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小青
玩伴
夏季,平房的小院生机盎然,两棵苹果不负众望悬挂了青色小果,无花果阔叶也藏不住串串希望。小小后院是妈妈的自留地,大葱、菠菜、西红柿挤满了小畦。屋檐下那个小城堡就是鸡们的安乐窝,雨后青苔爬满了院子,有时一条青花小蛇悠然从苹果树下绕圈子。
逢过年,爸爸就会杀一只鸡。我内心充满恐惧和伤感。爸爸说出去玩吧,我一直跑,跑到河边,依旧能听到鸡的哭声……
那是多有教养端庄的一只公鸡,头顶安了一个由低音到高音的闹钟,不像妈妈腕上每晚都要上弦的手表。它能量充足,黎明之前,准时响起。妈妈闻鸡鸣而起,打开炉门,半睡的火苗不急不缓伸出小手。我们在饭香绕进卧室时和矮小的太阳一起醒来。
孤独感的童年,没有伙伴没有多余的玩具。大翅膀塑料鹅,是姐姐玩旧的。洁白的身体泛着深浅不一的黄斑,老鹅常常耷拉着曾威武霸气的翅膀。每天放学都要给它做人工呼吸,才能看起来依旧像一只鹅。
我没有开口讨要一个新玩具。比如惦记了很久商店里最好看的布娃娃,眼睛又大又黑,花蓬裙上闪落几枚星星。买铅笔橡皮的时候偷偷去看过她几次,她像我妹妹。妈妈刚生下一个男孩,我想有个妹妹的愿望破灭了。
尽管很盼着那个娃娃属于我,但又不希望。无数次设想她的到来对鹅的伤害:
我喜新厌旧,不再理会鹅;鹅太破旧了,他们会将它扫地出门;它会和一堆垃圾消失在世间;无论哪种命运,都会对它不公平。
他们把身心用在婴儿的哭闹和一堆冼不完的尿布里,无暇顾及我对一只玩具的纠结,也没有主动给我添一件新鲜的玩具,安慰我小小的失落。
那只公鸡有锦缎光滑的羽衣,亮闪闪的,这缘于勤劳的姐姐。
姐姐太难了。她虽然美丽聪明,无奈父母工作忙,让她承担了一半的家务。为了让弟弟妹妹们按时吃上午饭,她不惜一次次逃课跑回来做饭,误了大好的未来。
每到周未,我姐都扛着比她高很多的竹竿,竹竿头顶箍有大大的网兜。河面上飘满碧绿的浮萍,浮萍中间生长肥胖的蜗牛。她要捞满满一盆才回家,拌上剩饭或玉米面。因了姐姐,我家鸡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时光。
鸡充满感恩的心,每次想和它们聊聊天,都会谦卑地伏下肥嘟噜的身体。除了不爱吭声的老玩具鹅,鸡是我另一个童年记忆录上的朋友。所以每次过年对我们都是一段伤离别,可我好像从来没阻止或乞求过不要杀掉它们,这令人内疚。那是一段物质匮乏的时代,一只鸡是孩子们重要的成长营养品。
记得每只鸡都有名字,鹅也有,但还是把它们的名字遗忘了。
记得在橱窗里朝我微笑,永远没得到的布娃娃,我叫她妹妹。
乡下
在十字路口,按母亲的指教点燃了几沓黄色的纸钱,心安妥下来。有一年梦到一条白蛇,围着我不肯离去。醒来把梦说给母亲,她说姨妈是属蛇的。
梦蛇的日子,是在清明前几日,连母亲都很惊讶,巧合吗?记得姨妈哄我睡觉时常说:长大挣了钱给不给姨妈花?那时候我满心爱着她,一口答应下来。但没等到我长大,她就生病离开了。
爱不会随时间消逝,回忆和怀念让我们生生不息在故土轮回。
乡下麦兜的妈妈去世前跟他说:“我没有离去,只是换了个地方,活在爱我的人心里。”
我学龄前一段时间,父母忙于工作,不知怎么合计来合计去,决定把我这个小累赘送到乡下,由姨妈照顾一年。大人们很是自私,并不征求孩子的意愿,不由分说,裹了一些饼干、衣物,就把我塞上了火车。
并不是每列火车都通往远方和幸福。我小小人生第一次远门是到达博野一个叫做辛庄的地方。多年后,当我反复看了一个动画片,迷上一头叫辛巴的狮子。蓦然间爱上了那座曾经无数次厌倦过的小村。它的青砖、广袤、乡音,像一个归来王者端坐在心中。辛庄,成为很美好、很生态的一副画面。
姨妈暂时收留了我,姨夫有庄稼褶皱的脸和黑土地一样的粗布棉袄,他喜欢把手插进袖管里,腰就显得有些弯下来,看着我露出慈祥的笑意。可他们一群儿女却不这么想。他们要么去上学,要么到地里种麦子种白菜,都懒得搭理我。村子里小孩子倒是不少,可他们口音和我不同,穿的衣服和我不同。他们手里不是饼干和大白兔糖块,两片干巴巴大饼子,裹着黑乎乎的大酱。他们学我说话,笑我“侉”,弄得我不知所措。
物质匮乏的年代,留在城市的哥哥姐姐永远都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偏僻地方,我孤独、忧伤地度过的小时光。
就这样,我被亲生父母暂时丢弃了。
我开始绝食,实在是没有胃口。姨妈很慌乱,生怕把外甥女饿出个好歹,她想尽各种办法给我做饭,种类很多,我最喜欢炒鸡蛋摊油饼。这普通的食物在乡下是非常奢侈的大餐。
无可奈何的小丫头慢慢接受了被安排的人生。过起日出而起日落而栖、鸡鸣鸭子叫的小日子。姨妈不再为我单独做饭,因为我发现了很多好吃的。比如做完饭后,在未熄灭的柴火灰里埋两块红薯或玉米,比如把剩下的饼子裹了鸡蛋液用大葱炒得香喷喷。
特别着迷听风箱任劳任怨“呼哧呼哧”的声音,大铁锅的水吱吱冒着热气,我坐在矮木凳上,看四个表姐中的一个用小锤子般的手握紧风箱,风箱的门帘一开一合,节奏感很强。偶尔她们也会胡拽一两个鬼故事,吓得我紧紧依偎在她们身边,时间久了也当我是亲妹妹一样疼爱。
我渐渐放下了被抛弃的失落,渐渐忘记城市的繁华和舒适。不再拒绝土炕、带着跳蚤窜来窜去的土猫,不再拒绝生吃的大葱和高粱秆、穿色彩枯燥的土布棉衣,过节时在辫子上戴一朵大红的假花,修炼成一个纯正的土妞。我还偷偷喜欢过一个土小子。他毛茸茸的大眼睛,虽然一样的土布衣服,却很合体洁整。我想长大后我会嫁给他,他住在村西的青砖大房子里,那里离镇子近,赶集方便。我过着故事里的好时光,可忘了问他的名字。
姨妈家院子很大,除了我们,还住着一群花羽毛鸡、灰羽毛鹅,还有白色的羊黑色的猪。初来乍到,它们不太接受我的样子。鸡跑来啄我,鹅跑来钳我,羊跑来顶我,最害怕那头没事乱哼哼的猪。乡下的饭食久了就习惯了,唯一受不了的是上厕所,那叫茅子。土和茅草搭建的简易房,夏天墙皮上有壁虎在爬,成群苍蝇哄走了一眨眼又飞了回来,偶尔还会遇到走错的蜜蜂。这些都还好,我这个小孩总有一些怪怪的念头,认定这个茅子是蛇的地盘,没人的时候它们在里面睡觉。
我拒绝使用住着蛇的茅子。于是姨妈开动脑子,把旁边的猪圈划归我专用。这里没有蛇,却有一头丑陋的黑猪,一见我蹲下就颠颠跑来,立起身子哼哼呵呵,我常常拉撒不完就被吓跑了,一次把一只鞋掉进猪圈里。
在乡下猪却是一家人的宝贝,是年的盼望。姨妈超级照顾它,每天给它一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用木棍搅拌,一边“噜噜啦”和它交流,劝它不要挑食好好吃饭。猪可从来不讲究,像个饕餮一样大吃大喝。姨妈竟然懂动物语言,和猪说猪话,和鸡说鸡话,和羊说羊话。可我亲爱的姨妈,始终没有和我学会说普通话。
不知是娘胎带的营养不良,还是摆脱不掉被遗弃的忧伤,我有事没事就生病。肚子在阴雨天时常疼痛,并常引发高热。这时,满脸花麻子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出现了。我在心里给他画了一张像:黑袍、白毛巾、眼神空洞、手指枯槁,冷笑着取出闪着银光的细针,狠狠扎进我的小肚子。反抗、哭,被大人按住手脚,后来睡着了,醒来后肚子神奇地不痛了,我认定麻子脸的人都懂医术。
一年很快过去了。我不再盼着绿皮火车、花裙子、自来水管、洋气的小伙伴、粉红色的砖瓦房。妈妈买好了新书包,把姐姐的旧衣服接了一截,绣了一朵小红花给我穿。离开姨妈,带着又一次被遗弃的心回到城市,梳起系蝴蝶结的马尾辫,走进了绿荫环绕的校园。
发表于《渤海潮》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