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闻鸟鸣

作者：息壤

我至今不知道姥爷的忌日，不知道老人最后以何种状态与世界告别。但我清楚地知道，童年记忆里的鸟鸣声很难听到了。

姥爷喜欢养鸟，他的鸟都是万里挑一。百灵鸟是他的最爱，姥爷专门找人训鸟。天一亮就把鸟笼从屋里拿到天井里，鸟儿见到阳光和其他同伴，开始一展歌喉，鸟鸣声此起彼伏，每天伴着鸟鸣声起床，一天都会心情愉悦。有一次，姥爷的鸟被野猫弄死了，姥爷得知后费了半天劲找到肇事猫，将其毒打一顿。从此老人见不得一只猫。这是姥爷在我印象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气。

姥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心眼少，手灵巧。家里门窗电器等物件坏了都归他老人家管，一辈子也没空过手——不拿鸟笼子时总是拿工具敲来敲去。老爷子十分硬朗，到城里住的时候仍然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出去遛弯顺便买早点。年轻时姥爷在县水利局工作，多年跋山涉水体力很好，我曾亲眼见他老人家近七十高龄在公园双杠上上下腾挪，惊艳众人：这老头儿，有两下子！我也惊叹不已。可谁知命运无常至此！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要回到那个啧啧赞叹的日子再睹姥爷的风采。

那年夏天，姥爷胳膊使不上劲，手一个劲哆嗦。开始他没当回事，以为是累的，因为最近迷上钓鱼，姥姥劝他在家老实歇着，他仍不听，每天骑电车去二十里外钓鱼。家人看他没什么问题也没在意，谁知道这竟是噩梦的开始。

后来症状没有好转，姥爷进了医院（在此前几乎没进过医院），做了全身检查，打了一个月点滴，并没有缓解症状。两只手不住地颤抖，腿也使不上劲，最后竟下不来床，带去北京检查，结果是渐冻症。姥爷并不知道真实病情，只以为长了瘤子，做手术切了就行了。老人依然神志清醒，唯一让他难受的是自己的鸟，他再也拿不动鸟笼了。后来家人把老爷子的鸟卖掉或送人了，不知道老爷子知不知道。老人一生最爱鸟，淡泊宁静，可惜在生命最后没能再见到他的宝贝鸟儿。

姥爷去世前大概一年都在医院病床上度过，姥姥每天陪着他，家人们都值班陪护。我忙于学业，最后一次见姥爷是2018年夏天的某一天，那天天气很热，太阳很大。我独自去看望姥爷，老人只能吃流食，戴上了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管子。仿佛这些管子才是本体，而那腾挪在双杠上的身躯早已骨瘦如柴，不成样子。姥姥仍然给他放电视节目，央视纪录片——垂钓。他就爱看这个玩意儿，姥姥笑。姥爷见我来了，发出微弱的声音问好。我只能听到几个音节断断续续，不敢多说话，默默看着电视机，不一会儿电视里钓上一条大鱼。母亲在一旁看着窗户无言。外面树上几只麻雀飞起，不知所踪。

十月秋凉，姥爷冷静下来要回家，大家都知道结果是什么，他也知道。坚决要求回家，其实离出院的日期只剩一天了。家人见状只得联系救护车送姥爷回家。回去几天后，姥爷在梦中离世了。家里人都回去了，当时我上高中学业繁忙，家里人没告诉我，父母都回去了，我心里预感到不好，但母亲告诉我时，我仍心头一震！最后还是没见到，说实话我不敢想那个画面，老人弥留之际不知道有没有想我，我不知道。姥爷终于回到了他日日思念的家里，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一直到老人去世，我没再见过姥爷。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降临在我身边。我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是我的亲人，亲人啊。怎么会呢？姥爷身体怎么突然不行了呢？那些鸟儿都去哪了？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鸣叫？

姥爷去世之后，我才明白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来讲是一种对过往的怀念与感慨。人生无常，能按照自己的兴趣过完一生可谓难得。

姥姥一个人去了新房子。院子里鸡鸭鹅兔一应俱全。抽水马桶，空调WiFi全齐，过年回去时我总感觉少了什么，半晌蓦然看到遗像，想起来，百灵鸟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梦到老爷子一手提一只鸟笼，脸上带着笑走到院里，鸟儿们鸣叫声阵阵，老人在阳光下像一尊佛，温暖慈祥。

发表于《渤海潮》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