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易(组诗)
活着
像一株狗尾草一样活着
在不得不说谎,和必须张口的时候
保持沉默。除此而外
在寂寞的深夜,把自己灌醉
借着酒劲写下一首又一首,苦涩的情诗
自从知道自己不过是
一只蝼蚁,我就放弃了挣扎
自从知道大多数人跟我一样,为了
活得不那么难过,而掩藏和遗忘了本心
我就不再那么纠结和悲伤
20220808
三流诗人
一条沙河
夏季的一场暴雨
赐予的一次洪流之声
这偶然事件的必然结果是
凹坑里的积水,很快
蒸发干净。只留下
一些干涸的坑,大张着嘴
像是不甘心的追问
但那些挤出石缝儿的野草啊
年年黄了又绿。仿佛
一些失而复得的友情
感恩上天,这也是一种
无比美好的馈赠
20220727
隐入烟尘
流不出眼泪
甚至发不出叹息
盛世的阳光下
也有光照不到、风吹不到的角落
一些尘埃,被另一些掩埋
但总有那么两粒
被命运拨弄着,撞在一起
细微的涟漪,点亮了一扇漏风的窗
倏然,而逝
一只蚂蚁都能踩在脚下的
尘埃,根本无须
一场象征主义的秋风
20220812
洪水过后
洪水过去很久了
河床上还留着凝固的涟漪
是挽留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还是不甘和怀念
堤岸永远揣测不到河床的心理
或许,堤岸上那棵入定的杨树知晓
但他也不会告诉
一株伤过心的野草,洪水的意义
只有河床的石头明了
那汹涌而过的洪水,刻在内心
成为生命的花纹
20220812
对于生活,我们已别无所求
那时候,我们住单身楼
睡单人床,吃一锅面
每个日子都过得热气腾腾
你在八百米深处,镇压瓦斯的暴乱
我在灯房里,擦亮每一盏星辰
我们共同,把拥挤又清贫的小家
照料得明亮又温暖
工资太低了。我们曾经彻夜
在黑暗中寻找出路,想用十指
在生活的木头上钻出火来
每分钱都在汗水里发芽刀刃上开花
那时候,你尚年轻,把希望扛在肩上
我还不老,整日梦想着诗歌和远方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眼角多了些小鱼,你两鬓生出白霜
我们依然在石头上打井木头里钻火
用不再挺阔的身板,扛着
迅疾而又笨重的日子
你每日奔波在两点一线,我如蜘蛛
吐丝结网,等待着诗歌
像一只莽撞的小虫,轻轻撞进来
对于生活,我们已别无他求
2022.7.4
清扫
鸟鸣中醒来
天色还未大亮,微凉的风
掀动窗帘,朦胧的光线飘荡
楼下有人在扫地。一声,一声
缓慢而悠长——把余烬
尽数扫去。又一撇,一捺
扫在每个早醒的人心上。褶皱里
的灰尘无处藏身
抒情渐渐远去,天空也诚实起来
咖啡的香味飘进来,我起身
透过窗户看出去。那人
正把废弃的夜晚倒进垃圾桶
又把城市一扫把一扫把
从乌黑的显影液中扫了出来
不易
醒着不易
睡着也不易
在我知道的不远处
很多人,跟我一样醒着
不同的是,他们在与黑暗为敌
而我,在与光明作对
不易啊,这世上,活着
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在我不知道的远方,有多少人
醒着做梦,希望明天的阳光
能够照到自己黯影重重的生活
又有多少人,梦中也醒着
将皱皱巴巴沾满汗水的毛票
数了又数,却怎么也
装不进自己的口袋里
2022.7.7
安静里藏着神
夜,是一座巨大的充电器
你醒着,仿佛充电时忘了关的灯
黑暗孕育着光明。安静里坐着神
寂静一层层落下来
人世的大多痛苦被渐渐覆盖
这阔大的夜晚啊
像一根听话的针一样安静
20220706
琥珀里的昆虫
早已放弃了反抗和挣扎
现在,它看上去正享受着
风暴离去后的安宁
平静的目光里
看不见半点悲伤和怨恨
仿佛从来没有被欺骗划伤过
仿佛,这裹挟是渴望已久的怀抱
还能怎么样呢?他们说与其抵抗不过
不如顺从和享受
一颗昆虫,在人世间活得久了
似乎也获得了人类的顿悟:
只有死亡,才能赐予生命金色的尊严
2022.6.6
晨起,登东山
旭日的手掌
像从凉水里刚捞出来
通向山顶的泥土路
经过了多少月光的捶打
路边又新开了几朵雏菊
蓝色火焰照亮林中的几座旧坟
一只斑鸠从杏树枝头掠起
惊飞了几片叶子
我拽着一缕湿漉漉的光线
攀到山顶。阳光下
陪读村红色的屋顶
仿佛一张张翻开的奖状
桃花山上
叩拜完了不知名姓的神
又略表了心意
我挨着寺庙,在山顶坐下来
布谷鸟的歌声,从红色的岩壁
飞到了金色的柠条上
我的内心,比童年的村庄还古朴安宁
风吹过来不知什么花的香
也把斑驳的鸟鸣吹得更加细碎
山下,密密麻麻的楼丛,多像蜂箱!
说来我也是一只蜜蜂啊
在这苦涩的人间,飞来飞去
无非是为了寻觅,一点甜
病房里的阳光
早晨的阳光
从东山顶上照下来
越过电线和树梢
照进中医院的十三号病房
照在老公公被时间折叠过的脸庞时
已略显疲惫和沧桑
连偶尔露出的笑意,也大打折扣了
看过了太多,现在他总是微闭着双眼
常常沉默,如一个遗弃的碌碡
时而会惊呼:“忘了给驴添草料了!”
有时会认不出站在床前的孩子
但却清晰地记得儿女们成长的点滴
阳光翻过病床,溜出病房时
他颤巍巍的脚步,还没走到门口
佝偻着的脊背上
背着一小片弯曲的影子
那个年代
三毛钱,扯了二尺白布
二分钱的墨水,染蓝了它
一场雨后,裤子白了腿蓝了
十二岁的妹妹,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
最小的弟弟出天花差点被烧死
父母们忙着下地挣工分,谁也没发现
几个月后,高烧退了
弟弟却落下了说话不利索的病
十八岁,她还没穿过袜子
砸杏核买了一双,却被父亲拿去给弟弟提亲了
为此,她哭了好长时间
听到这里,我回过头去看窗外
那些云,怎么就那么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