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乡愁

关于乡愁，对于未曾远离故乡的人,是无法体会的。远离家乡的年轻人，也不一定产生浓烈的乡愁，正如老话所讲的年轻人的“他乡”即如“家乡”。 年近知天命而且长年离开家乡的我，乡愁越来越浓烈且逐渐深刻，而让我最刻苦铭心的是从哈尔滨乘坐火车往大连的那一夜乡愁。

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在哈尔滨吃过晚饭之后，我背着行襄独自一人踏着浓浓的暮色，跟随人流穿越闪烁的街灯和万家灯火到了火车站，乘坐开往大连的夜车，踏上返回南方的旅程。

列车上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乘客。他们讲着不同的方言，穿着不同的服饰。表情也是各异不同：有的谈笑风声，有的满脸愁容，有的淡定从容，有的焦虑疲惫。坐姿站相也各有所异：有的侧身斜靠车窗眯眼入睡，有的挺直身板静坐沉思，还有的后脑靠上椅背仰头闭目养神。一眼望过去，可谓众生百态，一览无余。

在旅途的车厢里，彼此之间的陌生，开始时大家都显得拘谨，甚至还有几分的戒备。但过了不久，虽然彼此之间知道各自都是过客，但也许因为都是身在异乡的缘故，在这样相同的心态和特殊的环境下，彼此之间又似乎觉得应该拉扯上那么一丝缕关系，甚至产生了临时互相陪伴共同度过相同旅程的微妙心态，于是，乘客之间开始有了互相打招呼，有的只是简短问候，有的不停攀谈，而且越聊越深入。

我只是向邻座的乘客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就闭目养神。但是耳朵却始终听着车厢内乘客之间家常式的聊天，有些谈各自的工作，有些谈各自的生活，还有的操着浓浓的方言兴致勃勃的向对方介绍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他们似乎已经抛弃了原来的拘谨,甚至开始谈笑风生，瞬间让人觉得那么的温暖和谐。

也许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或者是因为身临其境这些融洽的特殊情景，触动着我唤醒了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乡愁。忽然之间，我竟然很想念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家乡，在那个小山村的村头，乡亲们也经常聚集在大榕树下，用家乡的方言聊家常。爱闹腾的小孩，在旁边追逐打闹。几条狗就在人群边上或悠闲信步，或眯眼静卧，一派其乐融融。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村头玩捉迷藏，爬树掏鸟窝……那些回不去的快乐时光，一幕一幕重现，历历在目！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攀谈聊天的逐渐停了下来。渐渐的，车厢里显得安静了。只听见车轮转动和压过铁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知道，此时此刻，列车正在平坦广阔的东北大平原上飞奔。车轮下平稳笔直的铁轨，犹如一把躺在地上的长长的梯子，两头都无限的伸向远方。

莫名的，我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上学的那段时光。那时候，家乡还没修通公路，连接山外的，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乡亲们的出行，赶集的，走亲戚的，都乐此不彼的在那条小路上行走。那些在外地求学或务工的人们，也都通过这条小道匆匆地赶回来与家人团聚。平时在路上行走时，乡亲们一碰面，远远的就互相打着招呼。遇到挑重担的，经常你帮我，我帮你，帮助对方挑一程。每逢下雨，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着脚丫在泥泞中结伴步行到村完小去上学。无数个深秋的早晨，我们踏着露珠赶往学校，虽然露水沾湿了布鞋，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在小路上你追我赶快乐地奔跑。

虽然是泥路，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却从来没有埋怨或嫌弃。在那条小路上，演绎着太多太多的纯朴乡情，也承载着乡亲们太多太多的记忆。在我的脑海深处，有时候也在梦中，仿佛又回到少年又走在故乡的小路上。多么难忘的时光啊！多么想念小时候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啊！

在异乡不易入睡是我多年来出行在外的习惯。在我对面上铺的乘客是一位大叔。入夜时，看到他辗转反侧,难于入眠。我猜想着，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正在回忆过去的时光？或者正在想着家里的亲人或其他家事？直到深夜了,他才发出轻微的鼾声，之后又变成了响亮的呼噜声。

开始听着那些阵阵转来的呼噜声，我还觉得有些反感,但是听着听着，渐渐的反而觉得有些亲切了。因为听着他的呼噜声，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家里的双亲。

我的母亲长得微胖，60多岁了，晚上睡觉也是大声的打呼噜。这样一念想，我更加没有睡意了。在车厢里的阵阵呼噜声中，我的思念闸门也随即打开，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他俩这一辈子辛苦操劳，把我们6兄妹养大成人。他俩一生都是节衣缩食，把我们几兄妹都送入大中专院校读书。似乎转眼之间，现在他俩都老了，但是还没真正享受过一天的清福。我和弟妹在他乡的城镇工作，也乐意把父母接到城镇来一起生活。但父母都拒绝了，说是不习惯在城镇生活，但更多的还是不让我们增加负担。而我们几兄妹，由于都忙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又不能经常回家看望父母……

想着想着，觉得父母一生的心血和精力，都无私地献给我们几个儿女，而他们自个却还在过得如此的辛劳和清贫，但我们却不能很好的给他们养老。我的眼眼湿润了，心头涌上阵阵的内疚和自责。

车在往前行驶。乡愁也在接憧而来。

环顾车厢，只见坐在我后排位置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阳光之中带着几分稚嫩。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位正在上学的大学生，睡着了还戴着耳机，或者正在听着歌儿入梦吧。我又不由地想着自己的小弟。小弟学习很刻苦，成绩也很优秀，大学本科之后，又顺利读上硕士研究生。如今也在遥远的他乡工作。他也像眼前的这位小伙子那样，常年离开家乡，在外努力完成自己的学业和奋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忽然感觉到，我们兄弟之间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他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常常想念故乡呢？

在我左前方座位上的那位大哥，着一身略显破旧的工装，脸上写满了漂泊和沧桑的疲惫。我想，他一定是长期在外务工的吧。不知道他这次是离开家乡外出呢，还是正在往家里赶。看着他，我也不由地想到自己的大哥。为了减轻父母供养几个弟妹上学读书的压力，大哥大专毕业之后，先后在广东的多个城市务工创业，每次领到薪酬，大部分都往家里寄，或者寄给弟弟妹妹。多年来都是如此的无私付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青年和婚姻，直到年近不惑了才结婚成家养育自己的孩子。可是大哥却无怨无悔，直到现在，还尽最大能力继续帮助有困难的弟妹。在大哥身上，真真切切的体现了“长兄如父”啊！

也许是人在旅途而变得更加敏感的缘故吧，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车厢内这样陌生却有一丝亲切感的特殊场景当中，眼前看到的人或物，耳边听到的声及响，都轻易地让我的思绪越空千万里，回忆着与家乡有关的，或者与自己有关的幕幕往事。

起点和终点都是在他乡的这一宿旅程，饱含着一夜的乡愁，并且来得那么贴切而又不突兀。

直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的入睡。天亮时分，在大连火车站下车时，我微微地朝着邻座的说声“后会有期”。他微微一笑，轻轻的回了一句“再见”。但我们都知道，彼此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匆匆过客，哪有什么机会再见或再一次同车一宿？

在各自往着天南地北而去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脚步匆匆的夜里打呼噜的那位大叔，背着沉重行李急忙赶路的那位大哥，以及身轻步健的那位年轻人，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也收起了还有些许回味的昨夜乡愁，转车踏上继续南下回乡的旅途。

如今已经多年过去了。那一次他乡夜车旅途，只不过是我漫长人生中的一个细微的节点而已。但那一夜由眼前的陌生人、陌生景而触发的乡愁，由故乡的亲朋故友，以及故乡或远或近的过往人情事故，还有故乡山水草木等多重景物叠加、多个回忆章节交集构成的乡愁，却是那么的令人回味无穷且难以忘怀。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凡是过去，皆为序章”。我的人生过往所有序章渐行渐远而且都不可能重头再来，处于正在进行时的序章中年纪逐渐递增，乡愁也在愈演愈烈。而所有流经岁月发酵醇如老酒的乡愁，难道不是因为对故乡爱得深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