术几乎同步运用,而挂帘子无疑成了阻击蚊蝇最常用的武器之一。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勤劳朴实的大洼人便利用各种大自然的馈赠、生产生活废弃的材料穿门帘。芦苇秆、秫秸秆、麦秸秆、草珠子、旧布料、塑料管等,因为取材方便、工艺要求不高,重要的是几乎没有成本,于是家家户户都穿帘子,成为那时邻里之间相互交流的重要话题和活动。
茶余饭后,婶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妇拎着板凳、马扎,端着盛满各种穿帘子材料的笸箩或小盆,出家门儿随便一转就能在房根前、大树下凑成一堆儿。大家围坐着,家长里短、说说笑笑,手头儿上的活儿一点也不耽误,码在脚边的帘条一根根不断增加。偶有“哎呦”一声惨叫,便会引来哄堂大笑,而被扎了手指头的女人会猛甩几下手,塞到嘴里吮吮血、狠狠吐在地上,也跟着大家笑成一团,继续着穿针引线。小孩子则穿梭在大人们之间嬉笑打闹着,时有踢飞了谁家的帘条,哄笑中被主人大声训斥着、按住屁股拍几下,笑着躲着爬起来继续跑、继续闹。记得有一次我跑急了,一屁股跌坐在两个挨着的笸箩上,秫秸段、草珠子瞬间飞散一地,小伙伴们大叫着一哄而上,互相推搡着争着拾捡,顿时人仰马翻、尘土飞扬。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绝对是记忆碎片里最肆意的那一片。
很多时候,男人们也会过来凑热闹,对着各式的帘条仔细查看一圈,然后煞有介事地作一番评价。得到夸赞的女人,嘴上谦逊地说着不好差远了,可眼睛里的光芒却出卖了她内心淳朴的得意;被贬损调侃的,则会笑骂着把男人们撵走。
日头渐渐在大洼的广袤里西沉,乡亲们那身影、那笑声、那欢愉,仿佛都散发着温润朦胧的金光,和温柔的夕阳余晖交融在一起,空灵而静美,我呆呆地沉浸其中。即使许多年后,这一幕也常常莫名地升腾在我的脑海中,成为记忆碎片里最奇幻的那一片。直到起了蚊子,大家才不舍地散去,彼此仍不忘相互邀约:明儿个还来呀!
日复一日中,憨直淳朴的乡亲们把对生活的期冀,穿进一根根普通的帘条里,组装成一副副粗陋而实用的门帘。享受着穿帘子的乐趣,生活的艰辛似乎也淡化了。
七十年代末期以后,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升,挂历纸、报纸、食品包装袋、糖纸、酒瓶贴、易拉罐甚至输液管也逐渐进入巧妇们的视线。随着原材料愈来愈丰富,人们也不再满足那种最原始的穿制,开始尝试将各种纸、包装袋或易拉罐卷成筒形、梭子形,或借助曲别针折成长方块、三角块、菱形块,将输液管拧成蝴蝶形、花形等,还以不同的颜色搭配出几何图案、波浪线或简单的风景,工艺水平不断提高,门帘的观赏性也随之加强了。其功能虽然仍是用来阻挡蚊蝇,但渐渐也成了一种重要的家居饰品,装饰着并不华丽的家,满足着大洼人日益丰盈的对美的追求。同时这种手工也昭示着谁家的媳妇、闺女更为心灵手巧,都挖空心思推陈出新,于是,穿帘子一度也成了女人们暗中的较量。
让母亲一战成名的,是由她自己设计、绘制图样,用旧挂历纸制做的门帘,也是我记忆碎片里最惊艳的那一片:一只孔雀从容地斜立在山石上回首远眺,身姿高贵优雅;头顶的几朵翡翠花灵动精致,似乎能微微颤动;脖颈和胸部紫蓝和绿色相间,背部、翅膀又多了黄褐等色,成鳞状排布,隐现着金属的光泽;以翠绿为主色的长长的尾羽蓬松地铺泻下来,依次镶嵌着一只只色彩斑斓、惟妙惟肖的“翎眼”。绿叶间一朵朵牡丹簇拥在孔雀尾羽下、岩石间,摇曳生姿;孔雀头的左斜上方是树影婆娑,后上方则是淡蓝的天空和隐约的白云……整体色彩华丽但不妖艳、元素多样却不喧嚣。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耗时近三个月,一经面世,它和母亲便成了传奇。
我们家突然热闹起来,来学习取经、观赏赞美的人络绎不绝。面对来讨教的人,母亲会热心地向她们传授经验。有的婶子大娘来借家什,拿到手后却不急着走,嘴里唠着闲嗑,眼睛可是一个劲儿往帘子上瞄。记得一位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后来调到沧州市),曾非常认真地对母亲说:这不单单是门帘,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后来,母亲又陆续穿了熊猫竹子、松鹤延年等门帘,姐姐们和我依然帮她准备材料,我仍喜欢趴在炕上或是坐在母亲身边,看她把木板条固定在门旁边的墙上,把所有的小孔都拴好穿着大针的长长的线,看她如魔术师般将各色的纸筒最终变成艺术品。耐心、细致、专注、创新、对种种细节的处理,无不透露着母亲的灵透、缜密以及她对美的感悟,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五兄妹。
时代更迭,岁月变迁,如今大洼人的居住环境、生活水平已今非昔比,当年的手工门帘早已鲜见于民间,取而代之的是商场里琳琅满目的水晶帘、木珠帘、金刚网纱等机器加工帘,或高档华丽,或典雅别致,成为家居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然而,大洼夕阳里乡邻们那朴实的身影、孩子们欢快的笑声、那一副副简陋但充满烟火气息的手工门帘,母亲的绿孔雀和她美丽、专注的脸庞……那无数的记忆碎片拼成的,永远是我心中最暖、最美的风景!
发表于《渤海潮》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