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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荣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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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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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山歌不老

古老优美的“侬歌”

壮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我的故乡广西田东县南部山区一个小山村,身为壮族的父老乡亲们都喜爱传唱自己创作并且传承千年的故乡山歌——侬歌。

侬歌古老而优美。相传从宋代流传至今,是壮族地区讲“侬话”(壮族一种方言)的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创造出来的独特山歌艺术形式。

每一首侬歌都是七言四句,采用比喻、对偶、排比、夸张、双关、借代等手法,生动活泼,形象贴切。按内容分类可为分为生活歌、仪式歌、劳动歌、情歌(甜歌)、风俗歌等等,非常丰富。

侬歌可以独唱也可以高低两个声部合唱。旋律悠扬,音调高亢,声音嘹亮,朴素但又不花俏,简练却饱含情感。“妹娘生妹白皙皙,好比荔枝刚剥皮;荔枝剥皮心还在,妹想留心到几时?”这首属于情歌类别的侬歌就采用了比喻手法赞美姑娘的美丽纯洁,同时也试探姑娘的芳心,一语双关,意味深长,令人叫绝。

生命中厚重的音符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当时,在普遍清贫的生活中,乡亲们从骨子里由衷热爱唱侬歌。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会传唱。不管是居家休闲,还是在田间地头劳作,都有人在唱。人们的喜怒哀乐也都可以通过唱山歌来表情达意。

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经常听到茂密的玉米地里传来大人们劳作时对唱着山歌,歌声伴随着摇曳的玉米花粉飘落到我的心中,至今记忆犹新。

在山坡上放牛时,也曾经听到树林里男女青年边打柴边对歌,清脆悠扬的歌声伴随着起伏的松涛阵阵飞扬,在空旷的山谷里和着叮咚泉水悠悠回响。我躺在草丛中静静的倾听,思绪在歌声中随着天上的白云飘向远方。

当年,每当村里有人娶媳妇办喜事时,就有外村的男青年到村头来,与外村来的伴娘们对唱山歌。从傍晚唱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深夜醒来时,常常听到抑扬顿挫、充满深情的情歌穿越黑暗,在寂静的山村里来回荡漾。

每当逢年过节晚饭过后,村里那些未出嫁的姑姑、姐姐们就早早梳妆,等待外村男青年来对歌。开始在村头的树下,或在地头田埂上对唱。唱到情投意合时,女方邀请男方到家里围坐在火堆旁边继续对唱。老人和小孩已经睡着,歌声也从原来的高昂变成了低吟,但依然是柔情和韵味十足。待到黎明时分,双方满脸洋溢着幸福和喜悦,带上互相赠送的布鞋、手巾或梳子、荷包等礼物,依依分别。

那时候我和弟弟对家乡的山歌不学自通。记得大约是在11岁吧,还没到童声变声期,我俩都能飘很高的唱声。去地里摘菜时,在田边放鸭时,或者上山砍柴时,我俩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唱上几首。

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和弟弟跟随大人们到乡里的集市上看电影。散场时我俩在街头随意唱了几首山歌,竟然引来人群围观,都被我俩高亢清新的山歌所折服。有一些青年用双卡录音机录了下来。

那个年代,人们因为对唱山歌产生恋情而结成夫妻的不足为怪。听叔伯们讲,我的父亲年轻时善长创作山歌且唱腔不错,当时母亲是被他的歌声打动才嫁给父亲。要不然,健美高个子的母亲怎么也看不上个子矮小、相貌平平的父亲。

因为唱山歌产生恋情但最终未能结婚而绝望不嫁的姑娘,也有一些活生生的事例。邻村就有一位姓麻的终身不嫁老妪,年轻时与外村男青年在对歌中双方许下了婚恋嫁娶诺言,但是后来男方变卦了,导致她含恨终身不嫁。

可见,当时故乡的山歌,对于乡亲们来讲是何等的重要!它们如同山水草木一样,是故乡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承载着乡亲们太多的情感和记忆。它们早已融入乡亲们的生命之中,一代接着一代,在乡亲们的血液中流淌,生生不息。

消失在荒野的歌声

时光进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为了过上富裕的物质生活,村里的青年和中壮年纷纷南下广东打工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村庄。唱山歌的主力人员常年在他乡奔波劳碌,过上打工挣钱的漂泊日子,他们偶尔回乡过节,也都是脚步匆匆,在家呆上三五天之后就得赶紧返回工厂继续打工。

在难得的与家人团聚的短暂时间里,谁还有精力和心情唱山歌呢?于是,渐渐的,故乡的山歌逐步被冷落了,山村里没有人再传唱了。后来,随着电视机、影碟机走进山村,山歌被淹没在大街小巷、村村寨寨的港台流行歌曲之中,又犹如被丢弃在荒野的没有使用价值的老物件,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时期,我也离开了家乡到外地求学和工作。也许是因为长期脱离了唱山歌的环境,再加上忙于学习和工作,我也逐渐忘记了家乡的山歌怎么唱了。

有几次回乡,我都忍不住问了母亲:“现在没有乡亲们唱山歌了吧?”母亲略为沉思一会,说:“大家都外出打工挣钱了,都攀比着谁家先起了打工楼,哪里还有心思唱呢?”

每次听到母亲的回答,我的心里总是感到非常遗憾。那些曾经陪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的纯朴优美的音符旋律,难道就这么消失了吧?都流传了上千年了,真的就这么丢失了么?

我总是不甘心,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因为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更替过程中想要改变某些现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但是,无论经时何年,或者身居何处,在他乡求学和工作20多年当中,我始终觉得故乡的“侬歌”是最优美的山歌,内心一直深藏着那些饱含乡音韵味的旋律。不管岁月怎么流逝,都无法抹掉,并且成为日益浓烈的乡愁的重要构成元素。

星移斗转。在与日俱增的遗憾与无奈当中,虽然心有所念,但是毕竟有20来年没有亲耳听到乡亲们唱山歌了,再加上故乡的山歌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于是,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比较固执地认为故乡的山歌已经很古老了,它们老到乡亲们都嫌弃了,不要了,就像丢弃了一件曾经价值连城人人奢求的古董,或者嫌弃一位曾经德高望重万人拥戴的年长者,着实令人唏嘘。

重返故土获新生

时光荏苒。进入2000年以后,随着乡亲们的物质生活越过越好,我欣喜地发现,竟然有少数的乡亲拾起消失多年的侬歌,在日常里传唱起来。

也许乡亲们已经意识到了,在物质生活越过越好的同时,终究还是割舍不了深藏心中的曾经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侬歌吧,于是,淹没和沉睡在乡土里多年的故乡侬歌,似乎久逢甘露又经过暖风吹拂的春笋,被唤醒了之后在山村的热土里纷纷冒出地面来。本来嘛,冥冥之中它们就不该灭绝!

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又恢复唱侬歌了。我的婶婶还特意与外村人购买了山歌光碟,劳作之余不断地循环播放,温故而又学新。部分乡镇恢复了风流歌圩节,乡亲们又恢复了赶歌圩的传统。每到歌圩的侬歌表演或比赛,乡亲们早早就赶到现场,看得津津有味,散场了还舍不得离开。

更可喜的是,家乡的政府部门顺时顺势设立了侬歌节,对侬歌文化进行挖掘、保护、创新和提升。每年最后一个月份,都如期举办侬歌文化活动月,开展以唱侬歌比赛为主打节目的系列文体活动,让侬歌在促进社会和谐、引领文明风尚等农村精神文明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我的妻子也是70年代出生的人,也同样迷恋山歌。现在,在她的手机里一直都保存着好几个侬歌微信群。那些群友,都是身在他乡务工或者留守家乡的侬歌爱好者。他们在工余时间里,常常在微信上对歌。他们进行老乡聚会时,常常是饭桌变成歌台,一边对歌一边饮酒,在浓郁的乡情、乡愁之中忘乎所以,悠哉乐哉!

平时居家休闲或洗衣做饭时,我的妻子也常常打开微信,欣赏群友们隔空对歌传情。虽然身处远离家乡的城镇,但是一听到微信群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对唱侬歌,不由的被这些曾经非常熟悉的深藏心底的旋律所浸染和陶醉。在阵阵乡愁涌出心头之际,仿佛又回到童年和少年时光,走在乡间小路上,躺在草丛中,睡在被窝里,静静地倾听着这些天籁之音。

侬歌唱响新生活

年届70的父亲,近几年来每届侬歌比赛都亲自率领乡亲们组队参赛,作为我方歌师在现场压阵和指导,负责临时造歌让我方歌手即时演唱。遇到歌手紧张表现不佳时,父亲就亲自高展歌喉,让对方不得不佩服一位70岁老人造歌和演唱风采依旧,宝刀不老。每次参赛,父亲都异常高兴,心满意足地说:“只要能再唱侬歌,拿不拿奖,无所谓!”

在本屯里举办一次山歌友谊赛,是近几年来父亲的最大心愿。为了满足年迈父亲的愿望,我出谋献计并捐资出力,于前年春节前夕,与乡亲们一起筹办了全镇第一个屯级山歌友谊表演活动。

举办活动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乐呵呵的笑迎邀请来的外村、外乡歌手们。

虽然不能到活动现场观看,但在乡亲们手机传来的视频中聆听着歌手们你来我往表演式的侬歌对唱,从真情实意礼节问候唱起,再到情意绵绵的唱着珍惜友谊……品味着曾经非常熟悉但又久违了的来自家乡的音符旋律,我的内心无比激动。

听到父亲现场创作并让几位堂哥演唱着“我党十九大召开,全国人民乐开怀;习总书记作部署,脱贫小康幸福来。”而对方歌手也即兴回应 “中央又作新安排,乡村振兴跟上来;全国人民跟党走,幸福一代又一代。”

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幡然自问:故乡的山歌真的很老吗?曾经在潜意识里觉得它们古老,如今看来,能说它们古老么?!

忽然,我心里觉得非常的欣慰和满足了。曾经丢失了的侬歌又回来了,它们的根和魂依然没变,还是被乡亲们继续当作瑰宝一般爱护和传承下去。曾经历经沧桑的侬歌,还被乡亲们利用现代科技在网络上传播,传承的方式和手段如此的现代化、多样化,山歌的内容也赋于更多的新时代内涵,更加彰显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和活力。

因此,我也再一次说服自己:故乡的侬歌虽然已经在流逝的岁月中跋涉和流淌千年,但是它们真的一点都不老!

(2021年10月首发于广西《三月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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