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咳嗽声

我虽男儿身，但生性较胆小。中师毕业那年，未满19岁的我到偏远山村里的一所小学任教。在山居的日子里，生活中经常遇到缺水、停电等许多困难，都能一一克服。唯独惧怕黑夜，它无形而又深刻地折磨着我，让我痛苦万分。而治好我这一心病的，是一位老人的咳嗽声。

教学点座落在山脚下，离村庄有一里多远。山上是茂密的树林。村里的坟场就设在树林里。平时经常听到村民们说起树林里闹鬼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每次听说，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心收得紧紧的。

学生和其他几位老师都是当地人，只有我是外乡人。其中有一位是年过半百的老教师。也许是长期吸烟的缘故，他经常咳嗽。平时在办公室里，他的咳嗽声常常打断我备课的思路，觉得特别刺耳难听。看着他略驼的身影，半白的花发，我的心里常常掠过一丝怜悯。由于年龄差距大，再加上他满身的烟味，刺耳的咳嗽声，我总是尽量远离他。老人也觉察到我刻意对他的冷淡和回避，可是他并不在乎，总是笑咪咪的，满脸慈祥，经常对我说："你一个孩子，刚到乡下，有什么困难，要跟我说啊！我会尽力帮助你的！"然而对于他的关心，我总是不以为然，敷衍了事。

白天忙碌地进行教学工作，过得倒也充实惬意。只是每天下午放晚学后，学生走了，本地教师也都回家帮干家务了，整个校园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人，孤零零的，特别孤单。

每到夜晚，劳碌了一天的村民便早早入睡。夜，万籁俱寂，静得可怕。我关紧门窗，窝在小屋子里。灯光从窗户的缝隙射出，远看如一只荧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摇曳，显得十分微弱和渺小。整个世界黑乎乎的，像一面巨大的暗墙重重地压来，无尽的恐惧重重包围着我，让我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不停地批改学生作业，备课，让工作替代心中的恐慌，暂时忘掉心里的害怕。

每次忙完工作之后，我总是和衣躺下。风一过，树林里沙沙响。窗外传来猫头鹰咕噜咕噜的叫唤声。夜莺犹如病重之人，时弱时强地发出呻吟声，凄凉中杂夹着哀怨，让人觉得更加孤独无助。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发出阵阵怪叫声，或近或远，隐隐约约传来，如痛苦的哀鸣声。老鼠在窗台外边来回走动，发出稀碎的声响。夜猫在窗外窜来窜去，偶尔碰到门上，就像有人在轻轻敲门一般。听到这些声响，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平时村民们所讲的闹鬼故事，就感觉好像有无数个幽灵正在窗外蠢蠢欲动，随时把魔爪伸进小屋里把我揪住。我害怕得头皮阵阵发麻，身子微微颤栗。

明明知道世上并没有鬼。但是让一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孩子，一颗还算幼小的心灵，每天夜晚都要独自承受巨大的孤独，面对寂寞和黑暗的折磨和煎熬，是多么痛苦啊！因此，我精神几乎崩溃了。后来便选择逃避，不是让年纪稍大的男生来陪睡，就是到学生家中过夜。过了一阵子，当我觉得不妥又无奈地回到小屋过夜时，老者似乎明白了我的苦衷，好多次他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总是嘴唇动了几下，又把话给咽下，然后微微一笑，走开了。

突然有一天夜里，我发现老教师竟然出现在学校里。听到开门声响过后，一束灯光从对面射来，射进我的窗台，刹时照亮了我充满恐惧的暗房。霎那间，所有的惧怕都被驱散了，身心如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变得轻松了许多。一股热浪涌上我的心头，让我激动得哽噎起来，眼里蓄满了感谢的泪水，眼前的灯光变成模糊一片。

从那以后，每当天黑时，老教师都准时出现在学校里，要么改作业，要么备课，而且都坚持在学校过夜。每当他哼着古老的曲子走过我的窗前时，都特意弄大脚步声，还提高音量，“哦哦”干咳几声。慢慢的，我觉得他的咳嗽声不再刺耳了，而是那么柔和动听。每天夜幕降临，我都侧耳倾听，急切地盼望着窗外传来熟悉的干咳声，就像走失的小孩，在黑夜里盼望听到父母的呼唤一般。如果哪天夜里没听到他的咳嗽声，我就会心急如焚，倦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不敢入眠，急切地盼望着它早点出现。一直听到他的干咳声之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夜黑暗如匣，层层匝匝，严严实实地封闭着我。我如受伤的蛹，历经无数挣扎，受尽折磨，总想挣破那层厚厚的茧，以至于身心疲惫，伤痕累累。而老人的咳嗽声，以及从他那扇充满关爱的心灵之窗里射出的灯光，如利剑一般，一层一层地挑破那些重重地压在我身上的孤独和黑暗，让我破茧而出，获得光明和温暖。这样的日子过了2年，老教师的咳嗽声也就这样伴我度过了几百个夜晚。在无数个夜黑风高，天寒地冻或是风雨交加的夜晚，是他那清脆的咳嗽声，穿越黑暗，传递着温暖舒适的热浪，融融地包围着我那稚嫩的心灵。犹如在茫茫大海中夜航时见到了明亮的灯塔，牵引着我驶入安全温馨的港湾。

这些有声和无声的关怀，彻底医好了我的恐夜症，抚平了心灵的创伤，工作生活也变得十分顺利如意。后来，我离开了教学点，到镇上教书，现在又到县城里工作。如今，那些咳嗽声虽然已经离我很遥远，但一直都完好的保存在心灵深处。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经常默默地重温它，并悄悄地把它从内心深处拿出来，用感激和真情轻轻地吹开飘落在其上的时光尘埃，让它光亮依旧，新鲜如初，然后精心呵护着，继续珍藏。

老人温暖的咳嗽声让我学会了感恩，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它让我懂得，在别人遇到困难时，应该以自己的方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我想，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老人所给我的这份永不褪色的关爱，再加上这一人生感悟，都会成为我一生中一笔永不贬值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