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旷野把自己坐成一汪湖
没有一丝风
旷野沉浸于思考
一幅秋日的油画挂在眼前。鸟鸣晶亮
坐在旷野上,如立于磅礴的河流中
季节不停流淌,地球以不易察觉的速度
持续旋转。时光啊……虚无又珍贵
没有什么事值得用生命去换取
那上天赐予我的,我已悉数领受
也没有什么需要拿起来,又放不下
就这样在旷野上独自坐着
从一棵树坐成一片野草
从一条河流坐成一汪湖泊
等月亮
那晚,我坐在钟鼓楼下
等着看月亮。中秋节前的夜晚
有团圆前的激荡和悲凉
广场上有人在唱《花好月圆》
有人在唱《杜十娘》
我一个人在暮色中静静坐着
等待月亮从云端露出光洁的脸
仿佛等一个人来……
举杯无明月,独语问星辰
时间过去了很久。月亮终于出来时
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在
越喝越淡的酒里
饕餮
在省博物馆的墙上
绿锈裹住锋芒的青铜匕首
交出一颗成佛的心
而玻璃展柜里,饕餮纹
藏起虫鸟鱼兽的个性,极为平静地
玩弄着三千年的尘埃
在它们脚下,嵌入地板的墓坑里
一对白骨,紧挨在一起
死亡,让他们的爱纯粹而永恒
在时间咀嚼过的残骸中穿行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也只是这饕餮腹中
尚未消化的一部分
希望之光
白填不平的,黑能
但黑,也有无能为力的一部分
比如我。我醒着
黑就不完整。我是黑的一道伤口?
不,我是黑的一片光明
是他开出的一小朵希望之花
也许不是花,只是一株四叶草
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
我醒着,黑就永远不能彻底
黑,下,去
热爱
依然是荒草连天
依然是枯枝老树,鸟声清瘦
依然是看不到头的荒芜和干涸
但这不妨碍我们满怀湿漉漉的爱,绿幽幽地
行走在旷野里,仿佛提前睡醒的
两株苦苦菜,仿佛两朵装满雨水的云
南风豪迈地吹过田野,抚平榆树紧锁的眉头
也唤醒土壤里正在做梦的种子。有些草用灰烬
表达自己的热爱,而有些则用苍茫的坚守
果农正用他的剪刀,热爱萌动的春天
乳房正香甜地热爱怀里的婴孩
而晾衣杆上飘荡的一条红裙子
正为一片田野前赴后继的春,摇旗呐喊
山河有命
也许是河跑累了
脊背一弓,就变成了山
侧卧在岸边,进入一个长长的好梦
也许是山坐得久了
想去看看远方的风景
身子一展,就把自己躺成了一条河
河风轻柔,阳光炽烈
一座座脊骨嶙峋的山仿佛
生锈的历史书,装满了河的宿命
狭窄而又翠绿的小村子
活像一枚书签
夹在这岁月翻旧了的书中
行驶在黄河岸边
我们是远道而来的读者
读完了古老的山河,再来读读
不再年轻的自己
我爱你
坦率地说
我爱你就是因为你爱我
你给我两个角色
使我破碎的同时也获得完整
那些羞于启齿的情话
都由柴米油盐表达了
一开始的撤退计划也流产于生活
当我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命运
曾经的壮怀激烈,仿佛秋风刮过旷野
两棵并排站了二十多年的槐树
曾经各自热烈地开过白花,现在
一起静静地,落着黄叶……
我对你的爱,是植物的
嗯,我对你的爱是植物的
像多肉一样
像绿萝一样
像苦苦菜、婆婆纳、狗尾草
一样
你南风刮来,我变绿
你北风刮过,我枯黄
你用诗歌说出内心的秘密
你说,喜欢。爱。盛大的春天
白衬衫。红裙子。甘南的雨……
我便忍住季节的刀片,一遍遍
努力地,黄了又绿……
牵手
不觉月缺月圆二十年
日记中暗恋得肝肠寸断的人
生活中磋磨得低眉顺眼的人
都老了
想起那时,月光下
一双渐渐靠近的手,仿佛两朵雨云
偶然碰撞,便是电闪雷鸣
如今,掌纹里的命运
活成了现实。被生活握过的手
结满岁月的老茧
当我们握住彼此
夕阳缓缓垂下,夜幕渐渐升起
仿佛一棵树碰触了另一棵
每座山,都藏着好多小秘密
天空眼神清澈
阳光心地善良
名义上的冬天里,秋
意犹未尽
像两株低矮的植物
我们缓缓走着
两小片发黄的时光,似乎
让山谷更加荒凉、寂静了
狗尾草,艾蒿,芨芨草,骆驼蓬……
这些姐妹们,先于我们读懂了生命
此时,多么适宜打开自己
而我们,沉默着
一丛发光的芦苇
照亮了对面山坡的阴影
两双蝴蝶一般飞舞的目光
被一树红玛瑙捕获
哦,时光多么慷慨,又多么吝啬
每座山都藏着好些个
甜蜜的小秘密……
看月亮
七月十四日晚上
我们趴在沁川湖边的栏杆上
看月亮——
三丫说,眯上眼睛,月亮就小了
敏敏说,流出眼泪,月亮就花了
我只是望着,什么也没说
我要说的,湖水用粼粼的波光替我说了
我没想到的,岸边的树影也说了
两只夜鸟低飞过湖面,落在苇丛
甜蜜的交谈,只有风听得到
一轮中年的月亮,经历过太多悲欢离合
此刻,用平静的目光俯视着
曾经的破碎和如今裂痕如花的圆满
20220812
秋日,一个人坐在河边
一个人,坐在河边
是一条小溪向大河请教
远方的秘密
一个人,坐在河边
是一块石头,倾听另一块石头
奔赴山海的故事
一个人,坐在河边
是一棵满腹心事的老树
也是一株心绪烦乱的芦苇
一个人,长久地坐在河边
大多数时候,是一个装满灰尘的陶罐
借用河水的涛声,清洗自己
我挨着风毛菊坐下来
像挨着我的好朋友
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的田野
和山下的城市
山坳里小小的村庄
有着老家的模样
梯田一层层从山顶流淌下来
阳光在草叶上招手
蝴蝶飞来
青草们一起欢呼
就这样,我挨着风毛菊
坐下来,坐在青草的簇拥里
大地轻颤,柔风和畅
初秋傍晚的酒酿
傍晚的亭子里,我们围桌而坐
五斤白米和一包酒曲
撮合成了一桶酸酸甜甜的情谊
不能再发了,酒酿跟某些情感一样
都需要克制。但我们
毫无克制地咀嚼、吞咽、说话
甚至哼起歌来……这平常的生活
被疫情反复揉搓,皱皱巴巴,而我们
只用一碗酒酿就熨平了褶皱
晚风吹过来,湖光荡漾着喜悦
命运啊,给什么,我们就接受什么
对于生活,我们所要的真不多
20220813
民国九年的棉花糖
冷风刮着。失魂落魄的雪花
似乎要返回现场
我站在一块从民国九年逃出来的大石头上
听见骡马们不住地喷着鼻息
焦躁的乱蹄,要把一个硬实的寒夜踩碎
我心里装着一本忧伤的纪念册,却不忍打开
我不打开,房屋就不会摇晃。群山就不会醒来
河流在既定的河道里,命运不会被改写
许多妈妈还在油灯下,一边纳鞋底
一边等着浪门子的男人回来
孩子们脱了个精光,在被窝里玩耍
在民国九年那个冬夜的八点零六分之前
他们调皮、捣蛋,用冰凉的小手揣摸
母亲的乳房——温柔、绵软、香甜
……仿佛棉花糖
那晚,他们要是早早睡着就好了
死亡演习
夜幕低垂
树林里练习唢呐的人,一遍遍
将滚烫的人世吹出薄冰
树木静默,仿佛低头默哀的
孝子。麻雀们收拢翅膀
让树林更像无人哭丧的白事现场
我每次经过,都忍不住停下来
静静地听一会儿
仿佛在做一次死亡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