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使命
文/安蓝
一、树界的哲学家
不论是贫瘠还是肥沃的平畴阔野,不论是荒凉还是丰美的山岗丘陵,倘若没有树,便总是少了灵气与魂魄一样,显得呆板沉闷,了无意趣。
而一棵树,即使无用,站在某处,也会成为目光追逐的焦点,方圆之内的灵魂。
在我居住的小区周边,一些树,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称为灵魂知己。
小区南边是一片旷野。旷野荒凉而又寂寥,大概是很多年前,为了快速发展经济,而将附近化工厂的污水排放到了这里,以至于这片荒野,多年来都是一片不毛之地。
但令人欣慰的是,不毛之地上稀稀拉拉长着十几棵榆树和几棵杨树,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种。那些榆树,与别处的不同,一个个仿佛身怀绝技的刀客,以狂放不羁的身姿,桀骜不驯地站在旷野里,像是要召开比武大会似的。
这是冬天他们给我的感觉。而到了夏天,她们又仿佛T台上走秀的服装模特,一个个玲珑曼妙,骄傲而又冷艳。那风姿,是我怎么也看不够的风景。
在她们不远的地方,还有几棵更加可疑的杨树。树干粗壮笔直,但不高大,顶上生出一些细枝来,根根直立着伸向天空,仿佛一把把用秃了的扫把,在不停地打扫着天空。他们常常与朝阳和落日一起进入我的镜头。
小区向西两公里处,是一大片麦田。麦田里前几年站着好几棵高大笔直的白杨树,现在只剩下一棵了。
每天晨练和傍晚散步,我都会看到他,顶天立地地站在麦田中央,像是整个麦田的定海神针,支撑着方圆千米的天空。仿佛只要他在,天空便永远是天空,大地也永远是大地,天地之间便永远是界限分明,风清气正。
有时候,跑完步,我会来到他的面前,默默地站一会儿。想一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有时候也会靠着树干,坐在树下,抽一根烟,写一首诗,听一支歌。这时候,内心常常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和忧伤。
那是青春刻在骨头里的记忆。挥之不去,也无法戒除。有时候坐到天黑了,还不想离开,仿佛听到树干里面涌动着春天的波涛,一浪又一浪。这波涛又撞击到我的内心,荡起一片细碎的涟漪……
想来,所有的树都有自己的使命吧。
结果的,给这苦涩的人世,以甜;开花的,点亮黯淡的荒野;质地坚硬的,做人间的栋梁;质地疏松的,便是人的好帮手。
而这棵白杨树,玉树临风地屹立于田野,方圆几千米,看到他就看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看到他,就看到了方向。
他是树界的哲学家,不提供世俗的好处,只告诉人,关于灵魂的秘密。
二、山顶上有棵树
每个村庄的山顶上都有一两棵树。
弓着身子站着,仿佛盼望游子归来的老阿妈。
阳婆湾也是。
车一到大户郭梁顶就能看见,阳婆湾那座馒头一样的山顶,那棵手搭凉棚的树,翘首企盼的样子,令人心动。
原先是有两棵的。那年秋天,我随老公回老家看望公婆。雨过天晴的早上,我爬上屋后的那座馒头山,看见两棵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并肩站着,像是一对情侣。
怕打扰他们的亲昵,我在旁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东方。奶油一样的云雾,在山谷里缓慢移动着,蓝色的远山在云岚的映衬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蓝色。从深蓝到淡蓝,一层层,仿佛奔腾的海浪,消失于天际。
云雾在缓慢涌动,朝阳也在不停爬升,终于冲破了层层雾霭,爬上了天空。金黄色的触须伸出云层,一束束照射过来。山坡上金色的麦田,红色的荞麦花,绿色的苜蓿地,都放出光来。
一时间,整座山梁都被云雾和阳光打扮成了仙境。就连一片荒地里的两座坟头,也涂满了幸福的光芒。
我痴痴地望着这胜景,再看看背后的山沟里,烟雾沉沉,小小的村子依然沉浸在潮湿而又灰暗的影子里,做着安详的梦。第一缕阳光落下来,阳婆湾就醒来了。鸡叫,狗咬,娃娃吵。睡了一个饱觉的村子,仿佛重启的电脑,重新焕发出活力。
第二年清明节,我们回去上坟时,发现屋后的山顶上,只剩下了一棵树。另一棵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失的?我们不得而知。只是看着剩下的那棵树,脊背更弯了,很像孤单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公公。
又一年的秋天,我再次爬上那座馒头山,惊喜地发现,那棵树旁边多了一棵小树。我问侄女谁栽的?她笑着说,爷爷梦见奶奶问这棵树呢,他就栽了一棵。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原先那些死去的树坑里,都重新栽上了树苗。那些树苗纤细的树枝上,挂着红红黄黄的叶片,仿佛一支支火把,把整座阳婆湾都照亮了。
三、一棵有名字的树
五月的清晨,再去看那棵杨树时,发现它青绿粗壮的树干上,刻着一个名字。
深深的刻痕,一笔一划,清晰有力,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
不知是何许人刻的。也不知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一棵有了名字的树,也就有了性别和喜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既不开花,也不结果,一棵姓汪的杨树,怀揣着一个甜蜜或苦涩的秘密,静静地站在地里,站成了一个人心中,独特又美丽的风景。
既没有斜干,也没有旁枝,一棵叫汪龙的树,仿佛一支专注的毛笔,认真而执着地在给天空写信。是要表达对天空的向往,还是要赞美大地对人间的包容。
想到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站在这棵树前,心情摇荡,思绪翩跹,想念着远方和春天,或想念着某个清冷而孤寂的灵魂,我就感到莫名的欣慰。
但是,想到眼前这棵本属于我一个人的树,无端被署上另一个人的名姓,分走了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思念和爱恋,我就又感到些许的怅然。
一棵有名字的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写满阳光的便签,想要告诉我什么呢?内心的喜悦?还是那些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圣境,或者无法实现的愿望?
走远了,回过头再看,那棵树挺拔的身姿,仿佛一座灯塔,耸立在田野里。看着他,南来北往的风,不会迷路;春去秋来的季节,不会迷路;东奔西跑的人,也不会迷路。
四、树让山笑起来
2022年4月,北方的春天刚刚站稳了脚跟,区文联组织作家诗人们参观“国家储备林项目”。当我们乘车登上王矿以北的荒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方圆几千米的荒山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树坑,树坑里的树苗看不清面目,据负责人说是文冠树。
文冠树?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棵千年神树。那是2016年5月,我偶然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说在靖远砂梁乃家沟,有座文冠山庄,山庄里有棵千年文冠古树,正是花开时节,一树繁花清香扑鼻、美妙绝伦云云。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文冠树。当天下午,我便怀着一股莫名的情结来到文冠山庄,当我站在文冠山庄那棵千年古树面前,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
高大壮硕的树干,犹如嶙峋苍石,浑身布满粗糙遒劲的裂纹。开满红黄白三色花的树冠遮住了半边院子。树枝上披红挂彩,仙气弥漫。树前立着一块牌子,上有简单介绍,说这棵树树干直径一米四,大约生于千年前。
我在这棵文冠树前,站了很久。恍惚间,仿佛听到千百年来的狐野悲鸣、金戈铁马、市井喧嚣一朝朝一代代穿越而过,而这棵树始终屹立于时光风云的交错更替中,岿然不动。开花时开花,结果时结果,时空对于它来说,形同虚无。
看着眼前万亩文冠树,我不禁心潮澎湃,三五年后的春天,这漫山遍野都是香气扑鼻的文冠花,那该是多么壮观啊。更多年后,这些“才貌双全”的树,一定会让这片荒野笑出声来。
那一天,我们转了好多储备林基地,尽管北方的春天风大沙大,刮得人脸颊生疼,冻得人直掉清鼻,但看到昔日的荒山野岭上,那一圈圈沟垄,那一棵棵树苗,仿佛给山穿上了百褶裙,我内心不由得腾起一股暖湿的热流:若干年后,这些树木,将成为这片贫瘠的土地最坚实的财富。说不定从此便进入自然生态的良性循环,以至于我们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城摇身一变,成为气候宜人、美丽富饶的风景区。到那时,人们再也舍不得远走他乡去谋生,而天涯海角的游子们则纷纷返乡,共同的热爱和守护,将使平川成为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五十五亿,四十四万亩国家储备林项目。这是时代的大手笔,也是国家的良苦用心。这伟大壮举的背后,不知深藏着多少血汗与泪水交织的欢欣和忧虑。但愿,每一棵树苗都不辜负汗水的滋养,妙树生花,也生财。让荒山笑起来,让阔野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