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

奥森等的人还没有出现。“悠阑”咖啡店里的空气越来越清冷。三个小时前盖过乐声的嘈杂喧闹和诱人慵懒的烘焙香味连同不能想象的人的体味，好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嘬进那些卷在空气里的细小维度里。略带掩饰的浅笑声不时地从最里的角落传来，每次都能驱走几丝清冷，那是两对年轻情侣，整晚都在不停地聊天，像要把一辈子的闲话都说完；靠窗的那几位白领专注于各自的电脑，偶尔停下啜一口多半已经冷去的咖啡，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背影都带着高傲。他们都不是奥森等待的。数据显示，最理想的实验者中的两个中年女人经常在这家咖啡店消费。

多年来奥森偶尔会在午饭后踱到这间咖啡店，晚上来这里还是第一次。奥森把今晚的第三杯饮品推开一点儿，翻开资料册想再读下前辈同行的实验记录。那是另一种对“心诚则灵”的期待。冷空气透进衣服，在瓦解对文字数据的注意力的同时，也把几米外的动静带到奥森耳边。阿波机械而殷勤的道别声之后总是旋转门无力的吱呀声和满意而归的人们留在旋转门上短促的笑谈。

吧台里面开始发出接近打烊的声响。大厅最里面的五六桌灯熄灭了。碎石路上好久没有人经过了。奥森合上资料册。这时，一团浅棕色人影随着有点儿尖利的吱呀声，穿过玻璃的重影，停在吧台前。

“啊！雷太！好些天不见，来点儿什么，杜松子加苏打？”阿波的声音里有一点儿惊喜。音乐再次响起，是首一百年前的奥地利舞曲。

“嗯不……白咖啡，加……糖，一点点！谢谢。”

女人的话音拖沓有一点沙哑。奥森从中嗅出一点焦虑。他闭上眼。关闭视觉时人的感觉便交给了听觉和第六感来主导，从而带出多一点的真相。脚步声正向着这边，鞋底触地的间隔比一般人短促；带过的微风里有浓烈的香水味。穿平底鞋、中等身材或略超重？脚步声止于三四步外的左前方。奥森及时睁开眼，侧眼悄悄审视这位子夜走进咖啡店的女人，对照已收集的数据。这位雷太太正是符合条件的那两位女人里年纪大点的。

女人的衣着在这个时间点显得过于庄重。确实穿着平跟鞋，鞋头缀满看不清的小饰物，大衣翻领有一角被掖在脖子里，显然没有细致打扮就出门了。头发应该有段时间不再染过，因为发根灰白的部分足足有杯圈大小，杂乱捆扎在脑后，两鬓垂下的乱发令人想起李清照词里的“风鬟雾鬓”。她掩紧大衣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将一黑包塞在自己身体和桌子之间，没有一丝优雅女人的气质。等咖啡时，她的脸因为手支着一侧腮帮挤压肥厚的下巴而变得臃肿不对称，食指在桌上快速来回划着，偶尔抬眼扫视左右，视点立刻又回到桌面。奥森提起了精神。

此时的乐声柔腻，歌里正诉说一段伤痛欲绝只开花不结果的情爱。女人低着头，咖啡勺搅动的碰瓷声在空荡的店里显得特别刺耳。这也许是个合适的时机。奥森脑子里准备着搭讪的起句，整了整领带，刚起身要迈开步，女士已经夹起包离座向门口走去。

咖啡还剩小半杯。此时追上去在她走入对面那条碎石马路之前应该能跟上她，但奥森不想给未来合作者留下唐突的印象。他慢下脚步，倚在柜台边，向阿波要了杯果汁。在阿波在他面前的桌上搁上一片杯垫时，奥森表示出对那个远去的棕色影子的好感，然后用两张零钞换得再见到这个女人的时间地点。

深夜的空气有种令人兴奋的气息。奥森腋下夹紧资料册，听着牛筋底的鞋子在冰冷的碎石路上发出尖锐的嚓嚓声。FY6.0已经圆满完成纯鼠以及编辑鼠的实验阶段，而纯人类临床实验的顺利完成，将使自己的研究成果变现为总裁承诺的财富。成为超级富豪之路迈出了一小步！踏上车的那一刻他感觉身体特别轻盈。

在等待的两天里，奥森又查看了应招的十几个实验志愿者的申请资料。年轻、阳光、经历平顺，身体健康，家庭良好……都不适合。奥森认为最理想的实验者，应是40岁以上未及更年期精神状态严重颓废的女人或男人，必须处于极严重的亚健康状态，内分泌严重失调，最好具备面容枯槁、身材变形、长时期情绪萎靡等不健康特征但身体没有器质性疾病的中年人。那天夜半才到咖啡馆的女人看起来仍是较理想的实验者。

这一天太阳只在上午露了一小会脸就躲进云里，天空阴沉沉欲雨不雨，才值下午却好像已到傍晚。奥森用阿波给的三年会员卡顺利进入悠阑咖啡馆的老会员派对餐会。会场是店主的私人花园，树木很多，隐在花木后面的灯只亮了几盏，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朦胧。会员男女大都是上了点岁数的中年人，或倚栏独坐，或两两漫步花树之间。奥森看到了雷女士，她一袭墨绿色绒布斗篷，静坐在还余留几朵黄花的桂树下。此环境和此距离使她看起来有几分高贵优雅。

“您好。我是奥森博士，镏金研究所生物医学家。介意我坐下吗？”

“当然不。我叫雷米。哦！科学家！”

奥森从阿波盘子上拿过一杯果汁轻轻放在雷米面前。“请允许我！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天气不怎么好。不过，”奥森向空中嗅了嗅，像个小孩子笑了一下：“明天会下雪。”

“希望是，可是天气可没预报。下雪让人很开心。”

“是的。下雪后空气澄净了很多。确实让人很开心。”

视觉很快适应了昏黯的环境。在这样的距离，中年人的沧桑一览无遗。

雷米的发型明显重新染过且经细致的梳理。虽然脸被一大绺流海遮了上左三分之一，但浮肿的上眼睑和布满黑斑的眼袋依然显露无遗；两颊的胭脂和腮红色泽粗糙，大块色素暗沉随皮肤的皱纹起伏。奥森脑子里跳出 “鸠盘荼”这个用于形容女人苍老的词。雷米也意识到自己的面容很不讨喜，尴尬地整了整悬在眼眉前的头发后笑了下。奥森在心里把雷米难看的笑容里不和谐的细节去除后，觉得实际上她的五官还是相当端正的。在迎着奥森注目的那一刻，雷米脸上甚至闪现出少女般的笑容，但那如花的笑容转瞬即逝，她的双眼重新灌满哀怨。原来令女人显得丑陋的其实是精神状态！奥森确信，如果笼罩这样五官的是骄傲和自信，那就是一个神采飞扬魅力四射的女人。

奥森以认真的对视来挥去瞬间涌出的怜悯，但脑子里却无法挡住关于生命节律的悲哀联想。岁月真是一把容颜的挫刀！不仅对女人，毫无例外地，它对男人也一样大开杀戒，只不过砍杀的节奏和力度不一样，男人在少儿期、青春期、中年期都能一直延续比女性发育滞后的骄傲，但所有的自然衰颓最终会更残酷地在老年时显现无遗。而FY6.0将改变一切！时间在流逝，就是FY6.0永远的商机。而数据是取得市场通行证的关键！面前这个女人将能提供他最需要的数据。

“我在咖啡店里见过您。您今天有点儿不同！虽然不年轻，看起来很不错啊！”奥森在第一眼就肯定雷米是个坦诚厚道却也不乏聪明的女人，如果称她年轻貌美有范儿这种明显奉承的瞎话，可能令她对他敬而远之。对人性的直觉让奥森决定省去搭讪的客套。直率的表达因为真实而容易令对方去除对陌生人的戒心。

“谢谢！我……不常化妆，今天弄了好一会儿的。呵呵，难得有个聚会。本来不来的，阿波跟我提起您……”雷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羞涩抚了一下卡在鬓角的发饰，那是一朵粘满人造碎钻的半开的百合。雷米飞快看了一眼奥森，确认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紧张背后的小心思。

“您年轻时一定很出众！我听阿波说，您是个音乐家……”

“原来在乐团里拉大提琴。”

他俩从悠阑咖啡店的新款饮品聊到各自的闲暇喜好。舒缓的钢琴曲像抚摸灵魂的精灵回荡在人们中间。“旋律让人欣喜，好像是春天的微风。怪不得称之为春之歌！”

雷米点头：“对，很轻盈。听这首曲子让人很舒服。”

奥森的指头和着曲子的旋律在桌上打拍子，“有飞起来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扬起的白色婚纱……”

雷米脸色阴沉下来，她举起杯子要喝，发现饮品只剩个底，她飞快扫了远处的阿波，拿起包犹豫着又放下，向奥森努力保持微笑，说道：“我……我想我出来是不是有点久……有点渴。。。。。。哦不，我想……再来杯果汁！服务生！”

奥森为她取过杯子放在她面前。她低头转着杯子却没有喝的意思。

“您好像不太开心，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和我聊聊。我比您虚长几岁，也许能帮到您。把不愉快当作别人的事情来聊，说出来，坏情绪也就消失了。”

“是的，我知道……没事……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离婚了。”

“哦。”奥森看着桌面，好像她是在告诉他没有买中亿万彩票：“嗯嗯。那肯定是有些难受的，结束一种曾经习惯的生活。我也经历过一次。选择结束是勇敢的，不过刚开始很难，会觉得糟糕透顶……”

雷米突然觉得他就是那个可依赖的老朋友。“特别糟糕……快一年了……一切都糟糕透了……”雷米突然抬手掩住脸，尽力压抑着不能自禁的抽泣，抽动的眼角鱼尾纹和扭曲的嘴角下巴看起来让人心酸。出于理性的职业习惯，奥森好像看到了她身体里心肝肺等器官也在痛苦地颤动，血压已陡然升高、和情绪相关的激素水平飙升，甚至，储存记忆的海马体的细胞世界里，正火山喷发般地向四方发射强烈的神经冲动，双螺旋在激烈翻转中将她的感受所对应的分子变化牢牢铭刻下来……正是此类恶劣情绪导致了衰老，这种激烈情绪的过程中有很多可资研究的数据，那将是未来的工作……他思索着怎么尽快引入此行的主题，但他马上又提醒自己，面对这样令人怜悯的中年女人，此时他应该像她的心理医生朋友，当这样想的时候，他等待了大约一分钟——据说人要压住怒火就慢慢数到十，要尽快平复某个激烈情绪应该也需要这样的时长。他递过一张纸巾，以自认为最不会引起遐想的力度拍拍雷米的肩头说：“对不起！勾起您的伤心往事了！勇敢些！一切糟糕都会慢慢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雷米抬头飞快瞥了眼奥森，“不好意思我失态了。你不知道一开始我是怎么过的。。。。。。。”她换了只手仍是掩住脸：“我不怪他……不年轻了，没有吸引力了。感情也许只是容貌的借口。”

“可是生活要继续！振作起来，您还年轻，您相信吗？您往后的人生有很多想像不到的精彩呢！”

“谢谢您的安慰。”雷米恢复了平静，感激地向奥森笑了下又低下头，指头在袖口神经质地来回擦着，“不会有什么精彩了！除非时间倒流。不，我不指望什么精彩了。”看样子，刚才的情绪失控已差不多平息了。奥森认真看着雷米说：“我很佩服您的理性。但心中永远都要有希望！当你有希望，奇迹就会发生，不是吗？！”

“您在怀疑我的年龄和阅历吗？别安慰我博士，谁都不能抗拒自然规律。”

“科技常常能够绕过自然规律，给人们带来希望和惊喜——”

雷米掠了一眼邻桌一对聊得正欢的中年男子和年轻得多的女子，拿起杯子呡了口饮品掩饰眼神的飘动：“有这样的科技吗？如果有让人不老的药，我愿意第一个尝试！”

奥森的心里如有只手打了个响指：“当然！那就是我的FY6.0！实际上我领导的团队早在多年前就研究出了抗衰老药物，在动物实验阶段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现在正在招募人类实验者。顺利完成后，FY6.0将成为最高效的不老药，使人们实现不老的梦想。”

“真的有不老药？”雷米的眼睛闪烁出朝阳般的光芒，令她瞬间美丽百倍。但那光芒转瞬即逝。一股怜惜淌进奥森的心里——如果能一直听到好消息，哪怕没有任何实质的好处，女人的容貌也许也能持续得久一些。从这个角度想，哄骗女人的花言巧语也有几分价值。

“可我已经46岁了！时光怎么可能倒回到18岁？”

“时光不会倒回，但衰退过程可以被逆转。”奥森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实验报告，“它是慢慢发生的。我们通过药物在阻断细胞的衰退的同时，不断地修复细胞各种病变；而新生细胞在药物作用下能够持续保持最初的生理功能——这就是青春永驻的原理。这是小鼠的实验数据……雌性小白鼠的育龄延长了16个月，寿命则延长了3倍。这相当于女人50岁正处于青春期，而60岁之后还能正常生育，而人们的预期寿命将超过两百岁！”

“……”

雷米咬着嘴唇翻看资料册。标着08的玻璃箱里，一只肥硕健美的小白鼠倚在怪石边，美妙的身姿仿佛卡通画里的米老鼠，却眼波流光，毛发亮泽纤毫毕现。

“如果您愿意参与实验，您将成为全世界首位真正意义上重获青春的女人！”

“不去尝试，就永远没机会见证奇迹！”

翌日上午，天色依然阴沉，并没有下雪。雷米按照博士给的地址到达位于海边的镏金研究所。海边咸涩的水气唤起雷米许多做少时的记忆。她在海边站立了一会儿。一波波蓝绿色海水时而轻盈时而鲁莽地撞向沙滩，如同此刻她心跳的节奏。

会客室陈列台高高低低摆着几尊由树脂、不锈钢、塑料、玻璃等不同材质制作的各种视角和比例的细胞构造艺术作品。墙上一面显示屏上，放大千万倍的细胞像巫师的水晶球缓缓摇摆着转动，棒槌状线粒体飘浮其中，不时抖动一下，外膜发出晶亮的金属光泽，那皱褶如同威严的帝王从肩上一直垂到地上的豪华披肩。来自身体深处某种渴望使雷米直起腰，她屏住呼吸朝约定的实验室走去。

经过放满仪器的大实验室时，她好奇地从虚掩的门望去，实验室很安静，机器运转的嗞嗞声中，一个男孩说道：“比对结束。博士。来自12类细胞的45个线粒体样品，各形态参数的变化都在5%以下，直径……的缩小全部小于600纳米……”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嗯按您的要求，比对了三次。”

“很好。凯琳、山姆，继续观察，记录好所有数据。啊！亲爱的雷米，很高兴见到您！”

一名女助手快步为雷米送来了饮品，“你好！我叫提娜！”提娜脖子上的项链极其别致，让雷米立刻涌起也想拥有一条的冲动。那是两条相互盘旋缠绕的银链，链子之间由４片翡翠小片连接在一起。雷米猜不出提娜的年龄，她有着成熟女人自信稳重的气质，脸上的皮肤却粉嫩无瑕，微微鼓起显示其具有弹性的质感。雷米抿嘴微笑掩饰强烈的嫉妒。跟随提娜参观药物研究史展。一幅眼熟的情形让雷米几乎要惊叫一声。08号橱窗里，怪石边上，那只漂亮的老鼠并着两后腿坐在秋千上，轻轻摆动的链绳和它翻动的长睫毛，几乎让观者忘记了它是只老鼠。

“您确定参加实验？好的，先浏览下这个。”

提娜递给她一册资料，“实验期暂定44周。”

“这几条…….是用药可能引起的身体和精神不适。”

雷米接过册子心跳得厉害，微微地在战栗，但她知道这不是害怕，而是激动。读着可能引起的身体不适说明，雷米感觉自己出奇地平静。脱胎换骨从来都是痛苦的，但这代价是值得的。她必须拿回曾经的骄傲！她一定能做到！雷米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有雷电在轰鸣，仿佛有一种未知的快乐在向她招唤。她无法集中注意力，慢慢点头，翻到资料最后的合作协议书慢翻着。

“……为了确保实验环境的纯粹……配合很重要,相比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显得严苛一些。保持规定的运动量……荤食、加工食品、软饮料禁忌持续整个实验期……持续整个实验期……保持独居生活，不要和朋友会面……不要和男生约会，当然这些都是暂时的……避免喜怒哀乐等情绪的波动，以免影响药物疗效……禁止观看任何影视故事剧！观看纪录片必须事先申请，由团队专家审核批准后才可观看……”

雷米视线在条款间游离不定，传到耳边的话断断续续地进入意识。小白鼠矫美的身姿和扑闪的眼睫毛不时在脑子里闪现。奥森在郑重地说着什么。协议已翻到最后一页。一支笔放在了雷米面前。

提娜说：“实验结束，如果一切如预期的效果，您将作为FY系列药品的首位非明星的签约广告代言人，开启您精彩的新人生！”

雷米努力稳住拿笔的手，跟随旁边那个指头所指处，签下自己的姓名。

“切记：实验期内不要和男生约会。”

五周后。

镏金研究所五楼。雷米在镜子前转着脸，审视社交距离内的未加修饰的自己。

检测单一一滑出机器。提娜按细胞的分类对应收集好。“您有兴趣的话可以详细阅读一下实验报告。”她见雷米正在按压脸颊上的浅褐色阴影，说道：“有点儿痒吧。可以轻轻拍打。”

雷米转为拍：“还是那样……看起来怎么没太大变化？这药对我的效果不好吗？博士，它们真的会消失吗？”

“能看到的变化往往最后发生。是吧！耐心点女士。”奥森微笑地说，“您服用FY6.0刚刚到第21天，细胞的表现很不错了！看这几条曲线，卵巢内膜细胞、胸腺细胞、眼睑表皮细胞、颈项表皮细胞的数据显示，线粒体外膜几乎静止不动，说明药物使线粒体逆增长几乎等于自然节律的缩小，如果前者明显超过了后者，那么外在的变化就要让人惊叹乃至震撼了。保持信心！一切都还处在量变过程中。奇迹在人体身上再现只是个时间问题。坚持。”

两个小时后。雷米捂紧大衣离开健身馆向地铁站走去。今天很冷，但她依然完成了60分钟的跑步和拉伸训练。和健身友告别时，她拒绝了几个星期来的第三次聚会邀请。“谢绝社交以保护药效，才能得到良好的数据。”每天博士都会提醒她，甚至不要和陌生人交谈。“恢复社交后将会得到更多的补偿——您不仅会拥有更多的朋友，您的人生将有不可想象的惊喜！”

也许吧。惊喜这个词好像是个很重的哑铃，又好像是悬浮在高空的一簇五彩斑斓的气球。其实除了与工作相关的圈子，她的朋友不多，本来社交活动就很少。而每天随餐服用三次的FY6.0，只让她有一点点皱眉，因为那气味酷似割草机碾过的野草发出的气味，并没有普通药片的苦味。有一次她问过提娜是否能嚼着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试了一下，口感还算不上难以下咽。FY6.0算是营养品呢。据博士说，从开发出FY1.0到升级为6.0，逐步添加了纯天然植物提取物，不含超过人体承受的有毒成分。雷米觉得参与实验并没对原本就孤苦的生活有多大影响。再持续一个疗程都没问题——只要能赢得那份骄傲。

第十九周。

离开健身馆，她决定走一站路再坐地铁。寒风吹在脸上，她却昂着头挺直了腰身，因为这个走姿令自己更自在，这种感觉奇怪地与被拥抱后的激励有些相似。而三个多月前，自己甚至连窗子开条缝都能感觉到一股风。有三四次，路人向她投来友好的一瞥，像初识的朋友的问候。一种类似恋爱的欣喜涌出心扉，但被她压抑住了，情绪波动会影响药效。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身体有些躁热，口舌干渴，她给自己做了两杯蔬果汁。考虑看20分钟的纪录片作为一天的放松，她从博士的首肯的片源里选择了一部旅游真人秀。播放十多分钟时，画面闪过一幅古典油画的特定，虽然画上的祼体在她的视网膜上只停留一刹那，雷米的身体里已涌出了一股热辣的暖流，并慢慢流逸到意识里。这是博士助手的疏忽！关掉视频打开了博士推荐的数独游戏来抵挡这种感觉的滋蔓。在APP启动的数秒里。她拿过第二杯蔬果汁，快速倒出几粒坚果咀嚼开来。黑色的游戏界面使她的注意力很快沉于九阶格子的世界。她从小就对数字不敏感，初级的一局都要耗去近一个小时，但当9个数字在脑子里跳动的同时，身体里的躁动不知觉间平息了。

把一天的记录和数据文件发送给提娜，已经是晚上10点。雷米轻轻吸入空气中飘飞的香水味，进入冥想。临睡前把香水喷遍寓所是她结婚前的习惯。有香气的东西日日摆放在她流连驻足的商店、货架上，而她多年来竟从来想不起家里需要飘一点儿香。她不知道这些年怎么会慢慢地忘掉了这个以及其他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小事，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几天前又突然拾起了这个习惯。清淡的香气不时沿鼻翼上旋，侵噬她的意识，自我慢慢溶化。镏金研究所里那08号橱窗的四面玻璃墙幻化成某场聚会上熙攘往来的西装和拖地礼服。雷米两臂闲适地搭在花窗下的红桦窗沿上，雪白的貂皮大衣半遮住自己健实玲珑的腰身的同时也裹上了一层令她自在受用的温暖，长绒高帽令自己很有范儿；她感觉到了来自于一副副笔挺衣领之上的视线，为了避过实则乃是回应这些刻意投来的关注，她慵懒地眨了眨眼。睫毛长得恰到好处；眼睑的浮肿早已消退，此时的双眼是她自幼便羡慕的那种能够传送秋波的样子。在半昏睡状态中，雷米解开盘腿，揉了揉绷直许久而略感僵硬的两踝，吞下一片FY6.0。

每天，雷米按照实验指导册的说明，在规定的时间认真地完成每一件事。转眼六个月过去。衣着的减少使雷米全身上下轻松舒展开来，皮肤的里外各种不舒服也在一点点地减少。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态轻盈极了，每天走在办公过道上，所有的同事仿佛全都停下手上的工作，投来或欣赏或羡慕的注目。但她牢记博士的叮嘱，不为所动心平如镜。

清晨，窗帘泛出的淡紫色阳光唤醒了雷米，她着闭眼点开新闻热线遥控器。占据半面墙的讯息板上正在播报本年度第一个热带风暴有可能横行海陆的路径。睡意褪尽渐渐清醒，阵阵奇痒袭来，全身四处像被无数毛刷频频掻扰。雷米猛然想起提娜的叮嘱，“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慢慢从床上爬起，忍着奇痒，默念着“不要抓！保持淡定，情绪等于零”，两手尽力镇定地轻按那些发痒的部位，半眯着眼打开L6疗程用品包穿上全封闭保护服，把空气面罩挂在边上准备洗漱完穿上。她拧开水龙头，当她抬眼检视自己的慵懒是否还具有一丝年轻时的迷乱情志的吸引力时，意识在水流声、温水薄雾的消散中霹雳般清醒了。一刹那，心跳好像湮灭成虚无！镜子里，在荒乱的发丝下是张梦幻般似曾相识的娇嫩精致漂亮的脸，好像她往常见到的直播女郞，那是经过美容软件去除数字图片中的不完美细节，用来唬屏幕前的人们，但镜中这张脸纤毛毕现，粉嫩剔透，每个细微处都完美无瑕。妩媚是她头一个想到的词。这就是她自己吗？！恰好此时，一架飞机在高空飞越而过，巨大的引擎声在整个房间翻滚。身体的所有细胞好像全都因狂喜而震颤，她肆无忌惮地尖叫，几乎盖过飞机的噪音。足足过了十分钟，雷米才完全把喜悦压抑住，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难道我已提前完成了实验？可是博士说实验期一共11个疗程，大约44周。天啊，现在的我太漂亮了！每个细胞都是完美的！这么说，我原来真的是多么丑啊！”如果不是指导册说过皮肤奇痒时必须通知博士，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站在镜前欣赏这张脸。终于脸、颈部几近抽搐的痒令她分出一半欣赏的专注，联系了提娜。一个小时后，携带日常用品、按要求穿戴了全身封闭保护服的雷米到达镏金研究所。在提娜的帮助下，脱下过滤空气的透明面罩和保护服，进入检测间。

“实验进展正常。”奥森边仔细察看屏幕上的检测图像，边翻开一本数据报告对照。检测结束，凯琳和提娜迅速为雷米的皮肤涂抹上保护霜，重新穿戴好全封闭保护服才走出测试间。

“RP超过正常值6%。半动物实验阶段的全部样品都未超过1.5%！博士，这会不会加重肝负担？”凯琳问道。

“是会加重一些。不过这不是问题，身体对各种刺激都会很快形成新的平衡，只要没有出现生活习惯的突然改变，RP水平就会慢慢回复到原来的水平。这几项参数备注一下。继续观察。”奥森博士指了指几个数据，“山姆，这些数据发给我。另外，可以着手开始整理这段时间的实验记录了。”转头对提娜说：“可以进入L8疗程了。让志愿者准备一下。从明天开始停药一天。后天药量减半。之后，看志愿者对L8环境的适应性，再确定药量。”他走近雷米，仔细观察她各处的表皮，满意地点头说：“很好。退化得不错，继续努力！”说着离开实验室。

“真为你高兴！可惜现在不能吻你。”凯琳隔着保护服搂了搂雷米。

这就是传说中的‘吹弹可破’！雷米努力克制着喜悦，咬着嘴唇不断在心里大叫自己要淡定。站在镜前半天才说出话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上一次照镜子的时间是睡前2个小时。

“在您睡眠过程的8个小时里，皮肤细胞完成了L7疗程的最后一项工作，使更新达到可见。实际上，从实验的L5-L7疗程，您部分器官细胞的修复更新比实际年龄的普通水平加快了10倍，而皮肤的更新时间最快，达到240倍。因此，您身体的功能此刻已部分具有20岁的活力，而皮肤表层已有70%得到更新，相当于5，6岁的孩子。”

雷米的眼睛一秒都不想移开自己这张新脸。如同粉丝仰望自己的偶像，她隔着轻薄的实验专用手套抚摸粉嫩如脂的下巴，“但是，它能保持多久呢？”

“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柔嫩，一点小刮擦都会损坏它们而留下伤疤。因此需要一段时间给皮肤一个平稳的巩固期，直到恢复正常的弹性和韧性。接下来就是紧重要的L8疗程，您除了进食时间，将全天搽涂皮肤防护霜，独自生活在密闭的无菌房间，为期三周。这将考验您的抗孤独能力。”

“密闭……好吧！为了重获青春，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您真勇敢！雷米，我和凯莉也住在实验室。我们会一直陪着您。”

都市的近地面已是黄昏，高层建筑仍披裹明亮的余晖。洛希俱乐部屋顶金光熠熠，肥皂泡簇的外形像一群正在分裂的细胞。

在洛希俱乐部某间贵宾休息室里，奥森看着提娜在给雷米补妆、调整礼服的装饰。过去三天里，请来的礼仪培训师已经对雷米进行了高端社交技能的培训。此次亮相，既是最后检验FY6.0对人体精神状态和智力的无害影响，亦是为将来雷米作为FY系列药的首位代言人做一场热身秀。

“今天，我们要看看前面的封闭生活是否影响您的社交能力。现在站在社交众人面前的是位全新的女士！亲爱的雷米，施展你的智慧和风采的时候到了！”

在通往酒会大厅的过道上，奥森再次叮嘱雷米，不要与明星们接触，尤其是那些职业演员，因为职业演员是一群镜像神经特别发达的人，极容易使人共情反应而情绪失控，造成体内激素无法预计的变化，引起FY6.0未知的副作用。

“记得聚会结束后和提娜回到研究所，及时检测全部细胞的数据。现在的你是多么完美！”奥森以坚定如常的目光浏览了一眼雷米如今秋波微漾的两眼，托着她的两肩轻拥了一下，分开的一刻将她轻轻一推。“好了！去吧！”

雷米觉得礼服远没有以前那么紧绷。昨晚熨烫之前，它已经被压在箱底十二年了。雷米记得这套晚装是杜洋，她的前夫，为庆祝第一次升职的聚会为她订做的。那时的她青春洋溢，就像夕阳照耀俱乐部屋顶反射出的光芒，旁若无人地闪烁。那种骄傲多么美好，却只短暂地停留便杳如飞鸟遁入记忆深处。杜洋总是做作地离她一些距离而让她处于旁人的包围之中，如同慷慨分享某件收藏品——后来的她领悟到这点时便开始对男人的情感产生了怀疑，以至最终丢弃了关于爱情的一部分幻想。

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过，骄傲正在一点点从心底升腾，最终渗透到雷米的所有动作细节和神态里。她轻扭腰肢微摆右髋，使礼服的裙裾恰好以同样的节奏在体表摇荡。衣料于某些部位荡起的褶皱能让大脑自然生出美妙的遐想，不过紧绷点儿也许更好，省去遐想的过程直达欲望的根源。一年前的自己根本不会有这样她过去认为是出格的想法，她确实变了！或许FY6.0改变细胞的同时，还改变了人格？

海豚群雕方向有关注的目光——崔廉，本城著名媒体评论家，人设为学富五车麒麟男，是奥森分享给雷米朋友圈的第12号好友。他倚靠幼豚雕塑正与满面仰慕之情的年轻女孩交谈。在雷米经过时，他恰当地在侃侃攀谈的间隙挪出少许注意力，确定地向雷米扬了扬眉眼，好像她是他仍保留着美好印象的曾经合作嘉宾，抑或可能的未来合作者。当然雷米对那副完美的派头没有任何心动，她回以发现珍宝之笑——一种加速度遽增的笑，社交培训师说这是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笑法。评论家是一种兼擅文理科的动物，调换形容词和语气就能轻松把对故事的评论词移植到新闻上，那么将对旧人的赞美转献给新人，便是合理的推断。雷米不想再领教这种把戏。上电视的虚荣心比被前夫当作收藏品好不了多少，雷米想要得到更多。她的目光果断地从评论家耳后那灰亮的稀发移开。

大厅一侧一个熟悉的走姿晃动。雷米转头的一瞬全身无力了片刻，前夫杜洋也参加聚会！他的侧影很快淹没于旁边黑的白的紫的身影里。雷米镇定了一下，很快转过身，拾回几秒钟前的自在，向取饮处走去。

“嗨！又见面了！”

雷米熟悉这个声音，她握着杯子手心有点发凉，脑子里捕捉最能尽快结束碰面的语句，然后转身面对杜洋。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了人了！你……的背影太像我的……一个老朋友……长相也有点像，只是您比她美得太多……您太美了，简直就是电影明星……”

雷米狂跳不止的心恢复了正常律动，鄙夷闪过眼眸，对陌生人没来由地鄙夷显然极不礼貌，她掩饰地眨了眨眼把杯子举到腮边。她决定装傻。毕竟一切都结束了，何必使关系再变复杂呢？

“您好……先生怎么称呼？”提娜告诉过雷米，她的声带细胞已回复二十岁的鲜嫩，所以声线早已截然不同。但她依然不想多说什么。

“杜洋！您……是和先生一起来吗？哦！看样子不是，您是那么的年轻！您是今晚聚会上最美的女士！哦！最美的女士应该了解下今天酒会上最昂贵味道最美的饮品。请您过来这边，”杜洋以雷米从未见识过的殷勤扶着她的胳臂，慢步走到长桌中央，向她介绍道：“您看，这款饮品是专为此次聚会特意调制的。味道相当美妙！我们公司是这间俱乐部的供货商之一。所以我很了解宴会上的用品。您尝尝。”

“谢谢！”雷米拿起一杯绯红碧绿相间飘浮着桔红色油滴的饮品。杜洋目不转睛看着雷米的脸，在她咽下饮品的一刻同步地吞咽了一下，眼神呆滞几乎不能自持。雷米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目光移向远处，向恰好正在凝视她的崔廉送去一个甜美的笑——社交培训师告诉她这种笑称为声东击西式。雷米礼貌地把杯子举高了一点。“您是崔廉的朋友？以前没在这里见过您！您是这个大厅里出现过的女士里最完美的！能碰一下杯吗？谢谢！我想成为您的男朋友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杜洋碰杯的手微微颤抖。“能留下联系方式吗？”

“哦，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雷米向数米外人群中向她注视的男士之一点个头说道。

“啊！他真是够幸运！我想任何见过您的男士都希望能取代他！嗯…….让我再给您介绍……这款餐桌迷你空调器，家里常备，招待朋友极有面子……”

他朝远处那个向他招手的穿紫色礼服的女人挥挥手。“对不起！我的老板叫我了！这是我的名片。认识您真是我的荣幸！”杜洋在雷米手接名片时温柔地碰了下雷米的指头尖。“希望一会儿还能与你聊会儿！”

雷米心里冷笑着叹口气，穿过客人稠密的地带。男士们的眼神像灼热的细流穿透空气向她射来。露台是个透透气的好去处。

露台没有人，像个暂时空落的舞台。人们相互的兴趣还未到达找个清静处私聊的程度。雷米走回大厅，向侍者换了一杯鸡尾酒，回到大厅中央。她的走姿带动酒杯晃动着——那是一种专属于社交的夸张姿势——橙黄、粉红和紫动三层颜色的饮品摇荡着几乎要相互融合。那里，人影离离合合晃动着，突然，半张熟悉的侧脸跳出影影绰绰的人群，正向她这个方向转过脸来，杰拉德！雷米顿觉头脑中仿佛有极远处的雷声，九个月来习惯于被压制的欣喜像水管裂缝里嗞嗞钻出的水，在胸口下一点点流淌。她捏紧高脚杯的细脖，没有了夸张的社交走姿，步伐稳重地尾随那个摄人心魄的背影。

杰拉德正在走向露台！

雷米拎起裙角以最快的速度并且最小的幅度迈步穿过人群。露台空无一人！难道自己看错了！她决不可能认错那张曾经日夜萦绕在她脑海里的脸。突然，露台角落那棵紫薇盆景后发出两声咳嗽，是杰拉德！

“啊！真的是您！我以为您走了，消失了！”

“哦！你好！”

当杰拉德转过身来像个老朋友一样温暖地看着雷米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您！您是在……跟我说话？”雷米突然记起博士的特别嘱咐。挺直身体，努力保持社交中女人应有的矜持，并适当地让表情带上一点惊喜，一点口吃：“您……我们认识吗？我是说，我当然认识您！我是您的粉丝！我看过您演的很多电影，我非常非常喜欢您！”

“所有粉丝都是我的朋友！”杰拉德温和地靠近雷米，“我刚进来就注意到你了，很奇怪，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也许在某次首映式……不，我不可能记得某地的首映式。总之，你好像是我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就像……我童年的玩伴！”

“天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生在不同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太荣幸了！”雷米好像脸上每个皮肤细胞都在微微地颤抖。

“没关系，现在认识了。看，那画不错吧！我喜欢这种风格。我是个怀旧的人。过去的人们其实更幸福，他们有那么美好的大地和星空……”

他俩从风景画聊到美食、音乐，雷米发现他比她想象的要更懂音乐，她立即在心里决定，实验圆满结束后，一定要为他奉献一场专属他的演奏会，而演奏的曲目将隐藏她希望向他表达的美好情感。

“看，这云团多么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地平线上一大片镶着金边的云团在晚霞的映衬下竟有庄严的气势。杰拉德似无意地像老朋友一样地碰了一下雷米的胳膊肘。

雷米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那是昏睡多年的害羞，也是一种鼓励，顿时她手心出汗，渴望拥抱并亲吻杰拉德。她现在理解八卦新闻中那些粉丝强吻明星的举动了，离自己热爱的偶像这么近，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持得住的。她忍压自己的冲动尽力保持礼貌，机械地点头称是，但是禁不住地还是痴痴地望着那张迷倒千万人的脸庞。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杰拉德向她笑了一下，那笑里庄重无邪，像尽职的天气播报员。

雷米为掩饰自己的刚才心中生出的轻薄，指着露台角落里的一幅画，故意失声喊道，“啊！石拱桥！很像我老家一座四百年的石拱桥。”这幅画正挨着帷幕，如果帷幕没有完全拉开，画不易被人观赏到。

“是的，很多这样的小石桥都有几百年历史。很漂亮。”

“这是您画的！”雷米在画的角落发现了杰拉德那别有个性的签名。

“这幅画是我捐赠给俱乐部的。前些年画的。那时候我一共画了六幅，童年时的家乡景色。自我感觉都比这幅好，”杰拉德点着头凑近画面，抚摸着桥下水流的油墨沟槽，有点儿得意地退后眯了下眼，对着雷米做个鬼脸：“所以我把这幅捐了！有空到我家来，为我点评一下……当然这幅也不错”他借着将帷幕拉开一些的动作再次碰了一下雷米的肩头便挨着不再离开了。雷米一阵头晕只觉得视线模糊了。突如其来的温情几乎把她融化了，她终于无法保持矜持，转向杰拉德，抓住杰拉德的手臂：“杰拉德！我……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您！很多年了，自从我第一次看您的电影！我一直很爱很爱您！”

“我想我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想呆在你边上！”杰拉德旁若无人地拉起雷米的手，把她的所有手指包在自己的掌心里，低声地说道：“跟我来。”

雷米紧挨着杰拉德，从大厅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小出口离开了一众喧嚣。她脑子里满满的全是他抚在她后腰上的掌心的温暖。

大厅另一侧，奥森被几位华丽的中年女人包围着，从背影看他正在解说什么。提娜正在向雷米走来，几秒后，却在一尊两臂缠着钻石飘带的维纳斯驻足，背对大厅的出口。

雷米关掉所有的联络方式，随着杰拉德来到他的郊外别墅。

夜已深，雷米尽情享受杰拉德的爱，她觉得这已超过了参与FY6.0实验之前的预期，这是真正的爱！没有丝毫的掺杂。

柔美的乐声萦绕在雷米和杰拉德的脚边，除了听不清的低语，只有淡淡的夜来香触动着感官。爱情正搭载音乐的旋律和夜的暗香，将FY6.0九个月来成功促生出的那部分端粒一点一点分解。

直到晨光灌满卧室，雷米仍沉浸在洒满幸福的睡乡里。突然，雷米被遥远的一声尖叫惊醒。她翻个身，揉开惺忪的双眼。所有感官像积雪融化渐渐苏醒。脸上微微有点痒像头发拂过。

尖叫还在继续，就在自己身边。“到底怎么回事谁这么烦……”她慢慢睁开眼。杰拉德正站在床边，身体僵硬、恐惧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珠鼓起来几乎要弹射出来，双手颤抖着指着雷米说不出话。

她回想起昨天酒会前后的事情，“您起得真早！怎么……世界末日了吗……”

雷米腮边的微痒在加重。她极想像往常一样痛快地挠几下，但立刻止住了指头的冲动转为轻轻的按压。刹那间，她全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指腹上的触感告诉她摸到的像分明是皱巴巴的旧橡胶手套！

“呯！”台灯在雷米面前的地上砸裂成碎片。

杰拉德边叫着边激烈后退：“你是谁？你……魔鬼！快滚！快！离开我家！”杰拉德后退到门时摔倒了，立刻跌跌撞撞爬起来，冲出卧室。他踉跄的脚步声随着大门慌乱的碰撞声消失了。

“杰拉德先生！您不吃早饭了吗？您怎么了！”大厅回响仆人的喊声。

雷米的意识渐渐清醒，确信自己的脸一定出问题了。她胡乱裹了件睡衣跳下床，扑到镜子前。镜中的女人眼眸精亮，却被密而细的皱纹包围着，脸颊布满块状阴影，像电影里面怪兽的鳞片，下巴以下一直到脖子锁骨都松驰发暗。一刹那，博士的提醒如万钧雷霆，在雷米脑子里炸开来。

这场没有报备的爱情，不仅令她的生物神迹在一夜之间终止，并且报复般地快进了二十年！雷米吞着自己喉咙里惊惧却无声的尖叫倒下了。那张貌如妖怪的面孔和一天之前骄傲的美貌叠在一起，永远刻在了已无生命体征的视网膜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