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23年了,经历了一些事,认识了不少人。特别是在看守所工作的10年期间,更多看到了诸多或迷茫或凄苦或贪恋或抱怨或无奈的种种目光,有的是兼而有之地交织着。可有双清澈的眸子,它只发出平和、淡然、纯净的光芒,它的清澈单纯无杂质与主人的年龄和经历却不相称。
刚参加工作那年,自己很偶然地分配到大家都比较公认的好单位----县公安局工作,由于实在好得出乎了我们家人的意料,母亲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地叮咛我,好好工作,与人相处好,单位工作再忙再累都要忍着。一定要珍惜,多干活少说话,力气出了又来了。我是信心百倍,也是信誓旦旦,竭尽全力去准备好好工作的。
我的部门是当时的秘书股,工作岗位是打字兼机要收发和传送。一室内外两间套间是我们的办公室,和我一起干同样工作的还有一位比我大10来岁的可以称为大姐的同事。
刚去工作的第一天,我的这位女同事当着送我来上班的母亲的面盘问了我家所有的社会关系和我在此单位和什么人有什么关联。我像一个小学生样站得端端的一一如实给她作答,在她反复询问证实我在这里确实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后,好像个领导样说,“你到这儿上班不合适,这儿就不缺人。”虽然领我到那里上班的政工干部在我刚去时,当着我们共同的面已给她说了:这娃家离单位远(单位离我家30里路,当时不通公共车),在没有分到房子前,晚上就住在值班室(当时工作的同事单位都给分一间房子供其居住)。但当天下午下班后,这位同事说,她晚上要住值班室,让我自己想办法。
于是我每天下班后在暮色中骑着自行车回家,经过一个多小时到家,第二天早上骑自行车在上班前再赶到单位。
在随后的时间里,上班期间我的这位同事由于不会电脑打字(我去以前单位只用手工的铅印打字方式),就干脆出去串门,工作任务全部抛给了我,但她还不忘拿来她家人的毛衣让我在空隙时间给她织。
我在下班后急匆匆回家,上班前急匆匆来。上班的第一个月由于秋风的侵袭,我的全身上下出满了荨麻疹,奇痒无比。我初次尝到了工作的不易和同伴对我的排斥。
大概这样过了一个月,在这样忍着身上的痒和内心无法言说的苦的一日早上----她来了,像一束阳光。
她倚在值班室的门边,微笑着看着我说,“你来啦!”我应着,但我疑惑,我并不认识她,她没有穿警服不像是同事。她衣着简朴,穿平跟鞋,扎个简单的马尾发型。大大的眼睛微微笑着,眼里透着单纯。我猜不出她是什么人、多大年龄。但她给我一种很亲切很想接近的感觉。好像老朋友又好像是家人般。
接下来她每天会时时来到值班室静静地站到我身后看着我打印文件。我转身了,她对我笑笑。
她叫王阳。是我局里一个同事的妻子,他们有一个4岁多的儿子。我听说她是因为有肾病在家休养没有上班。大概28、9岁。
我们很快成了朋友。
当时电脑打字各单位才开始使用,电脑打字还是很稀奇的事。她每日来看我打字,闲时,让我教她打字。我一有空就去在隔几间房的她家里去看她,并帮她熬中药。她的生活相当简朴。冬季,她在一小撮的碳火盆上支一个小面盆,熬面糊糊煮大拇指大的洋芋吃。她拿出她五前年结婚时穿的红呢子上衣,由于已经褪了色,给我一边比划一边说将其拆了翻过来重新做上衣。她脚上的鞋破了,几次说要去买一双新鞋的,但终究没有去买。
在她的帮助下,她的丈夫给我局里领导说了我的困难,于是局里给我从家离单位近的同事那里协调退出了一间房子供我晚上睡觉,这样我就不用再每天来回骑三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家了。
她每次说到自己的丈夫时总是很满意很喜悦,她最快乐的事是和我一同去邮局取她丈夫的稿费,那个时候她的神情很自豪。她非常想念住在娘家的儿子。一次,她和我一起去幼儿园门口去看她的孩子,孩子在她离开时一直叮咛她,“我要你下午来接我,我只——要——你来接我,记着接我!”这时我看见她眼里溢满了泪水。
大概在那年的冬月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她们一家三口到我娘家去玩,我带着她的儿子到门前的荷塘里掰冰块玩,孩子很快乐,她也笑得很甜蜜。
就在那天我听到了我的邻居,一个年纪60多岁的老人说,来你家的那位女人病很重很杂。这位邻人说这话的神情很抑郁,又因为他是我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他说过此话后,我对他很不满,但我的心里阴云密布。
再到单位后,每日看到她清亮的眸子、淡然的神态,我又放心了,怎么会呢,一个病很严重的人怎么从没有表露过对生活的怨恨和失望呢!她的眼还是那么真、那么纯。
她很甜蜜地给我讲她和丈夫的相识相知相恋。他们俩是念中专时期的同班同学,是冲破双方家庭的重重阻碍结合的。在有了孩子后双方大人才接受她们的婚姻。我看到她眼里对丈夫的敬佩和依恋。她说等攒够了钱她就去换肾,她就可以自己管孩子,可以和孩子天天待在一起了,她相信医学的发展会有办法让她获得健康的。
但是她的病情急剧转坏,每况愈下。虽然她从没有给我说过她有多痛苦,从她面部表情上我也没有看见她痛苦地哭过,甚至没有见她皱过眉头。
她开始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床上呆着,她上厕所时要扶着墙一步一歇着走。不几天,她已经没有能力自己去上厕所,我在空闲时间就扶她去。再过几天她已不能下床,我就去给她接大小便,但后来往往又接不到,她说她憋得难受,她已不能自主地大小便了。于是我学着给她灌肠。她的肚子胀得很大,像一个充足气的皮球,她说她胀得难受,我就用拳头在她的肚子上顶,我也摸着她胀得像发酵的馒头样的脚给她揉,她说舒服多了。
有一天我看见她哥哥在门外墙角悄悄地抹泪,他的老父亲给她带来她爱吃的各种小零食如炒黄豆、炒玉米粒等,这些在以前于她的病是严格禁食的。但我还是始终没有想到她会离去。
接下来一日我工作很忙,等我利用上厕所的时候叩击她家门时,门是关死的,我开始恐慌不安。
她确是住进了县医院,这时日已进入了过春节的倒计时,也许是腊月二十五、六吧。我去医院看她时,她闭着眼,我轻轻走上前去,我像以前一样手伸到被子里摸着给她揉肚子、脚时,她轻轻地说,“我知道是你来了!”她未睁眼,但嘴边有笑停留。
接下来一天我被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一年一度的春训会材料埋没着,没去看她。晚上我问回来取东西的她丈夫她的情况,她的丈夫说,“很不好!”
我急急去医院看她,她在我走近她时仍闭着眼,责备我说,“你今天为啥不来看我,你去哪儿了!”我没有回答,一边用棉签蘸水湿润她干裂的唇,一边给她揉肚子。过一会儿她悄悄地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发脾气,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腊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去看她时她状态良好,她已经能下床,她给我规划着过年怎么过。她说她明天要出院,她要过年时和我及家人一起包饺子吃,她要与我一起放鞭炮。她走在病房给我背“五笔字型”输入法口诀,她让我检查她背的对不。她还说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群人把她拉向墓地,她力大无比,拼命用粗大的木棍打跑了那些人。
一九九五年腊月二十九日也是当年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一点左右,我听说她不行了,她丈夫的老家已着手给她打墓,她丈夫已去百里外的老家去接她的孩子以便见她最后一面。我单位已安排人给她准备后事。
我狂奔着去医院看她。她呼吸很急促,但我的到来,她是有感知的,她的唇微微动了下。眼没有睁开,嘴唇干裂得厉害,我还是给她用棉签蘸水润着她的唇。不一会儿,她的家人将她去时要穿的衣服已拿去了。她的呼吸起伏变化,在一阵剧烈地呼啸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她的母亲拉开我拉着她的手,医生呵斥着我走开。我就这么在恍惚中看着她被人穿上新衣被人抬上卡车,她身上铺盖着花圈,绑着一个大公鸡准备被拉回她丈夫的老家了。
那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雪花裹挟着她,车开走了,我冷得发抖。我一直没弄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那么热爱生命热爱丈夫孩子父母兄妹的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吗?我不停地责问老天,你开什么玩笑,你一定是弄错了,怎么会让她走呢!?
我在关于她的一切车、人走完后,同事们都四散回家过年后,木然地迎着风雪,踩着落雪回我三十里地外的家。
到家时大年夜的鞭炮声已此起彼伏。母亲一边拍打着我身上厚厚的积雪一边问,怎么回来这么迟啊,我说“王阳走了,今天就会被埋了去!”
那是那年的最后一天,她在那一天按照当地风俗必须要被埋到地下那个冰冷的她永远的家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3年了,旧岁远去,新年开启,我的已故的友人——尽管我们从相识、相知到她的离去总共不到半年时间,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如寻常光阴里的一丛青翠,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多少喧嚣,都在我心中常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