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未来不是梦

谁的未来不是梦（短篇小说）

              刘勇

隋迁

时光指向1989年，春天。望着满山杏花、桃花、海棠花，方圆有点心塞。

隋迁说，晚上约了几个老乡，小聚一下。

山脚旁，这跟野炊样，李建民兴奋地说。是夜炊，没见圆月当空吗？真没一点文化。韩春亭纠正着。

几个战友前言不搭后语的聊着。隋迁说，最后一年了，秋季背包一打，哥几个就天各一方了。想过回去干啥了吗？

一句话，让正在开怀畅饮的几个战友一愣。仿佛复员对他们来说，是个遥远的事。

李建民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站好最后一班岗。顺其自然吧。

韩春亭露着不屑的神情，建民，不是我说，就你那点能耐，能撞好钟吗？拆一杆枪要半个月，装上得三月。

你说谁笨呢？不服，你喝一瓶试试？

隋迁慌忙劝着说，淡定，淡定，听方圆哥有啥高见。

方圆望着月亮，心想，做庄子多好啊！能睡在长城上守着这枚圆月，藐姑逍遥，齐物磅礴，也无生存的困惑，多好啊！

方圆在几句哥哥声中回过神来，起身端起杯，说，到时都唱，“送战友，踏征程。”

战友们哈哈大笑，咕咚咕咚灌下一碗酒，嘴一抹，齐声唱起：“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方圆给父亲写信，说，还想留在部队里再锻炼些日子。

光阴吹散山上的桃花，李建民说，收麦前，就能吃上水蜜桃了。说着，就见他喉结不停抖动，仿佛有咽不完的口水。

方圆合上书，望着山谷，深情而又落寞。心想，咋还没收到爸爸回信呢？

去市里出差，方圆走在长安街的街口，街上飘来张雨生唱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在这个十字街头，他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步。

政委在会上说，不要踩着别人的脚印找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的路。

庆五一联欢会后，隋迁总是眼中放着光，心花怒放的他，走路都带着风。

一个傍晚，方圆和董春阳堵住了隋迁。三堂会审下，隋迁招了，联欢会时认识一女孩，部队医院的，叫孙佳慧。

方圆就劝隋迁说，你就别冒这念头了，还有不到半年的光景，我们都要退伍。

隋迁那听啊！一到周末，就骑个自行车去30里外找孙佳慧。一天耍个来回，从不喊累。

董春阳说，方圆哥，咱得看紧点，最后日子里，别让他犯了错。

方圆说，人碰到艳遇时，原子弹都拉不回来。你还能捆着他啊！

熄灯号都吹了，找不到隋迁咋办，董春阳紧张得不行。

方圆说，带上手电，我们去找找。

迎着去医院的公路，隋迁哼着，“我的她玲珑可爱，说不出多惹人爱……”方圆上前踹上一脚，你小子，真想背个处分回家啊！也不看看几点了，还心中的太阳，太阳个狗屁。

周一例会上，连长说，个别同志思想开小车，无视部队纪律，以后外出，得我批假才行。

隋迁带着哭腔说，哥，哥，连长不准假咋办啊？我和孙佳慧说好了去龙庆峡呢？

董春阳白白眼说，都是你小子作的，我们都跟着受连累。申请不了车不说，就连村里老百姓的自行车都不愿借给我们了。你说你，咋跟吃迷魂药一样。

隋迁说，村里能借的自行车本来就没几辆，那天实在借不到了，我就连跑带走去找佳慧的，又走回来，所以耽误了。

方圆一愣，说，你小子是吃饱了劲顶的，回头让你去农场喂猪，看你可跑着去了。反思去吧，我们没办法。

隋迁用失望的眼神盯着方圆，一步三回头，一步三回头的，等着方圆喊他回来。

熄灯前，班长看到躺在被窝里的隋迁，说，今天表现不错。

隋迁从被窝里伸出头，兴奋地说，孙佳慧今天和我合影了。

方圆收到父亲的回信，还是要他退伍回来。

方圆握着信，站在山顶上，特困惑，何处是家乡呢？

隋迁哀求着方圆说，哥哥，我的好哥，再帮一次吧，孙佳慧说她爸要来看她，让我陪着。

董春阳说，就你小子事多，上次方圆哥送你翻墙头，都被门岗发现了，多亏是咱老乡。

晚上，隋迁回来，像霜打茄子，低着头，阴着脸。

班长说，政委开始做退伍部署了，有要求留的，提前申请。

董春阳说，这隋迁也不去见孙佳慧了，我就感觉跟少个啥样。

方圆说，你小子骑车子送，再去接，上瘾了。30多里路，不觉得累吗？回头找个100多里的，天天让你送，累憨你！

通信三年，考上研究生的女同学朱玉娟来信说，导师说了一句话，送你。“人生是一场选择，走好选择的路，而不是选择好走的路，才能成为自己，拥有更好的未来。”方圆望着娟秀的字，心想，她咋就不提让我留下来呢？

隋迁收到一封信，厚厚的，像万言书。

隋迁看过信后，跑到烽火台上，整整哭了一天。

不知情的政委在全团的大会上，表扬隋迁，说，对部队如此深情的战士，太感人了！

退伍欢送会宴会上，方圆问隋迁，咋回事？

隋迁重重唉了一声说，碰到难题了？陪孙佳慧爸爸遛街时，他爸指着火车说，要娶我女儿，首先得一车皮大米。我一听当时就蒙了。

孙佳慧来信说，那是一句玩笑话。

30年后战友聚会上，董春阳问隋迁，现在给你一火车皮的大米，你会去找孙佳慧吗？

隋迁一愣，就感到火车轰鸣驶来。

东海

东海是方圆初中同桌，贫瘠的年代里，两人谈理想，谈人生，谈女生，谈得不亦乐乎，谈得天昏地暗。

成绩没谈上去，感情到谈浓厚了，曾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毕业时打破这些美好，方圆和东海在地摊边抱着头哭别。

方圆见到东海时，已是五年后。期间，方圆从同学那得知，他毕业后，去修理厂学了修汽车，两年后自己单干，据说效益不错。

折腾了好半天，方圆才从一个不起眼修理厂的旧车底下找到东海。晚上，他们俩借着月亮寻找初中时的光阴。

七年后，初春的一个中午。东海来到方圆家，方圆一看就愣了，东海头发蓬乱，脸发黑，眼睑浮肿。就急问，这是咋了？

东海说，平时有点乏力，以为干活累的，没在意。一个月前，有点感冒，就去小诊所打个点滴，吊完水后就感觉不对劲了，到市医院一看，医生说，急性肾衰，没容商议，就立马透析了。你看，血管通道手术都做了。方圆摸着东海手腕上鼓起包，感觉血管里的流速就像壶口的瀑布，排山倒海，奔流不息。

方圆说，是不是太急了点。去大医院看看，或许不会那么仓促的。

东海说，咱啥都不懂，保命要紧啊！

中午的一顿饭，吃得沉闷。虽然，几个女同学也在，席间，都是关心的话语，偶尔蹦出其他同学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唠着。方圆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说不上的心酸。

市医院里，东海说，我等了四年多了，才等到肾源，正准备换时，一检查，竟然查出个胸椎结核，人家不敢给换，就把胸椎手术先给做了。

方圆抓着东海的手，说，挺住了老弟，一切都会好的。

依维柯晃晃悠悠地经过一段泥泞小路，大家都被晃醒了，丁红影、张晓蕊她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方圆望着车外飞奔的树木、村庄，心想，徐志摩说过，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可人生咋会一直晴天呢？东海这才30多岁，就被“肾衰”折磨成这样了，他的人生晴天何在呢？想着，想着，方圆不禁潸然泪下……

傍晚，隋迁找到方圆说，公司有个招待，请你参加。方圆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有点心塞。

春晚，那英和王菲在唱《相约1998》时，方圆收到东海的短信，新年吉祥，万事顺心。方圆看着短信，他的心随着歌声：“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飘逸。方圆心想昨天的我们，何时相约呢？于是，起身，推开窗，璀璨的烟花让他目眩。他想不起谁说过，刹那芳华，犹如指尖流沙。在美丽背后，却是短暂和凄凉。这有点像我和东海的青春，只是短暂的一瞬，刷，一下就过去了。

张晓蕊说，没想到方大经理那么有文采，短信写的真好，同学们看看。李庆辉夺过张晓蕊手机，大声念起来：“像我和东海的青春，只是短暂的一瞬，刷，一下就过去了。”哎呦，真是个诗人，哲学家，没想到你和东海那么情深意重。刷，一下，我们的青春都没了。2008年的同学聚会上，李庆辉、张晓蕊他们欢悦着，闹着。

席间，方圆问张晓蕊，东海恢复的好吗？

张晓蕊说，别提了，东海是倒了半辈子霉运了，上次不是胸椎结核手术吗？好了后，又找个肾源，正准备换呢，一检查，手术输血把关不严，又染上了丙肝，治了两年，治愈后，等个肾源，又被中间人给骗了一下，去年才换上肾，恢复的不错。多亏了他有个汽车修理厂，经济宽裕些，换成我们谁也折腾不起。

2018年春晚，那英和王菲20年之后再度联手，合唱一首《岁月》。下载了此歌，在幽静的旋律中，方圆品味着那句：“生活是个复杂的剧本，不改变我们生命的单纯。不问扬起过多少烟尘，不枉内心一直追求的安顿……”这时，他的手机火急火燎地响起来。

吃饭时，东海媳妇说，他真是个苦命人，小时候，父母离异，他跟着奶奶长大，下学后就学修汽车，后来就没日没夜的苦干，生活刚起色一点，他就累成这个毛病。换过肾后，又得了忧郁症，前天，他感冒了，谁知昨晚就……

宽大的殡仪馆内，在朵朵白花的映衬下，方圆和同学们的泪水渗湿了东海的遗像。

走出殡仪馆，方圆想到一句话，“我们手拉着手，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我们明白，许多东西，再也不会返来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东海再也回不来了，其实，流逝的光阴里，回不来的何止是东海一人呢？电影《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里说过：“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花落的时候，我明白了青春。”东海逝去，同学们又明白了什么呢？

夜晚的苍穹里，方圆看到一颗流星滑落。突然想起，忘了告诉其他朋友了，东海姓宋。

云青

年初一早晨，方圆迷迷糊糊的，手机就狂躁起来，一遍接着一遍的低吟浅唱，方圆以为都是拜年短信，也就没去理会。

昨晚守夜，接了新年后，在轰鸣的鞭炮声中，方圆失眠了，先群里发个红包，看看夜猫子有几个？谁知20个红包3秒钟抢完，方圆自己都没抢上，没抢到的就在群里拼命地喊：续上，续上。

也不知抢了几毛钱，方圆就扯起呼来。先是孙猴子、二师兄的两俩人为了一台超薄电脑，争得差点打起来，去找唐僧评理。紧接着是一只硕大的彩蝶，扑扇扑扇着大翅膀，带着方圆说要去见庄子。方圆说，先生认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是我感觉现在的人都不想往“江湖”中去，但还希望做“江湖”中人，这是何意？庄子捋了捋胡须说，江湖是个包容空间，就是因为包容太博大了，很多人不理解，才会走弯路。可记得那句话了：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许多人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啊！还有一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让他们琢磨琢磨吧！说完，仰天哈哈大笑，留下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的背影……

嗡、嗡、嗡，手机震动频率增强了，方圆拿起手机一看，哎呀，我滴个娘的奶奶来，58个未接电话，都是隋迁打来的，这是什么情况啊！跟天要塌下来似的。

哥，哥啊，你终于回话了，董云青，云青走了。

去哪了？方圆问。

啥，去哪了，我滴哥来，他去世了……

方圆头皮一麻，就感觉嘴里一股腥味，用手一抹，一手的鲜血。

董云青是方圆、隋迁的战友，抗洪抢险时左手绑着隋迁，右手系着方圆。堤坝塌方出现涌洞时，他扑上去用身体去堵，方圆被洪水冲走时，他第一个跳进滚滚洪水里去救；隋迁累昏在堤坝时，他扛起就往救护站飞奔……当抗洪英雄的勋章带在胸前时，他热泪满眶，付出的艰辛终于得到褒奖。

一时间，都传抗洪英雄要提干了。可是，董云青不知哪根筋拧错了劲，愣是把提干的名额给让了。

退伍后，董云青就消失了，有战友说，去给老首长开车了，有的说在北京创业，有的说……

一晃30年，时光催得物是人非，战友聚了一茬又一茬，唯独不见这个好兄弟。漫漫长夜时，方圆常常会无端地想起他。

人就这个怪毛病，身边的人不知道珍惜，而去强烈地想着隐藏的朋友。就他妈的怪！隋迁说完，把啤酒瓶摔得粉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听到隋迁的哭声，方圆眼角也挂了泪花。他拉起隋迁，站在玖隆大厦38层高楼上，大声地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云青老弟，你咋就不回营呢？

三个月前，方圆收到一个短信，哥，哥，你还好吧！云青。方圆捧着手机，眼泪不知咋的，就呼呼地冒了出来。

按着手机号拨过去，一片忙音。拨过去，仍是一片忙音……

方圆头大了，隋迁说，也打不通。这是咋了，发了短信也不回。

这像一道多元的方程题，答案是未知。时光滴滴答答，方圆感觉自己的心像掉进青海湖里一样，茫然无措，一片的苍凉。

葛大伟见到无精打采的方圆说，哥，哥，我在北京见到云青了，在天桥要饭呢？

方圆一听就火，瞎说啥，再瞎说，我踹死你。

大伟弱弱地说，真的，真的，起初我不相信，就感觉这个人特面熟，他不认我。我和他说话，也不理我。我丢下100元钱，他拿起就走了，拄着双拐。

我就问旁边要饭的一个老伯，他说，这娃太可惜，20年前，翠微路公交车上失火，他冲入火海中救了一对母女，左腿也搭了进去。后来，被救母女消失了，公司散了，他媳妇也跑了，留个孩前几年得脑炎，没钱治，也走了。苦啊，人生真苦不起啊！

我问老伯，他叫啥名？你知道吗？

老伯说，好像是姓董，叫啥青，大伙都喊他云子，热心着呢，特仗义。我问他咋不回家看看，他说，混成这样了，谁待见你。这娃自尊心强，太要面了。

“咯吧”一声，方圆手里一对琥珀色麻核桃碎了，他感到碎的就是他的心。

方圆和隋迁在北京城大街小巷转悠一个多月，也没寻到云青的影。隋迁说，云青肯定是躲起来了。

今年49岁，还不到50岁呢，咋说走就走了呢？云青老弟啊，你，你。你太不够哥们了，你让我们让都欠你的！

方圆燃起一炷香，让思绪顺着烟雾往远方走去……

金秋十月，上午正在开会的方圆，手机又嗡嗡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挂掉，再响，再挂掉……

你是方圆先生吗？我们北京见义勇为基金会，董云青生前用“见义勇为”的奖金设立爱心救助基金会，指定继承法人是你，恳请你抽空回电……

方圆看着短信，心像插上翅膀，往北飞去……

春阳

上午董事会上，张全盛董事长说，城南乐土铺成立个森林公司，企业文化做的相当好，大家都要去学习学习。

隋迁带着方圆、婷婷、董春阳，一路狂奔。

隋迁说，车还没提速呢？咋就到了？

公司全称是：北冡春绿林公司，占地面积……听讲解员介绍，很优雅的普通话，方圆总感觉里面有点怪味，说不上来少点啥？

“我们的大森林啊，好大的一个家”听到这个歌，方圆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像是在学校广场上看升国旗。

隋迁说，人家称校歌、院歌，他这称啥呢？公司歌？就简直一个模仿，高枫要还活着，准告他。

董春阳打个手势，嘘了嘘，说，你和婷婷能不能嗓门低点。

讨论会上，隋迁说，不就整点档案盒、档案柜，编个公司的歌吗？我感觉这样企业文化太牵强。

一场讨论会，跟拉锯赛一样，你来我推的，喷出的口水，像落在地上的锯末，一层压一层。

唯独董事长稳坐泰山，不动声色。方圆感觉他像服装专卖店里的那只肥硕花猫，蹲在门口，眯着眼望着过往车辆、行人……

一场企业文化的浪潮就这样偃旗息鼓了，沉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周一，董春阳到方圆办公司里说，昨晚我又看了一遍《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这句话我琢磨了好多年，你说森林和人生有关联吗？有吗？

方圆端着茶杯，若有所思，说，你有答案了？

董春阳摇摇头，我不是来找你探讨，探讨吗？

方圆吹了吹茶叶，说，我感觉茶叶也是森林，密密麻麻微观的小森林。你说茶叶从树上下来，到最后倒进垃圾桶，它们有追求吗？

董春阳一愣，本来一肚子的话的，反而被方圆给问住了，看来这“赛诸葛”称号，一点不假。

一杯咖啡还没品完，就下飞机了。

张全盛说，公司年会，本身就是企业文化，多学着点。

隋迁吸着方圆递来的黄鹤楼，说，哥哥，你这一圈转了大半个月，可有啥收获。

方圆说，董事长还是想提升咱公司的文化氛围，考察一下，眼界开阔多了。这不，我正琢磨讲课题目呢？是企业文化的思维好呢？还是企业文化与公司理念好些呢？你帮我参考参考。

哥哥，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又不是代酒，一仰脖就行。这事你还是找董春阳吧！哎，对了，我总感觉他最近有点神乎，一见面就是啥森林，森林的。隋迁神秘地说。

炎热的三个月，没感觉就隐去了。

秋高气爽，方圆内心不安分起来。

隋迁说。上午，董春阳老婆小薇来找董事长告状了，说他整夜“森林，森林的”，也不睡觉，怪折磨人的。我们劝了半天，才走。

方圆一愣，有点纳闷，碰到一个钻牛角尖的。晚上，约一下。

庄子国际大酒店天道厅，都没心思听“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端着一杯“庄周醉”白酒，看着憔悴的董春阳，方圆说，迷失的人迷失了。

董春阳答，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方圆接着说，遗失的森林找到了，回家吧！

真的吗？那我不要等到黑暗了！董春阳瞪着双眼，有点兴奋。

方圆说，不需要了，回来吧！

就见董春阳丢掉酒杯，抱着方圆，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整的跟电影里的镜头一样，隋迁都看傻了。

哥哥，你太神了，他家人正准备把董春阳送到精神病院呢。医院都出证明了，说啥抑郁症。

方圆说，哪门子忧郁症啊！都是跟着凑热闹，压根就没人真正了解过他。董春阳在北京时，认识一个内蒙的女孩，他们一边玩摇滚，一边谈恋爱。从一无所有到情深深雨蒙蒙，爱得有点热血沸腾，海枯石烂。一次秋季演出时，出了车祸，女孩走了。春阳的心也就跟着碎了。你说这爱咋伤人恁深呢？真是个无形的手，时不时在心里揪一下。

哎，其实人生就像贴在大门上的春联，虽然残色了，内容还在啊！对了，还有，还有，女孩名叫牙克啥拉？汉语的意思是：草原森林，董春阳喜欢喊她阿森。这个事都过去快30年了，谁又把它燃着了呢？方圆不解地瞪着隋迁。

隋迁被瞪得发毛，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小声说，又不是我点的，瞪我干啥！

好好的一个人，差点折腾成神经病了，还好我帮他解了。说起森林，我到认为……

隋迁看着夸夸其谈的方圆，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的担忧。

清晨，隋迁打开手机，看到方圆发来的信息，上午抽空，我们谈谈森林吧！

隋迁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牙刷子咋也伸不到嘴里……

佳丽

傍晚，方圆在看莫言在瑞典学院讲故事，手机响了：张爱江说：“李志民去世了，做为战友，我们该去送送他” 方圆沉默了。

此时，电视里莫言说：“这个老人，并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于是，方圆联系了一车战友，去了北京，李志民的家。

当方圆看到白发苍苍的张佳丽，突然感到，光阴走远了，都老了。

她柔软而纤弱的双手，在方圆脸上摸了又摸、摸了又摸，不肯停下来。

“妈妈视网膜萎缩，加上有糖尿病，失明快一年了。”女儿小薇解释着。

在佳丽温润的手掌下，方圆感到光阴又回来了，三十多年的怨恨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在月光下……”伴着醉人的舞曲，天上飘着细雨，水珠挂在她红润的脸上，像刚洗涤过的红富士苹果，看得方圆心跳加速。

在连队里常常听人议论，佳丽是张司令的千金，娇气、蛮横、霸道，最好离她远点。

潘副司令员做赛前动员，一番慷慨地演说后，最后，下达命令，要杀进决赛，确保夺冠。

方圆像一只奔跑了万里非常疲惫的马，坐在马扎上喘粗气。“给，喝掉！”佳丽带着命令的口气递上一瓶健力宝。方圆摆摆手。

“看你牛的，不喝不行！”佳丽冷眉横对。

“我喝了，你呢？不会心疼地哭吧？”方圆问。

“切，谁心疼了，是心疼你。”说着，芬香的手绢就开始在方圆脸上飞舞起来，似乎汗还没擦净，她用手涂抹着，方圆的心扑通、扑通、扑通，快跳到到嗓子眼了，抓起健力宝咕咚、咕咚起来。

雨水淅淅沥沥的，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爱江神秘地趴在方圆耳旁说：“你要注意，惹嫉妒了。”

上午例会上，连长含沙射影地说：“个别同志要注意形象，思想不能开小车，比赛第一。”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绚丽的舞台上，佳丽像一只奔放的七彩梅花鹿，加上我们协调酣畅的舞姿，一举夺冠。

庆功时。潘副司令员感叹地说：“谁都阻挡不了朝流，在一闪念间，就爆发了，浩浩荡荡啊！迪斯科，太精彩了。”

返回的路上，小雨又来了。李志民用他老公鸭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唱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方圆望着酒后的佳丽，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伸出手去，佳丽迎着，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佳丽喊，停车。

方圆紧紧地追着，雨中的步伐咋那么沉重呢？

方圆抓住了狂奔的佳丽，她生气的甩开，再抓住，她再甩开……“装什么大尾巴驴，明明喜欢人家，还装得满不在乎？我真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咋那么难？”佳丽趴在方圆的肩上嘤嘤地抽泣。

太让人怜爱了，方圆紧紧地把佳丽拥在怀中，感觉太沉、太重……

方圆突然想起，部队里不准恋爱的，更何况我只是个从基层部队抽到师部训练的小兵……

今夜的雨太惆怅了，惆怅得让人想打架。

方圆延期服役的报告没批准，优秀士兵也被取消了，黑色的云一下聚来。

隋迁说，你知道那时，方圆多郁闷吗？张爱江夺着他的酒瓶子都夺不下来，也不知是那个人渣检举的，说方圆和张佳丽谈恋爱，真他妈的无耻。

复员回家，一年后，张爱江碰到方圆说：“李志民和张佳丽结婚了，那小子心太黑，背后老搞你。”

方圆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勉强地笑笑。望着蓝天，心想，1989年的秋天，我的青春走完了。

晚上，听着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方圆哭了整整一夜，自杀的心都有。“我紧张的一夜没睡，就怕他想不开。”隋迁回想这段时，仍心有余悸。

佳丽摸索着像是找东西。突然，停电了。“唉，看来是没舞曲了，能不能陪我跳支舞？”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佳丽小声地哼着。

方圆心里的那点坚强瞬间就稀里哗啦地碎了。

“都怪我爸，非霸道的要给我找对象，我没抗住，没抗住……”佳丽抽泣着，像当年雨中的她。

方圆轻轻地把佳丽搂在怀里，像一张纸，很薄，很轻，很轻。

火车上，音响里飘来了陈瑞的歌声：“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方圆大口大口吞咽着纯净水，可是情感的闸门还是没有关住，一种叫热泪的情愫，找到一个叫伤感的裂缝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