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春秋（组诗）

矿山春秋

 1. 

由顶风冒雪的千里奔赴开始

五湖四海的口音汇聚到一起，就是靖煤

由钢钎大锤与戈壁荒滩的恶战开始

战天斗地的热血搅到一起，就是靖煤

由沙尘暴，地窝子，枯河取水开始

人与自然相爱相杀相濡以沫就是靖煤

煤油灯彻夜亮着，照亮了西格拉滩

也照亮了开拓者布满血丝的激情

什么都没有，除了日夜怒吼的狂风

除了狂风里散步的石头

“要为祖国创能源”

就在这一无所有上，开拓者们心怀必胜的信念

用双手刨出一片天，用双脚踩出一片地

六十四年

一片灯火闪耀的煤海遁地而生

一座喧嚣奔腾的城市拔地而起

2，

说起来简单，但其中的艰辛鲜有人知——

五十年代末，缺衣少食的饥荒之年

在青面獠牙的戈壁荒滩，建设矿井无异于

火中取栗，无米之炊。

但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信仰的年代

“死了算，活着干，拼死拼活建靖远”的强大信念

无疑是开拓者们填饱饥肠的精神食粮

是父辈们坚守戈壁，创造奇迹的巨大动力

在只有鸟兽存活的戈壁荒滩，只有向鸟兽学习

才能活下来。

地上挖洞，盖上枯枝，就是遮风避雨的窝

石头上打井，钻出石头的泪水。苦死也得喝

一壶煤油，照亮低矮的窝棚，也填饱空虚的肚腹

钢钎撬开荒原。大锤砸碎石头。双手挖出巷道

乌金在地层深处的召唤，时时响彻耳畔

挺拔的脊梁弯下去，颤抖的脚步更加坚定

一条路走到黑，天也就亮了

七十年代初，父亲用一根手指做投名状

来到矿上。青春期的矿山，巷道纵深幽长

一排排平房灰尘满面，但矿工汉子们

双眸中，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3，

金色的阳光，照亮矿山

却无法深入井下。井下迷宫一般的巷道

只能用一盏微弱的猫耳灯，当太阳

开拓，掘进。掌子面也是一个谜语

洋镐砸下去，不知是石头还是骨头

铁锨铲出来，不知是沙子还是金子

弯着腰，一趟趟背出来，黑色的汗水浸透衣衫

滚烫的煤粒也冒着热汗

这原始的开采，从宋朝一直延续到六十年代末

新时代的理念和技术，输给了旧年的贫困

但不会永远输下去

父亲来到矿山时

铁轨已经铺到了千米井巷，轰隆隆的矿车

爬出洞口，一车车黑金子，在阳光下绽开洁白的笑容

矿山洁白的明天，也咧开嘴，笑了

4

一家五口挤一张床

也是天宽地阔的满足

天天吃白水面，也是山珍海味的幸福

走出门看别人家的电视

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白开水的生活，也能嚼出蜜糖来

只要下井，能够挖出黑色的光阴

只要能升井，看到太阳和蓝天

只要孩子们庄稼一样茁壮成长

只要头顶的天不塌下来

只要脊背还能挺直，腰杆还能硬起来

父亲和母亲，和众多矿山儿女一起

用浑浊的汗水浇灌着依然茂盛的荒凉

用清澈的心思扛起还未长出翅膀的矿山

而那阔大的羽翼，在新一代的肩胛骨上

正在蓄积着振翅的能量

5

虽然来得晚一些

但毕竟是来了

一场春风，在北京酿成，从南方出发

浩浩荡荡，一路北上

落在戈壁滩时，矿山的眼眸亮了

婆姨们的脸颊上，飞上了霞光

年轻人的心里，搅动起潮水

烫发头，喇叭裤，迪斯科，流行歌曲

沉寂的矿山喧腾起来

连地层深处的煤，也压抑不住喜悦和躁动

改革是必然的，创新才能重生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学着商海泛舟

老实憨厚的父亲，依然埋头岩石中掘光

强劲的春风，冲击着每一颗向上的心

也无声地修改着矿山的命运

一阵急切的风雨，展开了春天的画卷

6

父亲的预言多么准确——

矿山领受着春风的照拂

一栋栋家属楼春雨中拔节

一条条马路月光下流淌

一座废水沟摇身一变

化作碧波荡漾的湖泊仙子

矸石山上，新栽的柳树睁开碧眼

看到了八百米深处——

采煤机一把推开洋镐镢头

挥舞起钢铁的臂膀——

乌金在皮带溜子上跳着迪斯科

涌出巷道，走向远方

风钻奏响铿锵的旋律

岩石们纷纷举手投降

乘着皮带升井的矿工

一个个仿佛凯旋归来的英雄

星光的笑容，点亮了亲人的眼眸

也让矿山前进的步伐，更加坚定有力

7

搬进楼房前

我们在鬼屋里住着

落后生产方式和落后的管理

葬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

他们被抬出井，并排搁在地上时

连亲人也认不出面容

以前的住户说

每到晚上，会听到凄厉的哭声

但对于孩子长大的父母来说

这是铺在天堂的云朵

也许是，姓氏带来的震慑

我们住进去后，连恶梦也没有做过

只是多年后，很多梦里

深夜返回，听到屋里传来嘤嘤哭声

8

九十年代中后期

新一代的矿工雏鹰们起飞了

新楼的阳台上

可以望见刀棱山换上了春装

矿灯房里，我把一盏盏小太阳

递到矿工兄弟的手中

地层深处，我的兄弟们

结实的臂膀，挥洒着青春的荷尔蒙

楼下飘来烤蛋糕的香味时

母亲笑着将客户送出门

退休后的父亲，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看着梦想的阳光照进了现实，菩萨一样的笑容

从眼角眉梢荡漾开去……

矿山的笑容，也乘着青春的翅膀飞远了

9，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敲响

靖煤的孩子们翅膀硬了

红会四矿，宝积山矿，魏家地矿

王家山矿，大水头矿——

纷纷展开硕大的羽翼，开始腾飞

感恩国家的好政策——

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强劲而温润

现代化的管理手法在地层深处冒出嫩芽

先进的技术在掌子面绽放花朵

而让春风在巷道里，大显身手的

除了头顶岩石，脚踩煤浪的矿工兄弟

还有那些身怀绝技的先进设备

伺机而动的隐患，被扼杀在摇篮里

瓷砖铺就的井巷里灯火通明

下井再也不感觉像是在下地狱

产量一年比一年提高

鼓起来的腰包，终于挺直了矿山人的腰

贫瘠而荒凉的刀棱山，身披绿甲，昂首向天

10

说说我们的刀棱山吧——

一把刀，斜插在戈壁滩上

刀背上，驮着古老的苍天和日月

刀刃下，是矿山人冒着热气的生活

不是达摩克利斯剑，但胜似

刀刃下春风绿，刀刃下秋草黄

刀刃下，一辈辈矿山人

提着脑袋下井，揣着汗水升井

把刀刃上采下的黑，置换成生活的白

黯淡的日子，一寸寸亮起来

灰白的矿山，也慢慢涂上了五彩

父亲和母亲，像一把老刀

在生活和岁月中逐渐锈蚀

而刀棱山的锋刃，永远闪着寒光

——活着，每个人都是幸存者

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

11

“阿哥的白牡丹，呀兮——”

小时候，常常听阿妈唱花儿

我知道，阿妈就是花儿里的

白牡丹，也是矿山的一朵白牡丹

白牡丹的阿妈，为了让苍白瘦弱的日子

鲜艳起来，丰满起来

穿上了脏兮兮黑糊糊的工作服

——一百斤的水泥，蚀痛脊背，咬紧牙关

装煤的铁锨，让双臂肿胀，也咬紧牙关

做生意没人帮忙，被骗被坑，也咬紧牙关

贫穷的日子，是一块发霉的干饼子

但阿妈，硬是咬紧牙关啃了下来

啃下来，就迎来了矿山的黄金十年

那些日子，阿妈的脸上常常洋溢着笑容

那笑容，比她亲手烤出的蛋糕，还要香甜

12

父亲的老实，是出了名的

在阿妈看来，甚至有些窝囊

老实的父亲，老老实实上班干活

本本分分回家做人

多年后，做了母亲的我才知道

为了能够端上工人的饭碗

他剁掉了自己的六指，眉头都没皱一下

为了能够让紧巴巴的日子宽展起来

他调到一线，又被石头咬掉了两个手指

多年后，当六十二岁的父亲走完

他老老实实，没有一句怨言的人生

我才明白，正是因为父亲

正是因为我老黄牛一样的父亲

我们的命运才得以被重新书写

我们的人生，才能像亿万年的煤炭

在刀棱山下，重现光芒

13

两分钱的冰棍也吃不起的日子

地上遗落的瓜子也有巨大的诱惑力

父亲总是把舍不得吃的班中餐带回家

我们舔完了饼子上的糖粒，接着舔手指

夜夜的灯光下，母亲都会变成脚踩风火轮的哪吒

缝纫机咔哒哒的旋律中，我们的儿童节发着光

多年后，当我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馍渣

总会想起父亲，被石头咬掉的两根手指

想起母亲，被灯光染白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