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年一样,农历腊月二十九,父亲才回到久别一年的家。
下午,父亲端着饭碗正在吃饭,突然听见远远的有锣鼓家业敲起来,他稍作迟疑,停下碗筷侧耳聆听,鼓声凌乱,铙啊、锣啊、钵啊全跟不上步子,就像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们上早操。父亲脸色变了,怒气冲冲,撂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嘴里嘟囔“错了,敲成啥了!”母亲欲阻拦,父亲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看见父亲从上屋出来,手里拿着他自制的后面带有红色绸飘带的鼓槌出了院门。
我匆忙吃完饭,在母亲的愠色下撵追父亲的身影。
远远地看到二郎庙场子前一堆人,正拥簇在庙门口的大鼓前嘻嘻哈哈。看见父亲,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一人道:“新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手痒痒,想敲,敲不到一块去。”大家纷纷让开位置等父亲入位。
父亲在鼓旁站定,一个眼神,全体鼓锣家业,按序进入既定轨道。这时的父亲如同引领大家高歌冲锋的领头雁,随着他鼓点的轻重缓急,起落的或高或低,点击位置的或内或外,引领着大家穿过平原,走向低谷,奔上高山,冲上蓝天。途中经过千回百转,经过长途跋涉,有惊险,有低徊,有沉思。终于到达山顶了,任意高歌,自由飞翔,随意嬉戏,再看高山流水,看花开花落,听百鸟争鸣。这时不断有村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邻村的男女老少,抱娃的,拄拐杖的,外地工作回家过年的,一个一个像赶集似的也闻声而动——以父亲为中心的圈子越来越大。我看见这时的父亲,脸上的颜色由刚才的愠怒转成平和转向激昂再放松再飞扬,突然间有只鼓槌飞向空中,父亲没有抬头,按节奏鼓槌又落回他的手中。一遍敲结束,大家个个面带喜色。接着第二遍、第三遍……。
这时在场的我,有种无法言说的自豪感,也有因为父亲太过投入的表演而有些害羞——父亲太过张扬了。庄稼人一年来积累的劳累、辛苦和无法言说的困顿和无奈,在这铿锵有力的鼓声中一点点散尽,喜悦感装满了心田。
嗯,棣花社火鼓敲起来了,要过新年了!
父亲在外工作的30多年,春节回家过年期间,这个场景几乎都要上演。年年如此,人们年年期盼。
父亲特别挚爱打鼓,他可以为了打鼓不吃不喝不休息,不顾母亲的感受,不怕母亲的怨言。家乡远近几十里的村民都知道父亲对鼓的钟爱,不时有外村人背着干粮求父亲授艺,他也带了不少年轻的学徒。村人演义说,在我哥小时候父亲睡在被窝还在肚皮上教我哥学打鼓。我们棣花的社火鼓有父亲独特精到的领悟和思考,父亲用文字的形式编排了家乡的鼓谱,从此棣花社火鼓从懵懂的口传走向有清晰文字记载的历程,成为宝贵的非物质传统文化遗产。也由于他对鼓文化的酷爱和对鼓语言的精透理解、体会和领悟,各种情感通过鼓音得以充分表达和宣泄,在县上汇演时总是招来诸多人观看和好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家乡的社火鼓到他手中已发挥到了极致。每到春节,他每日必敲数次,遇到知音,更是欲罢不得。他打鼓打得或轻松、或欢快、或激烈、或迂回曲折,听得人愉悦、兴奋、沉思到痛快淋漓酣畅至极。只是我的水平有限不能很好地作以描述,在贾平凹先生的《秦腔》中父亲是一个原型人物,有对他关于爱好打鼓到痴狂程度的描述。在父亲去世的这几年里,每逢春节,不管那个人打鼓,都逊色了父亲许多。
父亲爱好广泛。吹、拉、弹、唱样样会。
他在退休回家后,自发地组织自乐班,教我们当地爱好音乐的农民吹拉弹唱。每逢本地村民家中遇有红白喜事,他就带领他的自乐班给主家演出,由于他们的演出完全是兴致所至,不要费用,曾经很是红火了一时。他们创造性地用鼻子吹唢呐,常常引来众多的围观者久久不肯离去。
父亲拉板胡、二胡都非常动听。每到夏天,室内酷热,父亲就拿着他的胡胡坐到门前的柿树下拉开了。清脆的板胡或柔和的二胡声一经拉响,方圆几百米的邻居纷纷拉条板凳或就门前的石头一坐,随着父亲拉出的愉悦的音符愉悦着自己。
父亲对秦腔的爱好也很痴迷。记得我们兄妹还小的时候,父亲在我家房檐下安一大喇叭,每日播放秦腔。有播放名家的,有自已唱自己录的。由于父亲的影响,我们对秦腔好多剧段都能唱上几句。
父亲也能敲杨琴。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送他一架杨琴,于是他开始终日地琢磨开了。他完全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不久就能敲出悠扬的琴声来。他的琴声往往引来诸多来家乡参观贾平凹故乡的人们的好奇和围观,他们常常惊叹这么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怎能弹出如此优美的音符。
书法家马河声先生曾题书法作品“遗珠草泽”一幅称颂父亲“龚定盦先生在近二百年前即慨叹,人不能尽其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震烁千古。山灵水秀之商州,人才辈出,于今尤以贾平凹为首之作家群,享誉神州,此何幸耶!然,偶识平凹近邻刘公新春者,不胜感慨终生,乡野而不失雅趣。其,奇人也!”
天空飘逸的云朵灵动而乖张,恍惚中我看见了父亲哼着秦腔从对面走来,他的背上有他心爱的板胡,黄色长而密的眉毛上场,脸上洋溢着笑容,完全还沉浸在自乐班演出的喜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