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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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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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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短篇小说)

战士(短篇小说)

王运涛

这二十年里,每次想到爷爷,王二就能明确地感觉到心中那根刺。

那根刺,是他十三岁那年种下的。

十三岁那年,王二在县二中念初一。县二中有个传统:每逢清明节,都要组织学生去烈士陵园扫墓。

学生们扫墓就两件事儿,一是在烈士墓前敬献花圈,二是在烈士纪念堂里默哀追思先烈。

那时的烈士纪念堂很简陋,除了冲着门的那张墙上贴着一张十大元帅的画像和一副对联之外,就只有钉在侧面两堵墙上的几百块小木牌。

这些小木牌上刻着全县革命先烈的简介。

王二不该多了个心眼,在默哀之后寻找起了爷爷的小木牌。

最终,他在密密麻麻的小木牌中找到了属于爷爷的那一块。

那块小木牌上刻着“王森,战士,1944年牺牲于马铺集战役。”

“战士”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少年王二的心,因为他听到的故事中,爷爷曾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曾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也曾是抗日敌后武工队的大队长,唯独不曾是一名普通战士。

“俺爷明明是武工队的大队长,咋就变成战士了呢?”那天从烈士陵园回到家里,王二有些不忿地向父亲说起了这件事儿。

“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谁能查得清啊。再说,国家已经认定你爷是烈士了,再去争是不是大队长又有啥意思?”父亲这样回答。

父亲以为十三岁的王二很快就会淡忘这件小事儿。可是,“战士”这两个字就像是在王二心里种下的一根刺,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长,越来越粗,越来越锋利。二十年过去了,王二不但没忘了这件事儿,反而越想越不得劲。

这二十年里,每次想到爷爷,王二就能明确地感觉到心中的这根刺。

王二今年三十三岁。

他决定要拔掉心中的这根刺。

王二想要拔掉的刺,就一定能拔掉。因为他是王二,三横一竖直来直去不拐弯的王,二别子的二。

二别子,是亳州土话,用来形容特别执拗的人。二别子还有两个近义词,硬性子头和硬性子。

三个词相比较而言,二别子算是中性,硬性子算是略带褒义,硬性子头就是不折不扣的贬义了。

王二之所以叫王二,正是因为他是个二别子。

王二从小就别,而且别得出奇。

六岁那年有次发高烧,医生没开他常吃的那种药,而是开了一种新药。

这下可好,他说什么都不肯吃。

眼看着他烧得越来越厉害,躺在床上直哼哼。母亲没法子,只得将药碾碎,沏在开水里,再放上糖,骗他喝下。

谁知道这家伙的味觉特别灵敏,一入口就察觉到了药味儿,然后“哇”地一口将掺着药的糖水吐在了床上。

母亲急了,用勺子撬住他的嘴,开始灌药。

好不容易,药灌完了。谁知母亲刚把勺子从他嘴里拿出来,这家伙就把药全给哕了出来。

母亲气极,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顿好打。然而,他仍不肯吃药。

无奈的母亲把他撵到屋外,说:什么时候答应吃药,什么时候才能进屋。

那晚,大雨如注。他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任凭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和瘦小的身子上,都不曾求饶。

母亲实在心疼,几次出屋问他肯不肯吃药。

他的回答都是两个字——不吃。

直到父亲晚上回家后,骑着摩托车跑了好几个诊所,才弄到他以前常吃的那种药。他这才吃了药。

小伙伴们得知这件事儿后,都叫他王二别子。再后来,这些小伙伴显四个字叫着不顺嘴儿,索性直接省掉了后面两个字,叫他王二。小伙伴们叫得多了,后来连邻居家的大人们都开始叫他王二了。

于是独生子女王文学就成了王二。

这件事儿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农村老家,村里的老辈人儿都说他的别是从他爷爷王森那儿传下来的。

长大后,王二别得更厉害了。

有人说,他堂堂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要不是这么别,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小小的供电所长,而且还是窝在最偏僻、电量最小的李集供电所。

也有人说,市公司那年原本准备提拔他当营销部副主任的,只是不巧碰上了李新江那档子事儿,结果给搅黄了。

其实,李新江那档子事儿,还真不能怪王二。

李新江是李集镇十里八村有名的小能人,不仅能修理电视机、电冰箱,还能说会道。最关键的是,他还曾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在深圳闯荡过几年,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当时正值第二期农村电网改造。李新江他们村需要新增一台变压器。按照设计方案,这台变压器需要安在李新江家大门旁边不远处。施工队跟村里沟通,村干部表示同意。可变压器安好后,李新江不干了,说是影响他们家的风水,就到供电所去闹。

供电所安全员老赵知道李新江不好惹,就劝王二别伸头——反正这是施工队的事儿,又不是咱们供电所的业务范围,一推六二五,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谁成想,王二又别起来了。他说:老赵,你这话乍一听好像没错,其实很有问题。施工队虽然不是咱们供电企业的,可这座变压器是咱们供电企业的。施工队干完工程就撤离了,这个李新江要闹,就只会找咱们供电企业闹。如果咱们李集所不伸头,就等于把他推到市公司去。闹到市公司,这影响就大了。事情必须在咱们所里解决,就这么定了!

于是,王二把李新江请到办公室,告诉他:变压器安在你家门口,是设计人员实地勘察、认真测算的结果,对你们村的电压质量最有利。至于什么影响风水,那完全是迷信。这都什么时代了,哪能还信这一套?

李新江听不进去,说:我不管!必须得把变压器从我家门前迁走!

两人谈了一下午,也没能谈拢。

最后,李新江撂下硬话:变压器不迁走,你这个硬性子头就别想干所长了!

王二别劲一上来,回答:拼了这个所长不干,也不能让你得逞!

后来,李新江多次向省市公司投诉王二。经调查,王二虽然没犯错误,但对客户态度粗暴,给予诫勉谈话处分。

诫勉谈话虽然不算太重的处分,可提拔王二当市公司营销部副主任的事儿就此没了下文。

爷爷王森是王二心目中的大英雄,跟董存瑞、黄继光差不离的大英雄。

自打王二记事儿起,大伯、二伯、姑姑和农村老家的老辈人儿,就经常跟他说爷爷王森的传奇事迹:爷爷是金小庙财主王天祥的独子。金小庙不算是个大庄,太爷爷王天祥却是方圆百十里出名的大财主。爷爷从小荣华富贵,长大后到南开大学念书。太爷爷本想着他学业有成后能继承家业,却不料他大学毕业那年,正碰上卢沟桥事变。爷爷就直接在天津加入了抗日组织,后来被派回家乡组建武工队。三十岁那年,由于叛徒出卖,被日本鬼子抓住,壮烈牺牲。

王森牺牲的时候,除了日本军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人在场。

这些人之中有一个叫冯立志,家住冯腰庄。

冯立志当时是武工队的通讯员。

那天,他,另外四名战士,与王森一起,冒着初冬的小雪去马铺集迎接八路军主力部队。

谁都想不到,他们六个人刚出发不久,就在完小楼附近遭遇到了日军。

在战斗中,四名战友先后牺牲。王森只来得及将十六岁的冯立志和自己随身携带的情报资料藏到一个小水沟里,就被日军追上了。

日军抓住王森,带到附近的打麦场里,绑在一棵树上严刑拷打,逼他说出主力部队的接头暗号。

王森始终一言不发。

气急败坏的日本军人找来几捆秫秸杆,堆在王森脚下。然后,擦着了一个打火机。

为首的日本军官又恶狠狠地冲着年轻的武工队大队长说了些什么。

从藏身的小水沟里,冯立志能够清楚地看到王森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脸上的每一处淤青。

冯立志一度想端起枪来,打死这个自己最敬重的战友和领导,让他少受些折磨。只是想到自己怀里的情报绝不能落到日军手里,才不得不将枪支深深地压在身子底下,任凭热泪涌出,与雪花混杂在一起,落在地上。

在冯立志模糊的视线中,王森努力地抬起头,打量四周。

目光触及冯立志所在之处的时候,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似乎是想让这个年轻的战士安心一些、平静一些。

然后,他将目光拉回到正前方,说出了一句话,四个字。

冯立志听不到那句话,却能猜出那四个字是什么,因为那是他们这些武工队战士经常用来骂人的四个字,也是一肚子学问的大队长从不曾说过的四个字——去你妈的!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冯立志紧紧地捂住了怀里的情报。因为大队长曾经说过:除非我死,否则绝对不会说这四个字。现在说出了这四个字,就说明他决心要死。十六岁的通讯员决定,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自己都要保住情报——像不远处的那位战友一样。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日本军官一把抢过身边那名日本军人手中的打火机,点燃了王森脚下的秫秸堆。

干燥蓬松的秫秸遇到明火之后,缓缓钻出一条火蛇,舔舐着武工队大队长年轻的身躯。

当时,有小风又有小雪,火蛇很难一下子蔓延起来。然而,正是这种小火蛇才最恶毒。它虽然不能把人烧死,却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小火蛇阴险地炙烤着王森的身躯,先是烤焦了他的鞋袜,然后是双脚、双腿。

由于绳索的捆绑,王森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任凭小火蛇摧残着他的身躯。

若是冯立志跑出去,跑到大队长的身边,可以轻而易举地灭掉这样的小火蛇。可他不能跑出去,因为他还要保住怀里的情报,还要去迎接主力部队。

冯立志难过地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看着不远处这条恶毒的小火蛇,冯立志想起了大队长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请君入瓮”,里面提到的那种酷刑跟大队长目前所遭受的折磨极为相似,任谁都承受不住。可是那个故事里的角色都是坏人,我们大队长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怎么也会受到这样的折磨呢?

十六岁的通讯员正在悲伤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打麦场里传出一阵呼声。这阵呼声,听起来很有些惊喜的意味。

他抬头向打麦场里望去,只见那些围观的村民们正指着天空说些什么。

冯立志望向天空,发现漫天飞舞的雪花突然变大了。

紧接着,风也大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最终,小火蛇在风吹雪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打麦场里隐约传来了“窦娥”“岳飞”之类的惊呼声。

大约是见场面越来越混乱,日本军人向天空接连开了好几枪。

终于,打麦场平静了下来。

这时,日本军人从身后的卡车上拎下一桶柴油,浇到王森的身上。

为首的日本军官又对着王森说了些什么。

武工队大队长昂着头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很短。冯立志虽然听不到,却知道这句话也只有四个字,而且知道是哪四个字。因为这必定是王森常说的那四个字。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为首的日本军官好像愣了一愣,然后将手里的打火机递给了身边的一名矮小日本军人。

矮小的日本军人走到中国俘虏身边,开始擦打火机。

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名矮小的日本军人擦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火机擦着。后来,好不容易擦着了,他又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将冒着火苗的打火机半抛半掉地弄到了倔强的中国俘虏身上。

柴油被拙劣地点燃,化作无数条小火蛇,密密麻麻地缠在王森的身上。这些小火蛇很快又变成了大火蛇,吞噬掉了他的衣物、面目和皮肤,吞噬掉了四周狂舞的雪花,也吞噬掉了他身上的绳索。

武工队大队长扑倒在地上,用手指抠着、用脚蹬着冻得比砖块还瓷实的泥土,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些痛苦。

冯立志再也不忍看下去,只好深深地将头埋进了皑皑白雪之中。

过了不久,年轻的通讯员听到日本军人的列队集结声,接着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再抬头望向打麦场,日本军人全都走了,只剩下一群雕塑一般静默的村民。

冯立志冲到打麦场里,拨开人群,扑向大队长。

可是,刚冲了两步,他便像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因为眼前只有半具焦黑的尸骸, 四肢已经化作灰烬,被风吹散在茫茫的雪地里——若非风雪实在太大,只怕连头颅和躯干也无法保住。

再仔细看剩下的半具骨骸——嘴里全是泥土!

连冻得像砖块一样瓷实的泥土都啃到了嘴里,大队长走得该是多难受呀!

年轻的通讯员“扑通”一声跪倒,放声痛哭。

四周的村民见他哭得悲伤,也纷纷落泪。

哭了不久,冯立志就被村民劝住了。

“报仇!去找你们的人来给这个年轻人报仇!”有村民说。

“是呀,要报仇!”冯立志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在村民的帮助下,用草席卷了大队长的骨骸,放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然后扭头带着情报找八路军主力部队去了。

不久,八路军主力部队发动马铺集战役,彻底消灭了亳州一带的日军,冯立志也亲手击毙了那个出卖大队长的叛徒。

王森出殡的时候,他的二儿子两岁,三儿子才几个月。两个小家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肯哭。后来还是一个远房的奶奶有办法,往两个小家伙嘴里抹了辣椒末,才好不容易让他们哭出了声。

当时王天祥的身体还很硬朗。这个穷苦出身,靠着节俭和勤奋挣了偌大一份家业的汉子没有掉一滴泪,只是在将要出棺的时候,绕着棺材走了三圈,然后轻轻拍了拍棺盖,长叹了一声。

此后,王天祥一病不起,临终之际将家里的产业尽数变卖,捐献给了党组织。

又过了一年多,王森的妻子病逝。她与王森的四个儿女被几户邻居分别收养。

除了冯立志之外,王森被杀害时的目击者都是完小楼的村民。

原本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在打麦场走向生命终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日本鬼子抓住的,更不知道这个稍显文弱的年轻人会死得那么惨。

村民们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逼着来打麦场的,原本认为不过是武工队的人被毒打一顿,然后带回城里,不成想却看到了人世间最惨的一幕。

完小楼的这些目击者中,有个大号叫完天义的年轻人。这个完天义,敢把毒蛇当做裤带系在腰里,敢一个人在乱死岗子上睡一整夜,人送外号完大胆。可是,自打见了王森被杀害的情形以后,很长一段日子,这个完大胆一看见明火就尿裤子。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目击者此后看见明火都会尿裤子,但所有的目击者无不大骂日本鬼子。

因此,完小楼的人恨日本鬼子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其他地方都是最恨日本鬼子抓壮丁或是抢粮食、抢牲口,完小楼的人最恨的不是这些,而是日本鬼子那次用刺刀逼着他们去打麦场看审问一个年轻人。

数十年后,完天义成为王二父亲的娘家舅;再后来,王二出生,他老人家又理所应当地成为王二的舅姥爷。

只要一提起完大胆的绰号,舅姥爷就会生气地说:打那天起,这些家伙都叫我完小胆。他们胆就不小了么?还不是一个二个见了烤红芋、烤玉秫棒子就直打哆嗦!

不过,每次在王二面前说起王森,他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你爷真是个硬性子!”

有一次,他跟王二说:“真想不到,那么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么不怕死。鬼子军官跟他说共产党能给你的,我们都能给你,只要投降,就让你当县长。他不但不买账,还骂鬼子军官去你妈的。你说他一个公子哥,咋就这么不怕死呢?”

王二当时虽然只有十来岁,说话却是一副大人口气:“对日本侵略者,当然要战斗到底!”

舅姥爷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说话那个劲儿,真像你爷。”

王二知道,完小楼的村民虽然能够证明爷爷牺牲得英勇壮烈,却无法证明爷爷是武工队大队长。要证明这个,还得是冯立志老爷子。

由于当年擅自击毙已经投降了的叛徒,冯老爷子受了处分,失去了加入主力部队的机会,没能南下长江,只能继续留在亳州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被任命为王楼农场的负责人。王二小时候有一次跟着母亲回老家,遇上大雨,在王楼农场避雨,见到过他。

当时冯立志已年近花甲,又在鬼门关前边走过一遭,按说应该到了心如枯井的地步,可得知小王二是王森的孙子之后,还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趟一趟地小跑着从里屋给王二捧出糖果、糕点、瓜子、花生。

然后,他一边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王二吃零食,一边询问小家伙的年龄和学习情况。

王二母子临走的时候,冯立志抚摸着小家伙的头,对王二的母亲说:“这孩子真聪明,跟大队长一样一样嘞!大队长要是还活着,能看到这孩子,那得有多好!”

说着,老人的眼泪下来了。

在王楼农场避雨这档子事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王二一路上中学、上大学,上班后又在供电所被抢修、抄表这些事儿拴得牢牢的,一直忙忙碌碌,竟没有时间去拔心中那根刺,也没有时间去看看曾经与爷爷一起经过枪林弹雨的冯老爷子。

王二决定要在今年——自己三十三岁这一年——拔去心中那根刺。

不能再等了!自己才等二十年就这么心焦,爷爷可是已经牺牲七十多年了。冯老爷子也已经快九十岁了。

王二虽然是个二别子,但不代表他笨。相反,在很多事情上,他还很聪明、细致。比如,当他决定拔去那根刺的时候,没有马上赶回老家找冯老爷子,而是打电话托老家的亲朋好友帮助打听那位老人家身体如何、现居何处之类的消息。

终于,初秋的一天,一个亲戚的电话给他带了好消息:冯立志老人健在,就住在老家冯腰庄!

得到这个消息,王二立马决定请年休假回老家,去找冯老爷子。

跟所里的大部分同事一样,王二以前从来没请过年休假,所以分管领导看到他拿着休假申请单来签字时,感到有些诧异,同时又有些欣慰,笑着说:“公司倡导员工休年休假,不休也不发补助,可你每年都不休。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年到头儿都绷那么紧也不一定是好事儿,像这样一张一弛才是正理嘛。”

王二却不吃这套,阴阳怪气地说:“说的好听,一张一弛。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摁在李集这么多年?最偏僻,电量最小,还一点儿政策倾斜都没有!安全生产、优质服务、线损管理……稍有差池,就吹胡子瞪眼、通报批评扣奖金。别说请假了,能少加点儿班就谢天谢地喽。”

分管领导已经习惯了王二的抱怨,也不生气,只是在签批了休假申请单后又叮嘱道:“文学,休假回来给我好好干,争取业绩再上一个段位。”

亳州的秋日清晨,天空像这里诞生的老聃、庄周一样高远,大地像这里的农民一般厚重,鸟儿唧唧啾啾地念着谁都听不懂的诗歌,黄色的玉米杆、褐色的黄豆棵、绿色的蔬菜组成曹霸笔下斑斓的小写意,填满了村庄、道路之间的所有留白。

王二驾车行驶在两车道的乡间水泥路上,沐浴着车窗外吹进来的清风,轻快地掠过一片片醉人的景色,听着车内音响传来的悠扬歌声,心情很是舒畅。

冯老爷子既然健在,想必能将爷爷当年的事情说得瓜青水白。到时候,不仅要将烈士纪念堂里那块小木牌上的“战士”两个字改为“武工队大队长”,还要请人写篇墓志铭,刻在爷爷的碑上,让后代人都能知道他的英勇壮烈,也不枉他为国家民族作出的牺牲。

想着想着,车窗外的阳光更加明媚了。

载着满车的清风和阳光,王二到了冯腰庄。

与皖北大地上的许多村庄一样,秋收时节,冯腰庄的青壮年们开始陆陆续续从务工的城市返回家乡,一栋栋小楼热闹起来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王二的问路也方便了许多,很快便找到了冯老爷子的住处。

冯老爷子住在他大儿冯建军家的两层小楼里。

冯腰庄的村民住的基本上都是带院的两层小楼,但冯建军家的小院跟别人不同——院子里栽的是清一色的腊梅。

透过铁艺栅栏围成的院墙,王二看到小楼前有一条青石铺成的过道直通院门,过道两侧的空地上栽了七八株腊梅。不到时令,腊梅没有开花,只有一些零星的叶子,略显萧瑟。

王二轻叩虚掩的院门。

很快,脚步声传了过来。

一个壮实的老汉拉开做工精巧的铁艺大门,看了看王二,赤红的脸膛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王二笑着问道:“请问冯立志老先生住这儿吗?”

老汉反问:“我是他大儿冯建军。你找俺爹有啥事儿?”

“我叫王文学。俺爷是金小庙的王森,跟冯爷爷是战友。”王二:“我来看看冯爷爷。”

“可不敢这么叫。不敢!不敢!”冯建军连连摆手说:“文学兄弟,俺爹说过,他得叫王森大队长一声叔。咱俩是平辈儿的,你该叫俺爹大爷,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大伯。”

冯建军一边说,一边拉着王二向院子里走。

冯建军生满老茧的手很温暖,一如二十多年前冯立志老人的手。

想起老人慈爱的神情,王二感觉到身边的冯建军突然亲近了许多,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他问:“建军哥,我看村里家家户户院里栽的都是菊花、月季啥的,咱们家栽的咋一码色都是腊梅呢?”

“这是俺爹定下的。几年头里,房子一盖好,他就说院子里得栽满腊梅。大队长最喜欢腊梅,腊梅最有骨气,也最谦虚,说啥傲骨没有脸朝上的花,俺爹文化不高说不周全。我文化也不高,连学都学不上来。你大侄子团结是高中毕业生,懂这些东西,他跟他爷一个意见,也说腊梅好。”冯建军解释说。

感动之余,王二也感到有些好笑,说:“腊梅好是好,可不到时节不开花。咋不栽一些其他花木,秋冬季瞅着也好看啊。”

冯建军笑着说:“不敢乱栽。俺儿媳妇就说了句最好能添两棵桂花树,就气得俺爹两天都没吃饭。谁还敢乱栽?”

说话间,冯建军停住了脚步,高声说:“爹,你看谁来了!”

顺着冯建军的目光看去,腊梅树间,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斜靠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看着身前的梅树。

老人听到声音,欠了欠身,问:“谁来了?”

这时,两人来到了老人身前不远处。冯建军回答:“金小庙姓王的,文学兄弟。”

“你是谁?”老人又朝着冯建军问。

王二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因为一个名词突然闪现在了脑海里——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果然,冯建军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俺爹身体扎实得很,能吃能喝,跟五六十岁的人差不多。就是打前二年起,有点儿糊涂了,去年春上变得连人儿都不认了。”

“爹,我是建军,你的大儿。”冯建军微笑着,拖长了声音回答。

老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建军?你不是进城修理收割机去了吗,咋恁快就回来了?”

冯建军笑着回答:“我是昨儿个进城修理的收割机,当天就修好回来了。刚才团结都开出去割豆子了。”

“哦。”老人转头望向王二,又问:“年轻人,你叫啥来?咋看起来恁面熟。”

“冯大爷,我叫王文学。小时候在王楼农场避过雨,吃了您不少糖果糕点。”说着说着,王二突然想起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有个特点,就是记不起最近的事儿却能记起很多年以前的事儿,又连忙说:“我爷爷是王森,县武工队的,家住金小庙。”

“王森,王森......”老人眼睛望着远处喃喃自语,好像想起了什么。

王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森?王森?”老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缓缓站了起来,向王二敬了一个军礼,大声吼道:“报告大队长,战士冯立志,向你报到!”

冯立志老人已经确凿无疑是阿尔茨海默病。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证言,无论谁都不会采信的。到了这里,王二的“拔刺行动”就彻底失败了。更令他难过的是,冯立志老先生这样的抗日英雄,如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明白生老病死谁都难免,但到底意难平。

“其实吧,这样也中。”冯建军送王二离开的路上说:“俺爹前几年还明白的时候,经常性地给俺弟兄几个唠叨,说他欠大队长一条命。睡的时候,不是骂日本鬼子骂醒,就是哭大队长哭醒。要我说,还不如这样来。”

没有等到假期结束,王二就回单位销了假,投入到充满着幸福和烦恼的工作中去了。

他这个人就这样,一遇到烦心事儿,就拼命工作,好像只要在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中耗尽精力,便能忘记所有的不快。

但是,所有的拼命都是有风险的。不久,在巡视输电线路时,王二为了躲避一辆违章行驶的小货车,一脚踩到路边的小沟里,摔了个腿部骨折。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刚休养了不到一个月,王二就受不了这种窝在家里吃饱等饿的生活,非闹着要去上班。家人说好说歹,他才答应每天去单位看看就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二虽然只是每天去供电所呆上一两个钟头,但看着各项工作不断向好、所里在市公司发布的基础管理周报中排位越来越靠前,感觉比窝在家里舒心多了。哪怕是每天一瘸一拐地上下楼,也不觉得累。

然而,王二的这种好日子还没过俩月,就结束了。因为春节前的这场雪来得太猛、太暴、太狂了。在狂风暴雪的连日肆虐下,电网出现线路倒杆断线、表箱下火线脱落等故障,导致多个台区停电。

以前的风灾、雪灾,基本都是区域性的,一个地市的抢修力量忙不过来,省公司就会抽调邻近地市的抢修力量去支援,因此都能够较快恢复供电。可这次雪灾是全省性的,各地市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量支援别的地市?只能靠各地市自己内部整合抢修资源。

王二腿部受伤后,一直是副所长临时负责所里的工作。副所长是个毕业五六年的大学生,有技术,有干劲,但经验还是稍微不足,日常工作是游刃有余,可遇上难度这么大的抢修,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王二得知后,二话没说,就销了假,带着同事们开始了抢修。

王二电力专业本科毕业,又在李集供电所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不仅技术水平高,而且非常熟悉设备和人员,哪个人能吃几碗饭,哪根螺丝拧了几圈,一清二楚。

在他的带领下,李集所终于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完成了抢修任务,全镇恢复正常供电。

然而,亳州东部五马等几个受灾更重的乡镇还在紧张地抢修,而且天上又开始飘雪了,抢修难度进一步加大。

为了确保在除夕之前完成抢修任务,年二十九这天凌晨,市公司发出紧急通知,要求李集等已经完成抢修的供电所组织力量支援东部几个乡镇,务必在早上八点钟之前赶到五马供电所集合。

考虑到王二的腿还有些不利索,所里同事都劝他在所里留守,可他二别子劲头儿一上来,谁也劝不住,非要带着抢修队去五马。

不到八点,王二就带着队伍赶到了五马供电所。

这时,供电所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带着安全帽、穿着冬季工作服的抢修人员。

空地的另一端站着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带着安全帽,穿着冬季工作服。这时候,雪已经很大了,两人的穿戴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可他们都站得笔直,像是在等待检阅的战士。

“李总也来了!”小张眼尖,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市公司总经理。

李总是市公司“一把手”,他也这么早赶过来,可见市公司对这次抢修的重视。

“不光李总来了,陈总也来了。”前面站着的一名中年抢修人员回过头来说。

“陈总?哪个陈总?”小张问。

小张声音有点儿大,引得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王二见状,低声说:“别嚷嚷!”

小张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

前面那个中年抢修人员看着小张的窘态,笑着说:“还能是哪个陈总?省公司一把手呗。”

听了这话,王二认真打量了一下李总身边的人,感觉还真像省公司陈总,就是穿戴有些臃肿,不像网页上陈总的照片那样利索。

小张却对中年抢修人员说:“你就扯吧!省公司一把手那么大的领导,能顾得上到咱们这‘乡格里拉’来?”

中年抢修人员也不争辩,只说了句:“爱信不信。等会儿领导讲话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抢修人员都到齐了。

这时候,五马供电所的杜大瑜所长给市公司李总递上一个扩音器。

市公司李总拿起扩音器,打开电源,“喂喂”喊了两声,然后说:“同志们,这一次五马、张店一带灾情很重,输电设备损毁严重。但是,为了千家万户的亮堂堂、暖融融、乐呵呵,我们一定要啃下硬骨头,赶在年三十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全部恢复供电。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供电所前响起了整齐的吼声。

“省公司很关心抢修工作,陈总亲自来到咱们五马督导、慰问。下面,请陈总作动员讲话!”李总说完,将扩音器递给了身边那个很像陈总的人。

那人接过扩音,说:“有些同志认出我来了。对,我就是老陈。平常,我是省公司负责人,但今天,我跟大家一样,是战士。”

“还真是陈总啊。”小张轻声说。

类似小张这样的声音响起了好几个。虽然都不大,但也引起了一些杂音。

陈总停下讲话,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才接着说:“你们李总让我作动员讲话,但是看了大家的精神面貌,我觉得动员嘛,就不需要了。这次抢修任务很重,估计要到深夜,甚至明天凌晨,肯定非常艰苦。但是,不管抢修到什么时候,我都站在这儿等你们,直到全部恢复送电!”

接着,他又环视了一遍所有的抢修人员,提高了嗓门,说:“战士们,出发!”

五马的抢修难度的确大,王二的队伍从早上干到中午,又从中午干到傍晚,再从傍晚干到深夜,中间只来得及吃点儿盒饭,实在撑不住了回工程车里坐一会儿。就这样,到夜里十二点也只完成了七八成的抢修任务。

王二的腿骨毕竟受过伤不久,这种强度的抢修,干三五个小时还行,一天加半夜下来,就有些撑不住了。

看到王二的腿有些发颤,同事们都很担心。老赵和小张干脆把他直接给拽到车里,摁到座位上,说:“你的腿伤还没好,就在车上休息一会儿。万一累得伤情加重,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二的确累了,腿部的伤也有点儿疼,真的想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可是,就在他窝在车里准备打个盹的时候,却毫无缘由想起了爷爷——爷爷牺牲的那天,雪也有这么大吗?爷爷被烈火缠绕的时候,到底有多难受呢?爷爷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咋这么不怕死呢?

想到这里,王二睡意全无。

他推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下车,望向大雪深处。

那里,好像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看着有些像省公司领导;再看,又有些像冯立志老人;最后,竟有些像传说中的爷爷。再后来,这个人消失不见了。在他消失的地方,好像又出现了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照亮了夜空,然后又融入王二的胸膛。这团烈火在他胸中也是越烧越旺,越烧越烈,直到将心中的那根刺完全融化。这时,王二突然想到了爷爷在面对烈火时说出的、同时也是他老人家生前常说的那四个字。这四个字伴随着王二胸中的那团烈火,穿过喉咙,穿过嘴巴,穿过鼻腔,最终化作一声低吼:“我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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