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我出差去宁夏一个边远县城S市,参与一风电项目的收购谈判,因谈判始终没有结果,也百无聊赖就索性翻看微信朋友圈,忽然想到苏同学,印象中他就在宁夏的一家央企铝厂工作,与他也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在这样偏远的地方这样寒冷的冬夜,约他晚上在老陕味的餐馆见面。
那是1994年7月,苏同学是和我一起进厂的大学生,他从J名牌大学毕业,老家是福建福州,身高近一米八,皮肤白皙,一表人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对他第一印象是厂里组织的新职工入厂欢迎晚会上,他一曲刘德华的《谢谢你的爱》,以华仔标准的粤语唱腔折服了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女生,也搅动了醋意绵绵的男生的心。
后来和他一起住厂里单身宿舍的上下楼,他会做菜,每每从他门口走的单身同事,都会禁不住去蹭饭。他的房间整洁干净,书架上除了整齐摆放的文学书就是流行歌曲的录音带。我们都喜欢去他那里聚餐喝酒,他喜欢唱歌,常常弹着吉他为我们献歌一首。那个时节,厂单身宿舍俨然成了标准的大学宿舍。
S市是一个西北边远的县城,来这里出差的几天,天总阴沉沉的,寒风凛冽,时有雪花落下,整个氛围愈加显得萧杀,鲜有人在街上穿梭。他说他的铝厂在县城外的一个小镇上,下班坐班车回来也要半小时,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先去餐馆等他。
“老陈?”他一进门就看到我。我应声急忙起身迎过去。只见他身穿棉厂服,急急地走来。他有些腼腆,我还是拥抱了一下他。
“把外套脱了,快坐下暖和一下,刚下班吧?”
“是的,下班我就来了”他的声音略带一点西北腔调。他脱掉外套撩在旁边的椅子上,习惯地用手摸了一下头发。我突然发现他的右手有严重烧伤的痕迹。
“你的手?”
“唉,2012年在厂里一次操作中开关爆炸给伤着了”他装得蛮不在乎的样子,他的眼神避开了我。仔细一看,很明显他手不仅是皮肤的严重灼伤,可能伤及到筋骨,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有些黏连。
“我是2010年报名来这里的,当时这里是个新建铝厂,需要技术专工,我也不想在原来的厂呆下去了,集团批准就来了。”
“你是技术专工?”
“是呀,我属于没情商的人,原来在厂里的那个事确实影响到我,现在更没人愿意提拔我了”。我后悔聊起这个话题,但也难以避开。
“服务员,给我们点菜”我还是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来前我是努力想不触及那个事的,没想到没说两句话就谈到它。
“老陈,这里羊肉不错,再尝尝当地的白酒大夏贡。”服务员下去准备菜,我们两个人竟不知从何谈起。他从工作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白发爬上他的额头,皮肤虽还算白皙,但明显是瘦了、老了。
“印象中你好像不抽烟?”
“那件事后开始抽的。现在更戒不掉了,否则,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会闷死。”他被烟气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今天叙叙旧,吹吹牛,听听你的歌,好不好?”我试图引开他说的那个事。
那是1995年夏天的一场技术比武考试。厂里想通过这次考试选拔车间技术专工(专业工程师),他和王迪生是这次竞争技术专工的重要候选人,那个时候我们都看好苏同学,他每次技术比武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考试结束后,苏同学与王迪生对了一下考题答案,他基本上是胜券在握。
考试结果还没公布,我们就私下里开始称他技术专工了。他嘴上虽阻止我们如此称呼,但看得出他还是美滋滋的。
“手抓羊肉来了,还有清炖土鸡。”服务员端着两大盘子菜送来。
“老陈,欢迎你来S市,我们先喝一个,暖和暖和。”他灭了手中的烟头,跟我碰了杯,先一饮而尽。
“其实那次考试,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一个公正的结果。如果我真的输了,我也就认了。”他已不忌讳提那次考试。
“老苏,那都过去了,提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有什么意义?说说你的现在。”
“现在也没有有什么可说的,我还是一个人,伤着手以后找老婆更难了。厂里不光是领导很多人都知道那个事,最后是念我是吃技术饭的,也没有大学生愿意来这里,只好让我当了技术专工。这都就到头了,哪个领导会喜欢像我这么较真的。来吃块羊肉,再喝一杯。”
餐馆的酒杯太大,急喝下两杯酒,他的腮开始变得白里通红,印象中他以前是不喝酒的。
“老苏,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刚走出校园的孩丫子,哪懂社会上的油滑。你不是读的名著多吗?红楼梦里不是有一副对联叫做‘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很多事是不能探个究竟的。”
“我了解王迪生,那次跟他对题,他的好几个答案都错了,不可能比我考得分高。”
那次技术比武的结果是苏同学89分、王迪生93分。苏同学要求车间主任公开考卷,遭到拒绝。
年轻气盛的他到厂办反映情况,人事部主任接待了他,说经厂领导审核,考试成绩没有误判,请他接受现实,试卷没有对外公布的先例。他又去拦厂长的车,厂长答应他再研究一下,给他回复。
一周后,车间还是宣布王迪生当选技术专工,车间主任调任其他车间担任党支部书记。由此,苏同学愈发地相信,车间主任是在试卷上做了手脚,要不怎么被调职到非重要岗位上?
或许那两份考卷的成绩关乎他的人生发展,他必须孤投一掷,必须抓住这次提拔机会,他用尽所有的办法跟各级领导反映问题,只求一个真相。但到头来,他却给领导留下一个较真和偏执的印象。
“那个王迪生现在哪里干什么?”
“你辞职走几年后,铝业系统改革,咱厂成为X铝业集团的子公司。王迪生那小子被借调北京集团公司,这几年已经是集团公司企划部主任正厅级,那可是我们现在的大领导了。”他好像有点醉了,说话声音高了八度,他的手摸索着找烟,我从桌子上拿给他。
“嗯。那个时候,只觉得自己靠能力吃饭的,书生意气,不为五斗米折腰,没想到现在想折腰也晚了,他妈的这辈子就这样被费了。”他自斟了一杯又喝了下去,他的眼圈也红了。
“老陈,我再给你唱一支咱们那个年代的老歌吧,王杰的沧桑”不由得我说话,他端起了酒杯作握话筒状,像当年在单身宿舍里拿炒勺唱歌的姿势,他的神情和举动鲜活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苏同学,我也点了一根烟,醉眼朦胧地默默的看着他。
“人们走在雨中匆匆忙忙,我也随着人群游游荡荡,心情被雨淋湿紧紧缠住我的方向,现在的我只想找个地方逃亡,岁月的脚步它踉踉跄跄,人生一路行来跌跌撞撞,不知该往那个方向不再是年少轻狂……”唱到此处,他的哭腔已走调,声声揪心,像个流浪的人遇到亲人时的哽噎无语。
……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次考试早已被人们所遗忘,那张考卷是否存在也没有人再去关心。但是在苏同学的心里,那场考试恍如昨日,每一道考题清晰可记。
窗外昏黄的灯光,依稀可见雪花飞舞。有人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别人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于苏同学而言,生命中原本并不经意的一场雪,却让他遭遇了一生的寒冬。
看着对面的他,我心生凄凉,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由南方颠沛流离到西北的男人,假如没有那场考试,或者那两张考卷能公开,或者苏同学不那么认真,或者领导们对他的较真或执拗多一点宽容,或许大概他现在也能升迁为集团总部一名厅处级干部,在北京城拥有三口之家,过着朝九晚五的幸福生活。
当然,或许大概他也命中注定该如此。
出门分手时,已是大雪纷飞,我们醉眼朦胧已分辨不出来时的路。
2015年2月18日记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