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咱们到哪儿溜达一圈吧!”
三月的一天早上,我正在读书,突然手机响起,是好友雪的。她似乎颇有些无聊。
“到哪儿浪去?”我问。
“听说磁窑沟不错。咱们看看去。”
磁窑沟?
西部陶都打造很多年了,磁窑沟这个地名也听了无数次,每回说到平川陶瓷,这个地方必然是绕不开的一个点。也曾在陶瓷博物馆看到过磁窑沟只鳞片爪的样貌:古朴、沧桑、深邃,充满了神秘感,但从未去过……
心念电转间,已动了心思:“好吧,走就走。”
于是,开了车,接上另一位熟悉路线的朋友,一行三人,向磁窑沟驶去。
平川以东五六公里进入魏家地煤矿,又从南向北穿矿而过,便驶入了一条只容一车的水泥村道。半小时后,村庄和水泥村道都消失在峡谷的乱沙滩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沙石小路。
车在沙石小路上颠簸如船行浪尖。雪被颠得一惊一乍,乱叫不止。坐在副驾驶的军,却淡定如常,看着窗外怪石嶙峋的山,给我们讲述陶瓷和磁窑沟的故事。
平川位于丝绸之路上中原文明和西域文明交际之地,两种文明既滋养了平川陶瓷产业的烧制工艺,也提供了平川陶瓷东进西出的大市场。因此,从夹砂黑粗陶排水管、汉墓陶灶、陶瓷筒等历史文化遗存来看,早在汉朝,平川便开始了陶瓷的烧制。但是,真正让陶瓷成为平川历史文化中一颗璀璨明珠的还是磁窑沟。
磁窑沟地处北嶂山北麓,四周山脉均富含优质陶土,更兼丰富的煤炭和泉水,因此早在宋朝就开始了陶瓷的烧制。
说话间,我们已进入磁窑沟。远远便看见了图片上常看到的那三座具有象征意义的瓷窑。那三座瓷窑仿佛在这沟里默默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只为将千年窑火的故事讲述给我们。
停下车,步行向前。三月初的西北,本就荒芜而沉寂,地处深山的磁窑沟更是满目荒凉和萧瑟。沟里泉水早已枯竭,只剩下沟底一条干涸的沙河。沟沿上似乎还住着一户人家,黑缸堆砌的院墙,颇有些古意。走近细看,是一个羊圈。旁边有一院简陋的房子,大门紧锁着。院墙上,玻璃碴子和瓦渣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令人不由心惊。
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破缸烂罐,以及满地瓷器碎片,足可以证明此处当年窑火的旺盛。
来到那三座瓷窑前,静静伫立,默默仰望,好似瞻仰三位古人先贤的塑像。三座瓷窑均是红砖砌成,呈典型的蒙古包状,高昂着头颅,静默不语,仿佛装满了故事。
究竟装了些什么故事呢?千百年来的风风雨雨,刀光剑影,恩爱情仇,宗族争斗,涅槃重生……一座瓷窑就是一部穿越历史云烟的故事集啊。
我和雪好奇,钻进敞开的窑门。窑壁黝黑,发出金属光泽,窑顶高耸,阳光从砖孔漏进来,斜射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我们发现,窑底下是掏空的坑洞,黑糊糊的,大概是用来烧窑的。
转身出来,军指着其中的一座说,其实这三座瓷窑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后来久负盛名的靖远陶瓷厂的前身。
我们惊讶,为自己对平川陶瓷历史的匮乏感到脸红,忙问端详,他笑着说,1956年,磁窑沟成立了“靖远磁窑陶瓷生产合作社”,私人的瓷窑都集中归入合作社统一生产、统一销售。1958年,磁窑陶瓷生产合作社改名为“靖远磁窑陶瓷厂”,由集体企业转为地方国营企业。1972年迁出磁窑沟,在刀棱山下新建厂房,改为靖远陶瓷厂……
再后来的事儿,我知道。雪接话道,本世纪初,靖远陶瓷厂日渐没落濒临倒闭。2005年,改制成白银陇烨陶瓷有限公司,后来就成了现在的陶瓷小镇——政府着力打造的陶瓷文化旅游景点。
我问她为何如此清楚,她说她有个同学两口子原来都在靖远陶瓷厂工作,陶瓷厂倒闭后,他们都下岗了。后来,陇烨陶瓷厂又将她老公聘了回去。现在,她同学也在陶瓷小镇上班呢。
我点点头,不管是公是私,总之千年窑火不熄,人们生活不止,就好。
瞻仰完三座瓷窑遗址,我们继续四处溜达。雪叹气说,常听说磁窑沟当年很辉煌,这看起来也就这么一坨,有啥可辉煌的呢?军站住脚步,目光移向东面的山沟尽头,说,磁窑沟西起大水沟,东至黑石岘,面积约15平方公里呢,可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这一片。
见我和雪疑惑的目光,他又说,慢慢看吧,要想看完整个磁窑沟,估计一天也看不完。这整条沟里,大概有宋、元、明、清以至20世纪80年代的窑址100多座呢。不过很多遗址,因为缺乏保护,被周围的村民破坏殆尽了,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破砖烂瓦了。
看,那儿有座庙!雪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呼一声。
我们一起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磁窑沟以北的山下,一座小小的庙,坐北朝南靠山坐着,像村里靠墙山太阳的老汉。军说,以前的人,烧窑前都要先进庙烧香,祈求菩萨保佑。这座庙,就是因此而建的。
阳光很好,初春的山风,变得温和而谦逊,呼呼地刮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因为与世隔绝,磁窑沟里分外安静。军走在前面,能听到他呼呼的喘气声。我和雪跟着,偶尔被脚下的瓷片吸引,拾起来,在阳光下看看,煞有介事的样子,连我们自己都惹笑了——好像我们真的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文章来似的。
庙门锁着,木格的窗户里挂着窗帘,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们便又继续向庙背后的山坡上爬去。爬上一座山包,环视四周,才发现,周围的山沟里都有着明显被开采过和烧过窑的痕迹。那一座座山坡裸露着,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让人心疼。奇怪的是,不同的山坡,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仿佛丹霞地貌,又不全像。
我问军,为什么这里的山土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他说,这周围的山里都是陶土。红色的,是富含铁的陶土,黄色和白色的是高岭土,紫色的是紫砂土,黑色的是煤层,还有那淡蓝色的,是石英砂……所以这儿才能成为平川陶瓷盛极一时的陶瓷鼻祖和重镇。
说到平川陶瓷的历史渊源,我和雪都比较感兴趣,便让他给我们讲讲。军抬头看着更高处山头上的一个土堆说,那儿好像有个烽燧,咱们上去看看,我再给你们讲讲。于是,便跟着他继续往上爬。
气喘吁吁爬上山头,来到土堆前,军立即被一块碎瓷吸引了,俯下身捡起来,擦了擦土,拿在手里仔细察看着。怎么样,捡着宝贝了?我凑上前,从他手里抢过来,是一块黑瓷片,质地坚硬,比较细腻,手指敲敲发出清脆的声音。
记得以前听谁说过,这儿曾出土过西夏陶瓷,其特征便是黑陶。我问军:这是不是西夏的?军摇摇头说,看着像,但不是。西夏时期的黑陶,曾出现在磁窑沟最深处的黑石岘。黑陶粗犷、简练、古朴,跟西夏狂野的民族特性有关。
站在烽燧上,举目四望,磁窑沟四面环山,山连着山,山挨着山,绵延无尽。一条小路,弯弯延延从磁窑沟通向群山深处的沟沟岔岔。在那些看似荒无人迹的大山深处,仔细看去,竟有车辆在移动,甚至飘荡着淡淡的蓝烟。
那些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呢?那些人在干嘛?雪禁不住问军。军扫了一眼群山深处的小路,不无忧虑地说那些人都是盗采陶土的。平川有四十亿吨储量的陶土,可是因为疏于管理,都被某些私人窑主滥采滥挖严重破坏了。现在政府重视起来了,在尽力保护,但还是有些财迷心窍的不法分子在偷偷采挖……
哦,那的确是……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在烽燧上坐下来,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和脚下荒凉的磁窑沟。遥想千年前,我们的脚下,窑炉林立,窑火熊熊,市井喧哗,人声鼎沸。瓷窑作坊内,人们取土、练泥、镀匣、修模、洗料、做坯、烧窑……到处都是一派快乐的忙碌场景。
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历史跌宕,这条沟里却始终安详宁静,云淡风轻,人们烧窑、卖瓷、生活,不知山外是魏还是晋,是南还是北。突然有一天,这里来了工作组,将私人的瓷窑作坊全部收归国有,成立了“靖远磁窑陶瓷生产合作社”,于是,以手工作坊为代表的民间陶瓷烧制,逐步退出磁窑沟历史舞台……
军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说:前些年,磁窑沟里有一大片陶瓷碎片堆积而成的堆积带,有专家考证过,最下层是宋瓷,上面是元瓷,最上面是明清时期的瓷器。这就证明了磁窑沟早在北宋早期就已开始掘崖成窑,明朝达到鼎盛。那时候,产量很高,交易也繁荣,烧制的器物丰富多样,朝廷还在磁窑沟分设了‘街’和‘市’,有了专业的陶瓷交易市场。
看不出在这人烟稀少、僻静蛮荒的穷山沟里,竟然还诞生过繁华的市场啊,雪由衷地赞叹道。军笑笑说,磁窑沟的繁华,与明朝的移民屯边政策有很大关系。正是这个政策的实施,让平川区及其周边境内人口大幅增长,使得这里从事陶瓷业的人越来越多,陶瓷产业更是名扬西北……
随着军的讲述,我脑海内又浮现出一幅幅商贾往来、驼铃声声,贩夫云集、驴嘶马鸣的热闹景象。西出长安,前往西域的商人们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歇息几天,又赶着装满了瓷器和茶叶、丝绸的驼队叮叮当当出发,一路经毛卜拉、大湾、吊沟、响泉、黄湾从鹯阴口渡过黄河,向西而去……
一条丝绸,蜿蜒千年而不朽,一炉窑火,燃烧千年而不熄灭。华夏文明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通过无数人的薪火相传,远播海外,流传至今。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
突然,对面的山头上传来嘹亮的花儿,那花儿声在山谷间回旋飘荡着,仿佛一个有魔法的精灵,瞬间把整个磁窑沟都激活了。那满地的瓷片也幻化成了美丽的蝴蝶,翩翩飞舞着。飞出了磁窑沟,飞出了平川,飞向五湖四海,点燃了一座又一座窑炉和一座又一座城市……
那蝴蝶是陶瓷的魂魄,是丝绸之路的魂魄,是华夏文明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