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听雪

作者：穆剑薇

春节前，一场雪不约而来。正所谓“白雪犹嫌春色晚，扬扬洒洒下穹庐。”一夜之间，雪穿庭倚树，兴作了飞花。临窗而立，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晶莹静谧。伴着轻风依然旋转飘舞的落雪，仿佛正喁喁细语悄叙旧年。

童年的时候，雪是冬天最常见的景色。早上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母亲早早起来，她不许我们赖床，但也不许我们出屋到雪地里乱跑，所以就趴在窗台上，用嘴对着窗玻璃使劲儿哈热气，那一小片窗花的美丽图案慢慢消失不见，铺满厚雪的整个院子就收到了眼底。然后，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向外瞧，目光跟着母亲的脚步游走。母亲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出一条通向大门口的小道，再把门外附近的雪清扫干净，用铁锹堆积起来，才开始准备早饭。院子里没有清扫的部分，像极了一大块洁净又平整的画布，很快就会印满母鸡领着小鸡觅食画出的竹叶、小草。

记得那时学校的操场只是普通的粘土地面，雪后不会立即彻底大清扫。此等时分，课间最畅快的游戏，莫过于跟伙伴儿们打雪仗了。分成两组，呼啦啦散开，各自抓起一把雪，攥在手里迅速团成雪球，用尽全力向对方扔过去。没有一个固定的攻击对象，笑着闹着，大家一片混战之后，每个人身上、头上、脖颈里都是雪，少不得冻脸通红，双手冰麻，棉衣粘湿的囧相。饶是如此，大家却开心得无以言表。上课铃声一响，哄然作鸟兽散，你拥我挤跑回教室，有的甚至手里还会拿着来不及投出去的雪鸡蛋。老师也只作假装看不到，放我们一码。

到了高年级，有班干部晚上督查小组学习情况的任务，跟另外两人组成一组，每周轮流一次值班。大雪过后，也不间断，一丝不苟地坚守自己的责任。晚饭后三个小人儿借着清冷的月光，嘻嘻哈哈，边走边说。到被检查同学家的大门口，对着门板一通敲，屋里的几个人就一窝蜂般跑出来，监督的和被查的叽叽喳喳吵闹一番，就算完成了任务。回到家中，棉鞋早已湿透，却浑然不觉。现在想来，那时风雪无阻的坚持，大约“督查”是晚上可以出来玩耍最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升入初中后，要到镇上的一中学习。已经是中学生的我，个子却没跟上，背负着大大的书包，人就显得更加瘦小。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独自走在积雪没过脚踝的乡路上。四周一色的纯白，被寂静笼罩着，只有自己深一下浅一下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发出 “咔嚓咔嚓”的声响，这声音带着节奏，敲击耳鼓。突然脚下一滑，都来不及惊叫，便噗通一下，整个人就躺倒在雪地里。没有观众，不会露出丝毫的尴尬之色，咧咧嘴，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继续抬脚迈步。这单调的“咔嚓、咔嚓”，打在年少的心上，却仿佛一首平仄抑扬的动听音乐，陪伴着向前的自己。往后的日子里，踩雪“咔嚓、咔嚓”，就成了每场雪最开心的一幕。记得今年刚入冬那场突然造访的暴雪，忍不住激动，下楼冲入漫天狂舞的玉蝶中，伴着“咔嚓、咔嚓”，一口气转了好几圈。心瞬间飞扬起来，有一种聊发少年狂的放肆和得意。

望雪思人故情浓，童年的雪，是欢快跳脱的。我的玩伴儿，你们还好吗？

一直以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般的美妙，上天偏袒留给了刘十九。可是，雪落时分，怎么能少了酒的相伴？转身，鼠标点开循环，画船记就一遍连一遍飘将过来。“这第一杯呀一呀么一杯酒，那夜映在青色的河道里奔了前程……明月正当头，没有三月柳的吊脚楼，没有胭脂扣”。真假声转换，带有沧桑感的独特声线，假以弹词话本的配乐，几乎完全契合了我对雪天小酌的幻想，一如温热微辣的酒浆，缓缓入喉。遂把这份欢喜分享给远方的好友，还得满怀期待地追问一句“好听不？”直到闪出 “好听”的回复，脸色倏然明媚，像花儿染上一层酡红，满足的笑容一下子荡漾开来。我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是社会人，没有多余的念头，只是沉浸其中，享受一刻心意的同频相通，一种被懂的知遇和美好。正应了诗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之境。踱步回转，把冲泡好的茶汁斟入杯中，打开汪曾祺老先生的集子，独享一份浪费光阴的闲适，一份至味清欢。果然，人间是有味的！

雪，升华而成，经历了低温寒冷的淬炼，自有着它的洁净、傲岸和孤高。唐代大家柳宗元的《江雪》堪当此之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雪铺天盖地，带着无边的寒气和寂寞，逼得飞鸟远遁、行人绝迹，但天地间却有一人，与这白皑皑、清峭已绝的凛冽寒凉共在相融，无嗔无畏，孤独垂钓。其清高脱俗、兀傲不群的风骨让人油然而增敬意，由此可窥雪高洁之一斑。

不仅如此，洁白如玉的雪，把世界装扮得雕栏玉砌、肃穆干净；雪覆盖下的世界，寂然安静，雪用自身的松软空隙，包容了那些喧嚣和浮躁，让它们停止了呱噪和喋喋不休，还人们以宁和静美。斯人斯景，最容易卸掉防护，与自己的灵魂坦然相对。

临窗听雪。听雪的欢乐跳脱、温暖安静、冰清玉洁、冷冽疏离……，它所有的气息都令我着迷。不经意间，歌声似有似无地再一次飘过来“第三杯呀三呀么三杯酒”……

发表于《渤海潮》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