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莲

榴莲

“喂，大姐，你看了半天了，到底买不买啊？”

水果店的女老板，眼神里一丝不满夹杂着不屑，红亮的嘴唇一张一合，迸出一串带钩的刺。赵梅脑海里突然闪过儿子的一句话，她牙一咬，恨恨地说：“买，谁说不买了？”她眼角余光瞥见水果店里其他顾客侧目的表情，突然有些羞恼，便又补了一句，“拿两个！”

女老板一张马猴脸立马撑开一朵菊花，说：“好叻！这就给您称！”

付完钱，提着两个榴莲往家走，赵梅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懊悔，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头让驴踢了？前一个懊悔还没过去呢，紧接着又造了一个！

明天就要过年了，大街上张灯结彩，人来车往喜气洋洋，可是赵梅的心里如打翻了十八个调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郁闷，恼火，懊悔，自责，羞愧，无奈，无助……

早上，市作协主席张克金给她发微信：今天要去你们黄川区慰问牛涵老师。看到这个微信，赵梅心想，还情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她回复道：好啊，我也想去看看牛老师，咱们一起去，然后我请你吃饭。

张克金是黄风市作协主席，人很热心，经常推荐本市文学爱好者的稿子上刊发表。赵梅的文章其实远远达到了省级刊物的水平，但她似乎文运不佳，市内小刊常见面，省级大刊难露脸，所以对张克金的推荐，一直心存感激，时刻惦记着要回报这个恩情。

给牛涵老师送完慰问金和慰问品，又摆拍了一些要交差的照片，大家一时无话，牛老师便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到餐厅再聊。”

赵梅先前还在心里直打鼓呢，原来打算好了请客，是她以为跟张克金一起来的人不多，可谁承想，和他一块儿来了七八个，再加上黄川区的五六个，赵梅暗自叫苦，这一顿客请下来，少说也得五六百啊，就张克金推荐的那几篇稿件，稿费总共才拿了二百多块钱……

现在听到牛涵老师说请客，她心里猛然一松，好吧，其实也应该牛老师请，他不但收到了两千块钱的慰问金，还有不少慰问品，更重要的是，这么多领导和文学爱好者来看望他，他高兴嘛。

但是，赵梅看着大病后的牛老师瘦削蜡黄的脸，萎靡呆滞的神情，顿生怜悯之心，于是脱口而出：“我请吧，说好了要请张主席吃饭的。”说完，她立即就后悔了，十几个人呢，而且好几个她都不熟悉，她干嘛要请他们啊。

那十几个人没说话，牛老师却严肃地说：“今天必须我请。”听到这话，赵梅放心了。要在以前，别说请十几个人，即便是二三十个人，她也请得起，可是现在，她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啊。

既然牛老师执意要请大家吃饭，大家也就客随主便顺了牛老师的意，一起来到附近的鸿运酒楼。包厢是赵梅早上就订好的，临进门时，牛老师低声对赵梅说：“这顿一定我请啊。”赵梅明白，牛老师之所以态度这样坚决，是因为好几年了，她年年来给牛老师拜年，他生病的时候她也专门来看望过几次，做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能够做到如此，确实也算情深意重了。

赵梅什么话都没说，点点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男人开始划拳喝酒，赵梅正在服务台前接电话，牛老师的老伴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赵梅明白，她是提前出来结账的。

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只是为了客气一下，赵梅忙挂掉电话，走到牛老师老伴跟前说：“阿姨，我来结。”“我结我结。”牛老师的老伴说着拉开了小包的拉链。“我结吧，阿姨。”赵梅抢先扫了服务台上的二维码，牛老师老伴一看，将拿出来的钱又塞了回去。

“一共580。”服务员打出单子递给赵梅，赵梅心里一颤，咬咬牙，果断地点了支付。付完款，赵梅脸上挂着平静大气的笑容，跟着牛老师的老伴回了包厢，可是心里却再次翻腾起一股黄尘巨浪。她借口家里有急事匆匆离开了酒楼。

酒楼离家比较远，赵梅既没有坐公交车，更没有打车，她步行往家走，一来为省钱，二来她要好好想一想，自己为什么要抢着付这桌饭钱。即便是她不付这桌饭钱，牛老师也不会不高兴，张主席也不会说什么。即便是她抢着付了，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会感激她，会记着她的好，最主要的是，他们可能压根就不知道她付了这桌饭钱。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知道是她付的饭钱，那又能怎样？想当初自己出了书，原本指望牛老师能写篇评论，促进一下书的销量，可是两年过去了，也没见他的一言半语，其实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满。

还有那几个本地文友，曾经她光阴好的时候吃吃喝喝的，看似关系很好，可是她出了书，竟然没有一个帮忙推销一下的。别说推销了，连支持性地购买两本都没有，这种人，她凭什么要请他们吃饭？

赵梅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自责：580可是她三分之一的月工资啊。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别人都大包小包往家搬，恨不能把超市搬回家，赵梅什么都没买，她家已经两年没有像样地过年了。当她无意中瞥见水果店里硕大的榴莲，不禁生出买一个尝尝的念头。听人说这玩意儿虽然难闻却好吃，她还从来没吃过呢！可是，当她看到价格，心里一惊，犹豫了又犹豫……

赵梅看着大街上打扮入时的女人们满面春风的样子，眼眶一红落下泪来。两年了，她连一件新衣服都没舍得买过。他奶奶的，要不是玖富，她何以落到这般田地？正想着玖富，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眼帘——王勤！

赵梅忙低下头，转过身，装作没看着。不料王勤却看到了她，走过来拍拍赵梅：“干嘛躲着我啊？我又不吃你。”看到王勤脸色还好，心情也不错的样子，赵梅稍稍安下心来。“没躲你啊！”她矢口否认。

她的确有点害怕见到王勤，要不是她，王勤也不会损失几万块钱，为此，虽然王勤并没有埋怨她，但她始终心里过意不去。

“玖富再给你打电话了吗？你选通道了没？”果真，王勤一见赵梅就问道。

“打得越来越勤了。我没选。都是骗人的。”赵梅照实说。

“那你再投诉了没？都两年过去了，咱们的钱是不是没希望了啊。”王勤说着叹口气，眼神黯淡下来。

“投诉也不管用。唉！听天由命吧。”赵梅也叹口气说。两人一时无话。赵梅心情更阴郁了，路边爆竹摊上的叫卖声也是一把好刺，根根从她的耳朵刺入她的心，直刺得她头皮发麻心发凉。

很多次，她都想过和那些骗子同归于尽。可是，一她没这个胆量，二，她没这个本事。祖国的安保工作实在太好了。想到那失去的二百一十万和二十几万块钱的债，赵梅的心立即变成了一块巨石。她拍拍王勤，正准备告别，却见王勤眼神复杂地瞅着她手里的榴莲，戏谑道：“哟，还吃得起榴莲啊，看样子还是有钱！”

“有啥钱啊，欠了一屁股债呢！”赵梅赶紧解释道，“这是一个读者送的，要不送你一个？”说着，她将左手的袋子，递到王勤手跟前，王勤眼睛一亮，半推半就地接住，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贵的……”赵梅笑笑说：“拿着吧。我不喜欢吃这个玩意儿，臭烘烘的。”

看着王勤提着榴莲兴高采烈地离去，赵梅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叫你穷大方，叫你胡说八道！什么臭烘烘的不喜欢吃，你吃过吗？”想到一个榴莲一百多块钱，又被自己轻易送了人，赵梅第三次懊悔得想把自己捶一顿。她在心里骂自己：“赵梅，你是不是有病啊？王勤就算听了你的话买了玖富，上当受骗，那也是她自己的错，她一个成年人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么？为什么要把这笔帐算在你的头上？你愧疚个辣子啊？？”

赵梅正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一边闷头往家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干嘛去啊？”抬头循声看去，是弟媳妇李洁。她刚从马兰花羊肉馆出来，正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红艳艳的嘴唇。赵梅暗自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没钱还账有钱吃羊肉！”一斤羊肉八十多块钱呢，奶奶的腿我都多少年没吃过了。上次吃羊肉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七年前婆婆重病的时候，大姑姐从老家带来的，那羊羔肉真是鲜香无比啊……闻到羊肉馆飘出的膻香味，又想到曾经吃过的羊羔肉，赵梅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

她冷着脸看着弟媳妇，酸溜溜地说：“生活不错嘛，吃羊肉去了啊？”

“嗯，娃馋了想吃么就吃去了。”李洁说着看了一眼赵梅手中的榴莲惊叫起来，“呀，姐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竟然舍得买榴莲了！”

“啥话嘛？就许你们天天放火，不许我偶尔点一回灯啊？”赵梅说着将袋子提得更紧了些，她怕自己再犯浑，将仅有的一个榴莲也送给弟媳妇。

“不对啊，应该是我们点灯，你们放火啊。你们是有火舍不得放嘛，哪像我们老百姓，反正没钱，吃一个榴莲也吃不穷，不吃也富不了……”弟媳妇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好像她是阔太太似的。

“妈妈，我也要吃榴莲。”李洁话音刚落，佳佳像是专门配合她妈妈似的嘟囔了一句。“不是刚吃过嘛，过两天再买。”李洁瞪了一眼女儿，假装嗔怨道。赵梅真想说：“这么有钱，赶紧把借的钱还了吧，我都快揭不开锅了。”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什么也没说。

没人知道她现在已经从一个富翁彻底变成了负翁。被骗得血本无归的事儿，她对谁都没说起过。不敢说啊，说了只会招人笑话，这世道谁会同情你？有钱的嫌穷，没钱的仇富，中不溜的也大概除了偷着乐外，只会说一句：可恶的骗子！背过身可能还会加一句：活该！明星的鸟事传得天下皆知，老百姓们上当受骗的事儿死活没人管，也没人报道，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我得回家做饭去，你姐夫快下班了。”赵梅扔下一句，也不管弟媳妇还想说什么，就急匆匆走了。

以前老公还有点权的时候，弟弟一家来往得勤，后来老公由于不善钻营，被挂到了闲职，待遇一落千丈，平时围拢身边的亲朋也作鸟兽散了，这其中就包括弟弟一家。赵梅的那二百万家底，就是老公在位时，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为了将来能给孩子一点帮衬，他们两口子省吃俭用，过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清苦生活，谁料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很多个夜里，赵梅辗转反侧，后悔得恨不能重新投胎转世一次，可是，一切都无法改变了。赵梅知道，玖富这个事儿，没那么简单，也不可能有个好结果，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抱任何希望。只是苦了老公，他出生贫寒，一分钱掰两半花，抠得全单位出了名，将钱全部投入玖富是为了能够多挣点利息，没想到遭此不测，一夜间白了头。赵梅生怕他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总是给他打气：这事儿国家会管的，钱一定会回来的……

胡思乱想着竟到了家门口，赵梅忙换上一个愉快的表情。打开门，儿子正坐在电脑前学习，见她回来，起身迎上来，接过她提的袋子，欢呼了一声：“嗷哟，榴莲！”赵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公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瞥了一眼儿子手中的榴莲，面无表情地说：“买那么贵的水果干嘛？不过日子了？”赵梅忙说：“这不是买的，是一个文友送的。”以前，每回赵梅买东西回家，老公都会问一句：“多少钱买的？讲价了没？”起初，赵梅会实话实说，但总会被老公数落一顿，嫌她不会砍价，买的东西太贵。后来，赵梅学聪明了，就报一半价格，这样老公会很高兴。

果然老公一听说是文友送的，立即展开了眉头，没再说什么。儿子捧着榴莲闻了一下，笑着说：“真臭！放着明天过年吃吧！”赵梅鼻头一酸，又差点落下泪来，想到自己一个得瑟就把四五个榴莲白白送了人，她在心里又把自己狠狠踹了几脚。

“想吃就吃吧，以后妈妈好好写文章，多多赚些稿费给你买榴莲吃。”赵梅摸摸儿子的头发，温柔地说。儿子撇撇嘴，说：“得了吧，有钱你们俩也舍不得花，想想咱家原来有钱的时候，过得那是什么日子……我小时候从来不敢跟同学一块儿出去玩，看着他们吃零食，我就偷偷咽口水……”

儿子一席话说得赵梅红了眼眶，她从儿子手中接过榴莲，剥开皮，撕下一块儿果肉，递给儿子，又撕下一块递给老公，老公忙摆手：“我不吃，臭死了，你们吃吧！”说完转身进了卧室。

赵梅撕下一小块，缓缓放进口里，慢慢咀嚼，那是一种奇异的香，混合着刺鼻的臭味的香，这香气，让她想到了一个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