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背弯得厉害,腿也弯得厉害。现在个子比我低了许多。
几个老同学提起现在我的母亲,甚至要流泪。她们说“姨以前是怎样刚强的一个人啊,现在却……”
记忆中的母亲高大、爽朗、浑身有使不完劲的,但是她现在的确是老了。母亲今年75岁,出门必须拄着拐杖,而且走得很慢很费力。一个月前,母亲即使这么小心地走着,仍跌倒了,左臂骨折。
母亲曾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家是“一头沉”式的家庭,父亲在外地当工人,每年只在过年时回家几天,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八年。父亲的工资少之又少,听父亲说,他每月18元的工资曾拿了18年。在农业社时,由于家里没有男劳力,虽然母亲从不误工,起早贪黑,不停劳作,但我家每年都是缺粮户,年年都要交缺粮钱的。年底父亲回家交了缺粮钱后结余已所剩无几。
四、五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母亲一个人在家乡拉扯着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一个长大,一直都活得很卑微、很苟且。虽然年轻时的母亲很要强,但没有粮食填饱自己孩子们的肚子,作为一个母亲,是怎样的无奈。
记得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我每日雷打不动的事就是放学后提着笼子给猪拔草,这是一天的主要任务。每天下午放学后提着笼子像个小鸟睁着尖尖的眼沿着河堤、路畔、田间、塘边反复来回转着拔草,那时草似乎很少又长得很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笼里的草往往还很少,那个愁啊,提着空虚的草笼回家是很羞怯的事,但常常如此。只有喂了猪卖了钱才可以交学费买衣物,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的。母亲还养鸡、养鸭,哥哥还养兔,总是盼它们能很快卖钱。这些家养的东西一个个都张着嘴要吃的,可家里没有粮食喂养他们,只能靠吃草吃树叶了。吃草吃树叶虽不花钱,可这些小动物也不好好长,即使长大了要么不下蛋,要么瘦得不长肉卖不上价钱。
大概80年代初吧,一缕春风吹来,土地包产到户,这带来的喜悦在我家是巨大的,母亲每日都是兴奋的,自从有了自己可支配的土地,母亲从早到晚没黑没白整日都在地里劳作着。
天微微透亮,母亲已经预备好了要拿到地里的物件了。她一边预备要拿的东西一边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揉着还睁不开的眼睛,心里很不情愿,吊着脸色,肩扛着镢头或铁锨,小跑着跟在母亲的身后到地里去。
印象最深的是到牛头岭背后最远处的那片地。从我家走到那里,要翻过牛头岭到背后的牛腰部位,大概要走半个小时才到。那片地分到我家时到处是石头和荒草,土很薄,是我村土地最远的一个角落。能看出这地在以前是长不了什么庄稼的,可一下子却成了母亲的宝贝。
到了地里,母亲缓缓地将或是担着的满满尿桶或是粪担放在地边,开始挖地。母亲挖地很用力,她高高地举起镢头,狠狠地挖下地面,而每次只摊二至三寸那么宽,而且这么一丝不苟地挨着畔子一点一点朝前推移,几乎每挖一次就会遇着一块挡镢头的料礓石,母亲就弯腰去捡那石头,将石头扔进地边的水渠边,如此反复。挖了席大一片地了,我看见对面山坡上跃起的太阳,太阳很大,先是如孩子般张着单纯的眼,再后来它周边一圈的淡粉红,再一会儿太阳四周带上了金灿灿的光芒。这时的母亲,已经大汗淋淋。我说,妈,你看太阳!母亲没有回头看,只是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挖着地。这时母亲周身带着彩光,汗珠从她光亮亮的脸上淌下,滴向脚下的土地,母亲抡起的镢头迎着太阳光,光芒四散开,这时的母亲高大、坚毅、挺拔,浑身散发着活力。我常常望着母亲的背影而自愧莫如,赶忙也抡起自己手中的小镢头学着她尽量挖深并捡净所有的石头杂草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母亲整地如绣花,她不容许有一丝的杂草出现在她的地里,更不允许有石块出现。母亲每挖一镢头下来就要将刚挖出的那块土打碎平整了,再挖下一次。在挖完整块地后,又将土厚的地方一担担分撒到土薄的地方,将地边刚才挖出撂下的每块石头捡净担到不是地的塄下。最后她再将去时捎带担的尿水或粪撒到地里。所以别人挖二分地的时间她可能只能挖一分地。
终于母亲在日上当头时,看看我们疲惫的神色说,回吧,回家做饭吃。这时的母亲回头再看看自己平整过的酥软的土地,笑了,哼着歌曲领我们下山去。
那年整个冬天母亲就这样一天天将分给我们的土地一片片地挖完平整好。我们兄妹平时都去上学,只在周末时帮她干一点小活。村人评价母亲说,她就是个男人!这句夸赞母亲的话,饱含了多少无奈和辛酸,只有母亲知道。母亲在无边无缘的时光里整日地劳作着,但母亲的笑容依旧如故。
又是一个假日的曙光里,母亲哼着歌曲“绣金匾”担着粪担子又走向她心爱的土地,她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我在她的身后拿着劳作的工具一起走向地里,在微微的曙光里跟着她,我感到特别的踏实,我们兄妹已经不再饿肚子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脊背在岁月里一点点地弯了下去。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我想,我们应是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