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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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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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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荒野

一夜夏雨,将节气冲到了秋天的岸上。空气湿漉漉地凉起来。花花草草都像是刚刚出浴的美人儿,浑身挂满晶莹的水珠。石子路和红砖路,都被雨水清洗得干净而又湿润,这样的早晨,跑步真是一种享受。

红砖路跑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一段砂石路了。难得雨过天未晴,空气好得让人不忍离开,于是钻过唐红公路的桥洞,沿着河堤一直往西走。

河是一条季节河,即使夏天连续大雨,山洪从东面的山区浩浩荡荡而来,也未能把这条河再往远送一程。十几年来,它最远也就走到了唐红公路的桥洞附近。但河堤却倔强地一直往西跑了很远,这倔强源自某些来历清晰、去向不明的工程。

河在南,干涸的河床上乱石丛生。盛夏的雨水,将所有可能的野草都邀请了出来,茂茂密密地长满了河床,几乎掩盖了乱石的无聊和苍白。而在我的右手一侧,则是一片荒滩。不算是真正的荒滩。滩上遍布着肆意采挖沙后的沙坑,以及砂石堆、建筑垃圾。但无一例外,都被野草攻占了。细茎绿叶儿闪烁着光芒的梭梭草,红茎上小叶片肥嫩的水蓬草,举着毛掸勤于打扫的狗尾草,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我真爱这些草,它们把荒野又夺了回来,还给了我。

是的,我爱野草,更爱被野草热爱的荒野。我曾无数次走向荒野,独自在荒野游荡,犹如孤魂野狐。这不像一个女人所为。但这确实就是我。

为什么要一次次走向荒野呢?将这句话发到某个群后,我也陷入了回想和遐思。

工作时,人属于社会。遵守丛林法则、社会公德、工作制度、岗位责任、人际交往规则等各种条条框框,是一个社会人得以立足社会的必备技能。那时的走向荒野,就是走向自然、走向自由、走向简单、走向自我。为紧绷的神经松绑、为拘束的灵魂解套、为压抑的内心寻找一个出口、为走失的自我觅得一条回归的路。

心理太过压抑,生理就会不适,近而容易生病。因此,在大自然中寻求一份身心的轻松舒适、宁静自在,大约是每个被社会磨去棱角和自由的社会人,共同的躯体需要。

脱离职场后,也就慢慢的脱离了社会,脱离了大多数条条框框的制约和管束,逐渐回归自然人。活得也相对自由、松弛、自在了些。这时的走向荒野,便是走向内心、走向灵魂、走向旷远、幽静、孤独。走向返璞归真。

为逐渐被岁月带走的青春和激情,补给一些心跳体验和新鲜空气;为被生活琐事磨去的浪漫和热情,制造一些异于日常的遇见和发现;为被机体的衰退而丧失的信心和活力,挽回一些勇气和果敢;为被喧嚣浮华遮蔽的纯真灵魂,寻觅一份自然本真和自在清静,大概是每个进入中年、即将老去、拥有独立人格和灵魂追求的自然人,共同的精神需求吧。

但青春韶华时独自走向荒野,又是为哪般呢?

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我翻过学校墙头,独自向荒野走去。那种行走,几乎是一种着魔的行走。漫无目的,又心无所求,只是那么走着,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壮和士气。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倘若当时有人跟拍,我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穿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趟过一条又一条沙河,绕过一座又一座坟滩,一直走到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那荒野,满目尽是嶙峋乱石、枯草荒丘、纵横沟壑、悬崖幽谷,不但绝无一丝人迹,甚至连一只麻雀、一只昆虫都没有。那种旷古的僻静和荒凉,让我怀疑走到了地球以外。为此,我站在荒野里,大声呼喊了一声,声音很快就被寂静吞没了,像落进深渊的树叶,连一丝回声都没有。

一个人站在远离人世、绝无半点人气的荒野上,我心里竟无丝毫的恐惧和不安。我就那么站着,尚且充满热情的潮乎乎的目光投向荒野,仿佛投进了故乡的怀抱。于是,被莫名的痛苦拧巴和激荡的心,即刻柔顺安静下来。孤苦无依、自卑无助的情绪,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仿佛荒野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好了,有我在,不用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二十岁的我,走向荒野,不是源于学校后面那座远山的召唤,也不是因为过于发达的好奇心驱使,更不是因为荷尔蒙太过旺盛,需要一场远足来消解,而是源自一种内心疗愈的需求。

是的,走向荒野的人,要么内心强大,喜欢孤独,远离尘世和人群,一个人也能活得丰盛而自由,比如瓦尔登湖的梭罗、南山下的陶渊明、寄情山水的李白、流放也自得其乐的苏东坡;要么内心柔软,在人群中,常常活得谨小慎微,需要不停地讨好和付出,从而找不到自我和存在感。只有在山水间、荒野里,面对毫无攻击性的野花野草和蚂蚁昆虫,才会体验到做人的一丝存在感和乐趣,获得内心的宁静和自由,比如……比如我。我不知道具体有哪些名人,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胡思乱想着,继续往前走,人世被我远远地撇在了身后。回头望去,刀棱山下一摞摞积木似的楼房,消隐于尘埃深处,矮小而模糊。那便是我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间。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亦真亦幻。

而眼前的荒野,真正有了荒野的气象。无边无际的荒滩,汹涌奔放的野草,被鸟鸣擦亮的静谧和寂寥。行走其间,渐渐融入其中,化作一棵行走的树,一块思考的石头,抑或是一株流浪的草。这草已从夏天走进了秋天,枯黄的身子里,一颗心依然绿茵茵的,像一片夏日的荒野。

是的,在荒野上游荡得久了,心也会变成一片荒野——广袤、苍凉、悠远,装满了生机勃勃的荒凉。没有世俗的烟火,只有质朴的天真与浩然之气。

一次,一位朋友说我心里缺点沟壑。其实,我对沟壑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与反感。我总觉得沟沟壑壑里藏着太多的阴影和肃杀之气。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和心理。这样的人,往往城府太深,令人捉摸不定,面对时,常常生出一种距离感和不安全感。所以,我喜欢那些越活越简单淳朴天真的人。他们心中较少复杂的世俗观念和得失计较,也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

离人群越远离自己越近,离灵魂越近。

离俗世越远离本真越近,离原始越近。

于是,在荒野深处走着走着,便会遇见一个个前世的自己。一个人便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率领着整个前世的队伍。从向宇宙发出信号到敲击键盘、开荒种地,一直到击缶而歌、钻木取火、磨石成器。每个自己,都对荒野充满了深情与眷恋,因为这荒野,从人类诞生之初便深深印刻在了基因里,即便是转世投胎了千秋万代,也难以磨灭。

由此,我便明白了,九岁的我,也为什么那么喜欢走向荒野。

那时,我常常独自走到矿区北面的一处荒野。那里有很多平整的大石头。有时候,我躺在大石头上看天、看云、看乌鸦飞来飞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天黑,哥哥找来。大多时候,我捡了滑石子在大石头上画画,一画就是半天。既不觉得孤单,也不觉得厌烦。

而在这之前的两三年里,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荒野里放羊。

也许,正是这最初的一个个荒野经历,构成了喜欢荒野的因,慢慢地又叠加成了成年后的果。于是,一个女人喜欢在荒野上游荡,看上去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其实,内里有一条清晰可辨的因果关系图谱。这图谱,还隐藏着潜意识深处一些不被照见的内心需求。

心理学家荣格说:你的潜意识操控着你的人生,而你却称其为命运。

是的,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与童年就形成的潜意识相处或斗争。对我而言,一次次走向荒野,不仅源自远古的基因,更源自童年就形成的潜意识。那里面,有着我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和谐共处;也有着我与自身的相爱相杀,相伴相惜;更有着因缺乏安全依恋,而对一个温暖怀抱的渴望和追寻。

回过头再看,中年以后一次次走向荒野,似乎不仅仅是这些清晰明了的实际因素,仿佛还缺了点说不清的原因。哦,我明白了——走向荒野,便是走向虚无的、形而上的、哲学的精神秘境。它与人间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能够很好地安顿一颗既无法脱离人类,又不愿混入大众随波逐流的灵魂。那是一颗已经形成独立的精神内核,找到自我的灵魂。

走向荒野,便是走向灵魂的归宿,精神的故乡。

202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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