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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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蔼林娜还是不接电话。
整个下午，王甘靠在窗边不想动。指间半截烟其实全是自燃的。得买个烟灰缸了。两个星期前他开始抽第一包烟。夹着烟的感觉让他平静，能观照到自己和其他男人其实差不多。谁对生活的挫折都没豁免权，尤其在与女人相处方面。
失业的郁闷不过是暂时的，愈来愈不能忍受的是空荡荡的屋子和冷清的夜晚。
窗口正对着那组霓虹广告灯。天一黑，裹着辉光的咖啡豆在造型优美的咖啡杯旁一颗颗滚出，渐渐淡化；一道道垂直的光条彼此上下追逐，表意热咖啡袅袅的香雾，令人欣喜而向往。那天晚上，她和硕大的行李箱渐远渐模糊，毫不顾惜他胸口下滴着血无力的律动，终于消失在霓虹灯辉光里。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也许进了地铁站，然后去了高铁站回老家寻求父母的庇佑；也许她继续沿街道走，去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或是平时她提到过他却丝毫没在意的女性或男性朋友家。
霓虹灯管下方的“碎花缤纷”店面不小，装饰清雅，各种花草填满了所有小角落，明星的曼妙姿容随处可见，所有卖品的价格却让人放松，因此王甘常舍近求远约蔼林娜来这儿。在粉碎咖啡豆逸出的醇香和萨克斯柔慢的乐调里，在那张有斯嘉丽约翰逊和杰西艾森伯格相伴的桌子旁，储藏着他俩邂逅的神秘惊喜和带点儿焦虑或小愠而后重归于好的酸甜。就在他俩爆发最激烈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争吵的前一天，整条街的门店都关门了，告示说装修将持续40天左右。一想到不能和蔼林娜面对面啜饮而后和好，对王甘来说如同屋漏又逢暴雨。
王甘推开窗子，热气令神志昏厥了一瞬，他捏紧烟头将它弹出数米外，用力关紧窗子。
挫折，令人更明白真正要什么。
机器伴侣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一年多前还觉得这事儿挺荒谬。地球上的女人多了去，何必花大价钱买台大电脑陪伴自己，即便人形皮革再柔软再妖娆，抱着一堆芯片电线能安心入梦吗？一个月前，两个早已记不起是谁的“朋友”，在社交网络秀出与伴侣机器人同居的美妙感受。王甘佩服这种堪比第一次吃螃蟹的勇气，但他自从尝了一点儿红膏就全身爆发荨麻疹，便与这种美食家眼里的极品彻底绝缘。因此他觉得这种事情显摆的意味多于真心的分享，这种人形智能机器今生都不可能和自己有关系。但王甘也有着人类自相矛盾的通病，愈是认为自己无法接受的，愈是突然就接受得不留余地。
地铁轨道内壁上，散落的物品在可爱的机器女孩动作微笑间一一归置，杂乱的房间正好在车厢的惯性被完全遏止时变得整洁有序；某天应聘途中，电梯厢角落某俩人的窃聊，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清清楚楚地钻入他耳中，叫……生理健康服务机，品牌的字样有点儿暧昧意味；还有朋友圈那两款陪伴人偶，听说有多种可爱的造型，人型最贵……王甘抑制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搜索市面上常见伴侣型机器人的价格、配置、外形和售后支持，反复比较最后锁定“懿伴”。选择这个品牌其实是因为样机图片像极了深藏在记忆里的那张脸庞。如果能延续旧梦即使仅是象征性地，对王甘也是莫大的安慰。一件事的结果，不能仅靠想象预判。他立即联络这个品牌的服务电话咨询相关信息，找出离寓所最近的销售店，定下第二天上午的参观时间。
这本不是他的节奏。他有拖延症，懒得解决日常生活的任何问题，对该做些什么才能使生活更有趣味更是毫无概念。卧室一角的蜘蛛丝网扩展到半壁天花板了，可他总在第二天早上就将清理蜘蛛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该报修的洗衣机漏水一拖再拖，要不是蔼林娜喊来修理工，阳台的地板砖一定会被水浸得全部松动；一推就吱哑响的衣柜，蔼林娜催了又催，终于在柜门差点掉下来的一刻他才拿起锣丝刀；水电费常常得再加上一小笔他不敢告知蔼林娜的滞纳金。这些本来都是睡一觉就会被大脑删除的东西，但蔼林娜重复的引用于每次吵架中，把它们变成了与人品关联的长期记忆，并且贴上懒惰、无能、性格缺陷标签，她说他毫无绅士的影子。
他想做绅士，但自己真的不懂如何维持与女人的关系。和初恋女友的分手是年轻气盛的鲁莽决定，至今令他悔恨以至独身八年；他曾答应给第二任女友的北欧深度游，因公司意外杀进一位竞争对手替代了他的晋升加薪，而成为遥无定日的计划，当他追问她背叛他的原因时，她叹息着列出一条条令他不解的往事：陪她听音乐会迟到半小时还穿着七分裤沙滩鞋，常常在美妙的乐声中打瞌睡、乐曲的尾声还在回旋就鼓起掌来，使她在一班衣冠楚楚的绅士中间手足无措很没面子。但他确实没法陶醉于那种氛围，宁可被骂是牛也不愿脖子箍着领带保持腰背挺直两个多小时，况且他已付出了宝贵的时间和不菲的账单。第三任女友的分手感言则抱怨他除了喝咖啡和偶尔的吃饭，几乎全宅在家里，从不参加朋友的聚会，没有任何户外运动，一陪她逛CBD就抱怨腿酸，更别提特别的日子能给她浪漫的期待了。但自己对户外运动根本提不起兴致，也因从小就不擅于交际而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所谓朋友全是老家青少年时期的同班同学。宅在家里省去了多少应酬的花销和无谓的精力损耗，有什么不好？
王甘觉得相处久了女人都会变得难以应付，自己的好言好语和陪伴都无能为力。蔼林娜离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他的失业，他记得有一次，她用极尖锐的高音说不能养家的男人是窝囊废。虽然她在他就要对号入座之前就指出并非针对他，但他最需要的鼓励她却总是无睱顾及。三个月来他努力找工作却总是无果，为避免令她对自己失望，每次他总是以等待复试来避开她的询问。平时各忙各的倒也相安无事，可是一到周末总会莫名其妙吵起来，稍稍不合她就能火冒三丈，他知道她在某网购品牌做客服很辛苦，因此每次都是他偃旗息鼓先向她服软。而且他认为在所爱的人面前不必太在意自尊，正如对待能给予自己一份薪资的工作的态度。那天那场大吵之后，他在楼道拐角连抽了3支烟后决定彻底放下所有的自尊安抚她，可她还是走了，带上了全部行李。相处的两年来，他一直在放低自尊——以她与婧婧长相的相似度，值得，但那天还需要再放低多少自尊才能挽回暴怒的她，当时郁怒充塞胸口的他也不得而知，只好任由这份最长的爱恋戛然而止。
女人的情绪如同捆绑在矫情虚荣下的隐形火药包，不，是藏匿于一顿美餐之中的迷你炸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间会爆炸，一再将王甘缠绵绻缱的期待砸得支离破碎。
厌倦了无休止莫名其妙的认错，再也不想把精力花在解读女人的情绪上！让绅士见鬼去吧！
很幸运，优越于地球上任何一种其他生命，人类在进化中发展出了科技，科技改变生活！生活——王甘突然发现了以前没有领悟到的深层意义。
整洁美好如样板间的家、与美人围坐热气氤氲的餐桌、春宵融融的静夜……这些活着的简单幸福，可以完全由自己来决定！
王甘把自己抛到床上时已过子夜，期待的兴奋使他难以入眠。他不能自已地反复比较最快的公交路线，一次次合计资金管理卡上五处帐户的余额之和，黎明将曙才滑入睡乡。
二
自然醒来已过了9点。王甘忍着因过于激动而导致的气促踏上环城公车。失业以来，存款余额持续地一点点下降，他不想再为那辆半旧近地自驶车再花昂贵的升级费，催促升级的招手和笑脸每隔一天的中午都要在手机上颤动至少10秒，但他几乎不懂得拒绝人，只好信口预约了一个月后升级，来杜绝这种几近勒索的推销，说不准还真的很快就找到工作，升级费就有着落了。手动开车已多年没操练，因担心未升级的车子飘在低空航线上会出问题，这五个月来他出行都是乘公交或者安步当车。
公车两旁，蔬果采摘超市大厦缓缓向后移。丰硕的果枝摇曳，顾客们走在狭窄的斜坡上，手伸向中意的蔬果。
和五六十位乘客同乘只是上下车那当儿有一点点的嘈杂，花费却可以省去很多；公车的车厢除天花板和座位的部分几乎全是透明的，对不常出行的人还相当乘坐观光飞艇呢。
车厢里约八成座坐上了人，很安静。微风拂扫两颊令王甘放松。他喜欢这种群居中的独处。与一群陌生人共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互不交谈却能共享群居动物的安全感，然后到达各自的终点，无须顾忌，各走各路，这对于王甘来说是一种舒服的状态。很多的社交场合常让他很不自在。比如聚餐，对王甘来说，除了和父母兄妺，和不熟识的人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常常是神经紧张而非味蕾欢快的记忆。他始终觉得吃饭也是需全身心进行的生理活动，应该也属于私密。
“美好生活”商城形如倒立的巨形塔螺，“螺脊”被漆成银白色，像天使从深空抛下的完美螺旋形飘带。环城公车的影子在玻璃幕墙上水平来往穿梭。
嵌在大厦中央的坡道每隔数十米，就有一条家用机器人的广告。顾客向上走的同时，对科技创造美好生活的具体憧憬也渐渐成形。中轴处有电梯，却不对普通顾客开放。票价昂贵的代步车上没几个乘客。坡道右侧是栉比的门店，虽说是周二，却依然顾客盈门熙熙攘攘。“保洁小蜘蛛”在店玻璃、天花板、窗帘布上逐行爬行；“收拾小章鱼”翻越桌椅柜，触手两支探路6支捡拾，忙里偷闲唱着蓝调；全能消毒柜发出轻柔的女声：“手机、积木、书正在无菌除尘；拖鞋、球拍、球杆等待中。”；成人摇篮缓缓地微微摇摆，躺里面的老年体验者已惬意打起了呼噜……围观的顾客脸上神情复杂，热切、羡慕、挑剔、不以为然不一而足。在这里，再熟悉的人擦肩而过都注意不到彼此，因为机器早已夺走人们对相互的注意力；天花乱坠的功能描述令大多数人对于便利两个字的判断力也降至零点。
王甘一次次克制着走向这些闪着叫着飞着蹦着爬着的小东西的冲动，反复默念着“懿伴”伴侣机型号，搜寻每个店的门牌，终于在小腿积攒的乳酸到达极值、两眼因视觉疲劳鼓肿得几乎闭上之前，找到这家叫“幸福一生”的懿伴销售店。
“……没关系，再看看这个闺秀版KU7M。朝夕相处的，当然要对得上眼。它是一款升级版陪伴机，也就是平常所说的伴侣机，月销过百款，也是本日优惠活动的品牌之一。”钱经理的服务牌上写着暖心销售员。
第五个女孩一袭没膝葱绿长裙，左手扶髀款款走到王甘触手可及的地方。裙边和齐肩黑发以不同的步调相同的倍速摇荡着。正是昨天王甘看中的款式。她的目光游离了一小会儿，落在王甘头顶上方。虽然知道面对的是激光三维影像，但王甘还是局促生硬了两秒种，锻炼了十几年对自己身高的坦然荡然无存。但女孩莞尔一笑，扶髀的手顺着裙边滑升到腰间，淡定自转一圈，复投来艳羡似的惊鸿一瞥，额前两缕深褐色卷发摇荡到了眼外眦。这次回眸的视点下调了至少10厘米，正好四目相对。王甘脑子里某个地方猛地似被针扎了一下。眉眼嘴角间的嫣然，润玉般的左腮上的小涡，果然太像了！记忆的闪回猝然占据大脑：初识的月夜长聊，爱恋的胶漆相投，暂别的痴情泪奔……终难拒绝的分离。蔼林娜是她的回归，却同样以离别收场。王甘表情呆滞掩盖胸口下的瘫软，他预感到新愁旧恨就要涌出心来，赶紧制造了个干咳并使眼神显得迷茫一点，用力抿唇挤出一个假笑：“很……很美！嗯…….她能做什么？”
“所有家务事。首先它是个好厨师，能做20道基础家常菜，调换食材至少能搭配出至少1095种营养套餐。您别惊讶！因为它的数据库里存储了500多种常用食材的功效以及烹饪方法和几大菜系的菜谱，您只需告诉它您想吃什么，它就会满足您的口腹之欲，完全不输任何主妇。这是所有陪伴机都有的功能，升级后还能做各种药膳调理身体。”
王甘身体里一阵快乐欢腾。吃可是人生乐趣之首！他和蔼林娜也能做出三五个菜，但俩人对火候根本没概念，对调料的理解仅限于油盐酱醋。顶多再加上辣椒酱，因此在忽略胃肠安全和钱的困扰以及强调无后续家务的好处之后，出外就餐常是周末一大乐事。如今，一个人也得吃饭，不用动手而独享美食更是任性之极致。“她怎么做菜？和人一样吗？”
“虽然手臂足够灵活，但它到底不是活物，不如人体和油烟天然的友好，所以建议使用集煮蒸炒煎烧炸烤于一身的‘懿伴大厨’烹饪釜，赠送的。这样它更得心应手。”
烟气袅袅的青椒冬笋炒肉，蕃茄炒蛋，十锦炖一一浮现……视觉味觉的双重刺激在生物钟的驱使下，王甘舌下液体喷涌不止，本能地正要歙起鼻子，扫地机的噪音却不合时宜响起来，王甘咽下这最补肾的养生水时，灰尘在鼻子前方弥漫开来，虽细看已被马赛克化，王甘还是不自觉想抬手掩鼻。
“其次是保洁、归置的本领，同居者谁都希望对方包揽搞卫生的事…….”这一个月来，家里重新回到混沌状态，客厅处处都是东西；卧室衣服领带成堆，只有起床时被子那掀开一角的被裖是整洁的；那些往常被忽略的小角落就更加不成样子了……“……已经是现代家庭的基本配置。”至少有三十秒听觉是封闭的，断片的部分以后再看说明书了。王甘礼节性地在钱经理说话的停顿处点了下头。“尤其对于某些有残疾、心理、精神疾病等有严重社交困难的客户，陪伴机就是他们的家庭成员。”
展台多个屏幕正在播放陪伴机器人在普通家庭、街道、医院、养老院等环境的工作场景。
“我记得您咨询的是伴侣机，现在请您做一份心理性格测试，比较全面，我们将根据这些信息来配备您的伴侣机的数据库，以便更好地为您服务。”
测试在一个小房间进行。半个小时后，王甘如释重负回到展厅。
“我们将为你选择一款十分配合您的性格的伴侣机。物以类聚同气相求，性格相配相处才能和谐；相反，话不投机三句多，整天磕磕碰碰让人太累。对吧！我继续给您介绍。”
三
“伴侣机的功能就多了。它有很多了不起的功能，比如‘触觉’——机器当然无所谓触觉，它不是个生命体嘛——和其他所谓的功能一样，其实质只是模仿：模仿人。但数据，伟大的数据以及足够宽裕的计算能力，可以令“模仿”变为真实的“功能”。举个例子，它知道哪些东西要轻拿轻放，哪些东西必须用劲。前一秒以专业推拿的力度帮您按摩，后一秒您让它去搬动大衣柜，它会毫无违和地举重若轻。请看这边…….”
王甘这才注意到已经走到一面墙的前面，墙面上有两副头部和三对手臂。手臂穿墙而出，像踊跃举手准备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钱经理揿下按钮，其中一只缓缓向前放了下来。
“握手是懿伴伴侣机的招牌功能之首。体验下！很温柔的，您决不会感觉是在握一件没有生命的机器。”
王甘有点儿犹豫。弯下腰凑近这只准备同他握手的“手”。指甲粉白，跟随各自指头的形状而有大有小；掌外侧皮肤浅褐黄色，是只黄种人的手，皮肤下虽有隐隐分布的树形青筋，各指中部也有疏密不同略显窝状的横向褶皱——所有的细节远不及王甘自己那只曾无数次端详过的手繁复，而小臂内外侧虽也有明显的赤白肉际区，色泽却过于均匀和鲜嫩，加上从墙面伸出的突兀，也提醒他这是只假手。
“别担心，运行‘握手’的触值，也就是触觉阈值，上限只相当拿起600克的面包，也就是说它的最大握力是600克。所以很安全，不用担心指头被它捏碎。试一试！”钱经理鼓励道，神情有种奇怪的兴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尾随了两名参观者，正鼓励地看着王甘。
王甘突然有种要去撩抚猫背的冲动。这对他是项挑战，因为小时候家里养狗不养猫。他屏住呼吸，掌指以对称的姿势慢慢探进这只手中，随即一声惊叫，睁大了眼睛。这只手不仅温暖，当他不自觉地如平常与人握手时那样微微一攥，几乎同时地，自己的骨肉手掌也被这只机器掌的根根手指微微裹紧了有2秒。刹那间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王甘不禁摇头微笑，“不可思议！”
“很棒，是吧！”钱经理瞅准王甘的手与机器臂一分开，就关闭了电源，“老板要求节约用电。光控制这只手臂就需要63个处理器，老开着费电。费电是费电，但机器人也就这个小缺点。再看看这边。”
王甘目视手臂回复到起先的姿势，回味刚才的手感不由地竟有些感动，“好神奇！这是怎么做到的……其他部位也有温度吗？”
“哦当然！肩、胸、后背这些大的地方，以及眼皮、鼻梁、嘴唇、耳朵这些小地方，摸起来都是温热的。其实保持体温的课题早在40年前就已解决，原理很简单，皮肤中有一层传输网络，热源即上千个微处理器及数万个元件运行产生的热。”经理自豪说道：“懿伴只出品让人温暖的陪伴者！”
王甘表示感叹，眼光在展台上搜索，“没有伴侣机吗？”
“嗯是的，成本的原因。整机不展出。”
黑暗的展台角落突然打出一束光，光迅速散开成一幅情景：一对西装旗袍男女在竹林间漫步。女人穿着浅紫色旗袍，细白颈项之上，时而妩媚时而清雅，正是刚才与王甘四目相对过的女孩。
王甘发现，几名尾随的参观者也都被此光影女人惊艳到了。他转向钱经理；“法律允许与机器人结婚（俺虚构的）是吧，这……它真的能成为人的伴侣吗？”
“哦当然！伴侣机就是充当人类的伴侣呀！生理方面当然是没问题的啦。它不仅外形是人，而且表皮下面有大致的骨架，骨架里有象征性地的五脏六腑，因此令用户有同类的认同感。而它最杰出的功能是精神陪伴。”
“这决不只是广告词，它有坚实的软硬件基础：它的数据库里有关于人类所有情绪的海量的数据，因此它不仅能识别您的任何一种表情，也能模仿人类互动地做出表情显示某种情绪，比如说，它看到您对她笑，她就回报以笑；它看到您有点忧伤，它也会使表情凝固一些显得与您共情，等等。当然，如果情绪是负面的，可能伤害到人类，这样的指令就会被自动去除。和它在一起，您时刻都会自在、舒心、很快乐！”
看到王甘故作质疑却掩饰不住好奇的表情，钱经理像朋友般拍拍王甘的肩头：“大家都希望伴侣能为自己作些改变而不愿改变自己去迁就对方。说实话，谁不喜欢只会讨喜永远不会反驳、一切由我作主的伴儿？但这样的人类伴侣根本不存在！所以人和人做伴就没法那么顺遂、随性，常常得委屈着点儿自己来求得共处的和平，是吧！和女人相处尤其……唉！古代圣贤都说过女人不好相处。您看古今中外有多少伟大的男人，或是学问五车的先哲或是征服世界的悍将，对自己的伴侣却只能懦弱妥协无奈敷衍，他们的人生能幸福自在吗？我……我们的客户里就有许多成功男士，因为受不了女人最终选择了机器伴侣。呵呵关乎客户隐私，我就不举例了。如今的女人更不得了，情绪化泛滥是常态。”王甘顿时涌出强烈的共情，摇头感叹：“对！太情绪化。使起小脾气真让人头疼！完全搞不清什么情况。”
“机器人没有脾气！它只执行对人类有益的程序，也就是说它的一切行为都以满足您的意愿为目的，当然意愿必须是合法和正常的，在这个前提下，您叫往东，它不会向西，您叫它和您聊会儿天，它不会跟您掰腕子，很听话；如果您叫它替你把竞争对暴打一顿，它是不会执行的，因为随便打人不合法，这种情形下，它会开导您安慰您。呵呵，机器人很聪明的。”钱经理停顿了一下，遥控放大了KU7M的尺寸。女孩发丝飘飘和儒雅的中年人并坐聊天，时而低眉莞尔时而支颐不语，令人倾心。
王甘按按口袋里的资金管理卡，深深吸了口气，尽力使表情淡定些。
“这款KU7M伴侣机还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它24小时忠实记录您生活的方方面面，把收集到的大量数据传输到客服数据分析中心，通过研究分析您的微表情和微动作，来学习更默契地与您相处……”
王甘突然有种担忧：“传输到你们客服中心？”
“呃……您放心！”钱经理收起手中的遥控器，神情变得严肃，“这些数据将受到严格管理，只被合法地使用，绝不会被共享作为他用。合同里有相关的隐私条款。请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便于无微不致地为您服务！顺便说一下，懿伴产品绝对遵守国际SAI标准学会制订的《机器人金手册》（俺虚构的），手册是在阿西莫夫先生首倡的三定律以及三十年前英国标准协会发布的《机器人伦理设计和应用指南》的基础上制订，重申并强调了机器人永远服务于人类的铁律，我们懿伴制造将承担与机器相关的所有法律责任。几年来，我们的设计者在频繁提醒人类的主权、杜绝机器人不规范指令等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使用我们的产品很安全！我再强调一遍：它只为人类服务。”
“就是机器人不会造反的意思，我知道。嗯嗯……稳定性怎么样？我不希望她……家务做一半却死机了，嗯那个词怎么说？有bug？有评论说如果出现程序死循环，机器人就只是一具提线木偶，如果断电，机器就是一堆废铁……”
钱经理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哦！不可能！那就对科技太悲观了！你知道，如今的机器人，应称之为超微型多系统智能计算集成体，早已不是四十年前功能单一的“家用机器人”，它具有众多的数据处理器，处理数据的方式已能近似人类神经元的工作模式，且最高处理速度已达到200亿MPI，具有超强自我学习和纠错的能力，不是那么轻易会断电或死机的，即使发生概率极小的的意外，远程监控系统也能即时了解并及时派出救援，确保系统正常运行。这方面您不用过虑！数据显示客户的满意度一直都是五星。”钱经理看了一下手表，“您还有其它问题吗？优惠截止到今天下午1点。”
四
1.5辆普通低空两栖车或者20个空气悬浮涡轮的代价。如果只是普通版的陪伴机，可以省一半价格。王甘考虑到自己的初衷，觉得还是一步到位好了。
伸手去接签好的合同前，王甘的手心在衣袋里面来回蹭了好一会儿。生活的改观当然有代价，大改观大代价。没准儿还能改变命运，那就物超所值了。
两条激光横幅模仿织物随风起伏的样子，缓缓在大厅飘行，穿过几个迈着猫步的婀娜女孩，倾斜、扭曲又舒展开来了数次，但还是不难辨认出那几个由光影书写的文字：“拥有懿伴，幸福相伴！”王甘似乎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科技何时辜负过人类？他折好合同塞进衣袋。纸质合同有点碍事，却仍是只具法律效用的唯一合同形式。
运货电梯一阵响动后门开了，粉色大盒子滑出来，像一截超大的蜡烛。
大盒子一声短促的蜂鸣，弧面盖子有点迟钝地滑开来，拉拽着透明塑料袋开到约250弧度停了下来。超大的芭比娃娃！比王甘略矮一点儿，在塑料袋反光下，她好像半闭着眼，套着上下两件运动短装，双臂环绕，合抱着自己的上身，让他联想到木乃伊被白麻布缠裹前的姿势。
“这是它的初始姿势。已预充一些电，够新用户使用几个小时。”钱经理把“芭比”往右侧推开一些，让王甘可以看到内壁上的6个接口，“在这里充电。”王甘的心好像被提了起来，直到歪向一边的“芭比”回到直立站姿，这颗心才落回正常位置。钱经理指着四壁上十来个圆孔说：“这也是超声波自洁室。呵呵，机器不用换洗衣服，这是它的诸多好处之一。”说完，抽出包装绳。王甘发现充电口下方有一行标红的小字，凑近看，只见写着：伴侣机美丽、温柔、能干，请客户合理使用，切勿对其痴迷。
包装袋缓缓滑下。确实是半闭着眼。她双唇微启，发出的声音柔美含着羞涩令人动容：“KU7M35报到。”只见臂弯处数十条像条形码的线条快速闪烁着，同时两臂慢慢分开到身体两侧垂下。
“系统正在启动。正是按照您的心理性格特质定制的，和您相处起来将会十会契合。”
乐声停止，美女的眼睛开全了，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呼吸好像是多余的，王甘尽力稳住头颈，生怕视界会突然模糊。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一阵受宠若惊的小恐慌使他滴下好几颗汗珠。
王甘转到侧面观赏，她的五官完美，面容毫无瑕疵，其实并不太像初恋女友。“真是太漂亮了！太像真的美女了！太……太神奇了！”
出货时都能听到这样的赞叹，钱经理回了个没有鱼尾纹的笑。“懿伴只出产美女。不过长相可以定制，像鹰钩鼻，卧蚕眼，小酒窝还有美人痣，都可预先定制，如果需要特殊形状的胎记，或者平庸甚至丑的面容也毫无问题。”他打开KU7M35腰后的盖子按压着开关后关上盖子，熟练地收拾包装袋折叠起来塞进装箱盒外壁收纳格里。手指格子上两行字说：“标配。刚出厂两天。它是你的了！”
王甘深吸气努力移开视线，上前去，轻拉了下小指上的小卡片，KU7M35竟顺从地抬起了手臂。小卡片上，几个渐小的圆环叠在一起，这是懿伴销售机构的标志。标志下方印着：KU7M35 2049/05/28。王甘感觉到美女机器人的视线正向他转来，却还没有与他正视就停住了，令他有一丝沮丧。
“启动过程比较长，完全启动就流畅了。”钱经理解释道，“起个名字吧，方便相处。”钱经理递过一个小盒子，“全部服务都在遥控器上面。所有功能在你设定名字后会一一激活。”
钱经理为显示对客户的尊重，摊开手远远指着小臂说：“感觉一下，皮肤真的是非常细嫩。”
王甘极力压制着表情肌想放飞的欲望，张开十指轻轻抓住鲜藕般的小臂，马上又被火烫到似地迅速缩回手。温润软腻，如沐春风，那是一种初恋般的甜美兼具一丝外遇般的刺激。王甘眨了眨眼咬了咬牙，抵御着身心的瘫软无力。
“别紧张。一回生二回熟。”在钱经理的鼓励下，王甘伸出食指和中指像捏着一枚围棋子，摸索着按压KU7M35的皮肤，刻意显示自己不过是在检视真皮沙发。
“很像……真……的……女人的皮肤！咳！嗯……制造它的材质一定很特别吧？”
“材质并不很特别。令人觉得真实的，主要是因为皮肤的温感和体味。这款伴侣机具有专门设计的荷尔蒙功能模块，身体几个隐秘小部位能适时适量地喷发模仿汗液和激素混和的细微气雾，开启亲密功能后还会再增强。在亲密距离之内您会感受得更真切。呵呵，那真是既平常又神奇的体验！不过那是升级以后的事。”钱经理看了下时间，按动弧形门关上了装箱盒。“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了！王先生，请到餐厅领一份免费午餐。新客户培训在一个小时后开始。”
“呃，还有些注意事项：因为机器极其精密复杂，虽然有极好的屏蔽部件，请不要带它到较强电磁场的作业场所，比如电厂、医院的核磁共振室和X光室；以及人数密集的广场等热闹的公共场所。没有必要就不要带它外出了，毕竟是机器不是人。以后我们会按程序进行回访。如果您在十天的试用期之内对产品有任何意见和要求，都可以联系客服中心。祝您生活愉快！”
走进培训室的人数证实了钱经理关于销售数据的介绍。这一上午就有21台陪伴机售出。除了购买陪伴机的，王甘发现与自己“志向”相同的男女有13位。令他惊讶的是年轻人居多，而50岁以上的男女只各1位。也许选择机器伴侣真的需要某种勇气。王甘自觉属于年轻人里的老者，若干年后，他就是那两位中年人，不禁多看了他们两眼。表情呆滞，没有皱纹的皮肤透着冷漠，也许如果他们早一些选择机器伴侣，此刻的外表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师要求大家给自己的陪伴者起名字。起初他想称她蔼林娜，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牙根一咬，决定称她“婧婧”，他的初恋。只有“婧婧”，配得上他昂贵的付出。
可能是有风的原因，下午的炎热不那么令人觉得逼迫和煎熬。培训师刚刚提醒，陪伴机的初始状态是初次见面的家政人员，与陌生人的区别只是多了个名字。对王甘来说，婧婧远非陌生人，看她一眼，想像中失而复得的爱恋便多一分。这个家再也不会冷清空寂，与蔼林娜有关的记忆被抛到九霄之外。打开家门那一刻，王甘恍然竟有迎亲归来的错觉。
五
“请进！我的家比较乱！不好意思！”王甘喉咙有点干，已经有好多个星期没有以这样的音量在房子里说过话。“我……”他抢先几步穿过客厅向大窗户走去，却忘了要去做什么，搓着手来回转了两圈，这才快步推开主卧边儿上的小房间，把窗户开到最大。他清出小房间里的杂物，或扔到客厅或塞在自己房间的角落。物品几次从他手中掉落，他弯下腰一一捡起，看着婧婧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不帮我收拾呢？”
婧婧面带微笑毫不理会王甘，自顾自踏入客厅，像个好奇的儿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足足看了3，4分钟，又进到其他两个卧室以及卫生间，也上下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进了厨房，打开各个柜、屉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回到刚进门的地方。“环境信息初步收集完毕。请主人指示。”说完看着王甘，一动不动。
王甘突然想起培训老师说过：“相处初期，向它发出指令需注意格式，基本格式为：‘（陪伴机名字）请（……）’这后一个括弧里就是您给它安排的任务。试用期结束，它即学会自动执行各种日常家务……”清了清嗓子：“请……收拾这个小房间。谢谢！辛苦！”
王甘谢字还没说完，婧婧已经含笑走过来，一手捡起刚才王甘脚边的小桌扇，另一手同时麻利地将几件小物品快速归类，放入储物盒中。“不用谢。您是主人，婧婧的工作就是为主人您服务。有什么指令请说。”
“对对对！你就是为我服务的！我是……主人！”王甘自嘲地收起笑容，“不过我希望我们是好朋友，你叫我小王吧，婧婧……请：拿走这些袋子，还有这些瓶瓶罐罐，这些盒子和这几堆报纸杂志，都……整到这几个大箱里，按垃圾分类规则放在门口，周四会有专车来收；还有，婧请请把这些不可回收垃圾扔进焚烧箱，总之，请把这整个屋子都收拾收拾吧！还有，洗窗帘！嗯……可以明天再做。婧婧请明天把所有的窗帘都取下来清洗干净。”王甘想陪伴机应该也能预约，不妨试试。
“是！是！是！”婧婧的动作渐渐快起来，“嗯……主人！对不起！刚才我没能发现您需要我做的事情！非常对不起！我马上收拾所有的房间！”
王甘看着婧婧忙碌的身影，长长吐出一口气。长久以来的家务压力瞬间消失。他搓着手重新燃起打拼的热情。拉开抽屉翻出一册册的求职书。“有你在家我就放心了！我要出去一下。你知道，我必须挣钱来让我们过更好的生活，是不是？”
“是！婧婧会照顾好这个家。”
“6点半，婧婧请在6点半准备好晚饭，做两、三个菜好了。”
“是！您放心！注意安全。”
三个小时后王甘回到家，刚把剩下的２份简历资料扔在玄关台上就惊呆了。整个屋子处处齐整如新，洁净的窗帘依垂在发亮的窗户两边，地板从没这么干净。他蹑着脚把客厅和每个房间认真看了一遍，像参观朋友新搬的房子。
“主人回来了！我正在清洁墙角。”婧婧的声音从正在移动的挂衣柜后传出来。
王甘打开服务记录程序，1个小时前的数据跳出来。画面中婧婧的左手套着一只超声波的除污手套，右手套着一只吸尘抹布，正在清洁外形不规则、结构复杂的摆设以及无数的细小角落。婧婧的动作略略有点儿一挫一顿，所到处却精确无比，丝毫没有缺漏。
王甘抽了张纸巾，抹了抹平时不愿触及而总是积满尘垢的卫生死角，竟擦不出一星尘埃——即使请了保洁工、吩咐了半天也做不到如此完美啊！他连连摇头。这比蔼林娜不知强多少倍！蔼林娜自恃体弱，除了每天将所有垃圾扔进焚烧器，家务中那些重的难的脏乱差的活，以及高处够不着低处得深弯腰的，全属于王甘的责任范围。
婧婧走出墙角，王甘感动地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你太能干了！真是辛苦了！啊快坐…….我陪你，不，婧婧请坐……啊嚏……陪我坐……. 啊嚏坐！”因没有注意到婧婧围裙和头脸上的灰土，他狠狠打了几个大喷嚏。
“对不起对不起！真抱歉把您弄脏了！等一下。”婧婧先是拿了条湿毛巾飞快清理王甘外衣上沾上的蛛丝灰尘，接着脱下围裙，钻进装箱盒。一阵“嗡……”声响起来。音量不大，比起澡盆的放水声并没大多少。王甘稍微计算了一下，这电费一定比水费少花了很多。具体可查查说明书或者咨询一下客服。
让这么温柔的美女干这些粗活脏活，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王甘在厅里来回走着。三分钟后，婧婧跨出装箱盒，在王甘身边坐下来。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漫进王甘的鼻孔。“咱们来喝杯饮料吧！我来…..”
“您需要什么饮料？我可是个好厨师。”
“对呀，婧婧请……煮几杯咖啡。”
“是！主人。马上就好。”婧婧果然记忆力非凡，准确找出咖啡豆，搬出咖啡机忙了起来。不一会儿醇香在房间飘逸开来。
王甘在两杯咖啡里调入几滴奶和少许肉桂粉，将一杯推到婧婧面前，正要发表共享快乐的感言，猛然发现自己错了，婧婧身体里那些模拟的食道胃肠根本没法消受这些美妙的液体，她需要的只是充电！王甘并没有独乐的遗憾，马上喝下了第二杯。心里喷涌着的快乐激素，并非全由美味产生，他很清楚，另一半多巴胺出自某种精神享受。他惬意地品着第三杯咖啡，不再加糖——健康更重要。他闭着眼品味舌两侧残留的微苦，边感受味蕾的刺激边探究这种精神享受出自哪里。今天的咖啡格外的好喝。是这些咖啡豆在它们的出生地炒制时火候最恰好，还是炒制的工人那天刚得到女朋友的初吻，抑或是今天水管里的水特别纯净？对了，应该是因为今天最自在！境随识转嘛，心情就是一切！以前和蔼林娜一起喝咖啡，总得绅士地先为她调好适量的可可粉或奶精，他要注意别带入肉桂粉，一星半点儿都不行，因为她不喜欢；加入的量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还要注意她对咖啡的评价——和她一起做的事：陪她出外就餐、陪她逛街购物观光、陪她会亲戚，哪一件都自在不了！如果有某些细节契合不上她的感官，高八度的女音会随时爆发，他半天的情绪便会像人被塞进麻袋再被胡乱捆扎起来；而如果自己总是稍稍殷勤些，又会慢慢滋生她的矫情。满足女人被关注被呵护的虚荣心似乎是男人天经地义的事，因为男人也有要成为绅士的虚荣心。从今往后无需在家中辛苦地装扮绅士，这自尊彻底恢复了！美人相伴、唯我独尊，这是皇帝的待遇呀！舌尖游走于唇齿之间，王甘的骄傲和优越油然而生，坐着的沙发仿佛托起他的身体离地轻飘起来。
“您听会儿音乐。我该准备晚饭了。”舒缓的乐声里泉水叮咚，间或有鸟鸣啾啾，王甘歪到沙发里，昏昏欲睡。
不到二十分钟，菜肴的香气把王甘引到桌边。首次厨艺秀取得圆满成功，在笑意嫣然的凝视下，王甘扫光三道佳肴。刚推开餐盘，婧婧已收拾起来。一边微笑地建议他选择附近几个公园的某处散步五千步到六千步，他摇摇头说不想到公园去，说起邻居前些时候推荐的悠静雅致去处，婧婧两眼一亮，已规划出最佳线路。
“主人路上请注意安全！虽然您还不属于老年人，但为谨慎起见，还是请您戴上这个。”婧婧开启追踪定位功能，恭敬地把王甘送出门。
漫步林荫下，王甘越走越轻快。买下婧婧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六
婧婧像那桌上的电视机，不用时就安安静静的，需要她时却精彩纷呈。婧婧赶走了寂寞孤独，带给他的全是自在和欣喜，当然，还有帝王般的尊严。
虽说婧婧撒娇时面容有一点小小的生硬，各种神情也算不上平滑流畅，但王甘的理科生思维和知识背景很理解此类瑕疵，毕竟是机器，情有可原，权当极致的憨态吧。她有更多的优点呢。她做事快速而准确，决不会碰倒或摔坏什么。她一结束各种家务就来陪伴王甘，陪他聊时事新闻汽车旅游养生美食——她有一流新闻评论员的智慧和词汇量；和他一起唱歌，他唱不上来的，她那酷似某位歌手的嗓音总能无缝续上；当王甘焦虑于工作无着，担忧影响到远在乡村的父母的生活，婧婧会一口气举出若干中外励志故事，令他立即信心满满，恨不得立即出门去找工作；当王甘脑子里跳出对某个现象的任何疑惑时，婧婧马上变身全学科的深度搜索引擎，渊博的知识常使王甘茅塞顿开。虽然家中多了一个“人”，却永远没有盥洗间之争，电视遥控器、跑步机、阳台摇篮也都全为他一人独享，而她总是在一旁微笑陪伴；她不会过问他的收入，更永远不会抱怨、斤斤计较、懒惰、小心眼、矫情、爱慕虚荣，变卦、疑心、吃醋和啰嗦，这些所有女人的毛病，婧婧统统没有，也不会喊累，家务全包还永远不会腰酸背疼，更不会粗心忘事。因为不是人，婧婧永远不会出汗，没有人体正常的分泌物，也绝不会喷发人类特有的令人不堪的气体，相反她的体味总是只带着缕缕清香，因而在亲密距离之内永远毫无违和感；她的牙齿没有接触过食物和饮料而没有口臭，永葆洁净，因而也不会有夸张的牙膏气味；因头发牢牢根植于完美的树脂头皮里且不会生长，所以地板、桌面、洗脸台或饭菜里永远也不会看到一根发丝，最令王甘满意的是，除了必要的机器保养小支出和比以往高一点的电费，婧婧没有任何账单。
或者因为精神状态越来越好的原因，两天来他接到的聘用通知越来越多，周五，他开始在一家知名的数据管理公司上班。薪水不算高但福利和工作环境都很让他满意，自驶车软件免费升级竟是公司的福利之一。又可以开近地车上班了。他不禁感叹婧婧真是他的幸运之神！
傍晚，王甘拉着婧婧的手走到窗前。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陪他望远。街角咖啡店上方的霓虹灯管在幽蓝的夜幕前闪着辉光，像一幅嵌在窗口的印象派画作。
“谢谢你！婧婧，你太棒了！这些天我好开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主人别再这么客气！我会骄傲的。”
“不不不！你这么这么好，骄傲也是应该的！”
婧婧骄傲地抬手拂拂额角的卷发，更加妩媚地看着王甘。
“真是太美了！‘秀色可餐’这个词一点儿也不夸张呀！”要是对着蔼林娜，这句话王甘就只能心里这么想，否则她会立即追问他是在哪里生出这个感叹的，可对婧姨，就用不着这么顾忌了，有什么想法自然就说出来了。“你这么美丽还这么懂事勤快，太难得！太难得！”指着秋千，“陪我来坐坐。”
婧婧慵懒地靠在秋千另一头，一手扶藤条，一手轻抚在锁骨下，颇有一番美人蹙眉抚心之美。秋千轻摇起来，王甘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婧婧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而空气中似有一种幽香，他闻闻空气，又靠近闻了闻婧婧，确定这种气味是婧婧发出的。这奇香竟令他有点儿神魂颠倒想入非非。他心中一动，冲向装箱盒，取出说明书，恰好翻到婧婧的结构说明。说明中说，本版本身体的腋下、耳后、手臂等若干部位，装配有仿真的体味缓释器，能适时适量释放成分为与泌乳素、黄体酮等女性激素相类似的气体，客户为其购置的衣物，务必注意穿着后不会遮挡这些部位。王甘脑子里跳出“亲密功能”，这是款伴侣机呀！他急切地翻到升级条款：“……人机交互数据达到3G时即可申请升级开启‘亲密伴侣’这项功能。”3G？他来回翻找，终于发现了几行小字：举例 聊天累计3个小时，或者一起做游戏累计2.2小时，并且为伴侣做若干件真诚的、有爱心的、感恩的事情，换算为数据相当于3G。
王甘很是兴奋，一夜辗转反侧。他知道婧婧无需睡觉，所以实际上可以即刻增加互动量，但这样做毕竟有违自己的作息时间，且这个时段聊天做游戏恐影响到邻居，因此几次爬起来想去叫她，终于还是又回到床上。
当王甘猛然从床上弹起，窗帘外已大亮。
早餐已摆在桌上。王甘匆匆洗漱毕，首先对婧婧的外表进行了恰如其分的称赞，拉着她的手一起坐到餐桌边。在真诚地对她的服务表示感谢后，特地经她的再三允许才开始了用餐。他品尝着咸米粥，对婧婧的厨艺大加称赞，并就粥的三个配料食材皮蛋、瘦肉及葱花的食用感受以及烹饪方法的扩展和婧婧作了详细的讨论，语气感恩而钦佩，用了整整29分钟才完成了早餐。之后，他边帮着婧婧收拾餐桌，边谈起昨晚看到的新闻，虚心地向她讨教结束中东数十年纷争的可能外交策略——据培训师提醒，当讨论的话题涉及面越广，机器调用的数据量就越大。午餐后，王甘搜索时装网站，按婧婧身材订购了三套新裙装和若干件他认为特有感觉的内衣，按照培训师的提示，裙装的拉链都在腰部。她收拾好房间、煮好咖啡后，往常的周末几乎都是歪在沙发一天的王甘关掉了电视，和婧婧一起玩了十来回的多米诺骨牌，当然他选择的都是些图案较为曲折复杂的，这样在游戏时能引发更多的讨论，也就是积攒更多比特。婧婧摆牌的速度令王甘赞叹不已，在他不小心碰倒某处牌时，婧婧飞快上前阻止了滑倒的骨牌，那速度和精准度几次令他瞪目结舌，佩服得王甘想真地就五体投地。他拍下了婧婧谨慎认真的样子，输入到她的存储器里作为对她的赞赏。
傍晚，王甘正在计算是否达到升级所要求的比特数，接到了懿伴客服的回访通知。20分钟后，提着多层工具箱的客服如约按响了他的门铃。“我是您的专属客服CS183号。您已具备功能升级条件。这次回访就可以为您开通亲密功能。”这是个和蔼的中年胖女人，因脸上厚厚的胭脂神情显得有点儿夸张。她为婧婧做了个三分钟的系统检测，在王甘帮助下，打开腰间的机盖，她对照手册在各个小仪表上操作着，话开始多了起来，“您的伴侣真美！我要是男人也会很快就爱上她。不过，小伙子您可是我遇到的升级最晚的，有的客户买了机器人没两天就要求升级。我觉得那进展是快了点。虽说是机器人，也该要一个相互磨合的时间，是吧！”胖女人站在配电箱前边调试的间隙，回头打量比她高一个头的婧婧，“真是个漂亮的小姐！完美无瑕！而且还永远不会老！真让真正的女人羡慕呀！”
王甘觉得客服大姐虽然眼角略显鱼尾纹、两颊那浅杏色的遮瑕膏下面，隐隐有两三块蛤壳大小的黄褐斑，但她的笑里有一种婧婧没有的意味，奇怪地让他联想到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壳的花生。
“我要给您安装一个电量路由器……”
“电量路由器？”
“是免费赠送的。机器功能越多当然需要越多的电量。升级自然费电一些。但安装这个，家里的其他电器就不会受影响了。”
王甘松了口气，“哦，升级还这么麻烦啊？”
“正规的升级需要同时进行硬件升级。曾经有客户私自买入兼容的软件升级导致公寓短路，引发民事纠纷；这，我们公司是不负法律责任的。还有，网络上传说自已动手打开机盖调整微处理器，能获得更多的功能——这也是愚蠢的，如果操作不当，会导致伴侣机内的散热路径受阻，身体的某个部位比如说脸上，可能就会被烫出一些微小的形变——虽然对主人没有伤害但破相终究不好。您一定不愿意有这些麻烦。请记住，一切升级都必须由我们公司的专业人员操作。”
“当然当然。我一定遵守贵公司规定。”
“还有，升级后要及时充电，每天充电时间会有所增加。因此请您理解，伴侣陪伴您的时间可能会减少一点儿。有其他问题请随时致电。”胖女人边收拾工具，边端详婧婧的面容和身段，几次把工具掉到地上，花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完工具箱，离开时还不停啧着嘴：“太美了，长得真是太完美了！可惜不是人。”
晚上，认真阅读说明书后，王甘兴奋地发出酝酿已久的指令。婧婧的体重果真如钱经理所说：“既满足公主抱时有分量感，又不致使体能不佳者掉链子。”
在确认电量充分，环境安全之后他完全放松了。身体重拾久违的兴奋，意乱情迷的一刹那，蔼林娜的名字跳到嘴边，一丝愧疚奇怪地闪过王甘脑际，但立即就消失无踪了。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七
太阳已高过窗子，远处传来轻轨的笛声。
街角人来人往，窗口中那街角的霓虹灯管，白天看起来像是一堆胡乱捆扎起来的枯树枝。
婧婧呢？王甘记得昨晚婧婧就躺在身边。他闭着眼尽力回忆婧婧昨晚的表现，可是记忆模糊一片，细节更是奇怪地毫无印象，但感觉分外享受，有种畅享美食的幸福。
几缕热气从菜罩冒出。王甘急切找了每个房间都没看到婧婧，突然听到“咔哒”两声。他快步走到小房间，果然婧婧在充电柜里。她正对着王甘，仍就穿着运动短装，裸露的合成树脂皮肤闪着大理石般的光泽但有着海豚的皮肤质感，身体的曲线相当诱人，王甘视线沿着肩头下移至腰，柜壁上两三排信号灯的反光正以固定节奏闪烁着，这瞬间掐灭了他很想伸手去抚摸的念头。仪表上显示充满电还需16分钟。
“我正在蓄电。主人请先用早饭。”婧婧的声音温柔含嗲，转过头来甜美一笑，脖子因皮肤缺乏皮下脂肪而扭起的几道长长的褶皱，随着她转回头去而慢慢平复。
“好。”王甘指了指婧婧专用衣柜里昨天买的旗袍裙：“今天穿这件……请上午陪我去看车展，在河西广场，叫……”
“‘SWIRLING’水陆空三栖微型车展。路程已规划好，天气晴朗适合出行。21分钟后出发。”婧婧的声音因隔着充电柜里有些发闷。
王甘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用力咳了咳，走到餐桌。蘑菇鸡肉小披萨，卷心菜和红豆燕麦奶。还真是每天顿顿都不重样。他的情绪瞬间充满了感恩。婧婧果然是个好厨师！
车展很不错，有多款两栖悬浮私家车具备在海岸线三公里之内自由航行的功能，价格都是他能接受的，他带回几本广告册打算好好研究，过个把月就能把它买回家。度假海湾区租个两栖车挺贵的，对于喜欢独处的他，自己买一辆更合算，真正的海上度假再也不是个难以实现的梦，而是每周都可以轻松做到的小事，只要能忍受偶尔的泊车长龙。蔼林娜最喜欢飘浮在海面上的感觉，如果她不离开，很快他就能给她这种美妙的假期，她欣喜而大叫着给他一个热吻的样子总是令他骄傲和感动。轻轨转弯时，车厢里的扶手排列成了一段漂亮的圆弧，这是有一次外出蔼林娜指给他看的。突然间王甘很想念蔼林娜，渴望拉紧她的手。在一起的日子大多数还是很美好的，他们一起大叫着扑向沙里让涨潮的海水没过全身；在咖啡店参加情侣杯忍耐力大赛时，相互喂食夹芥末的小面包，俩人直流泪却相视而笑。这些乐事婧婧可能没法和他分享。但此时已物是人非。王甘长吐一口气。走出车厢时，脚步陡然加快借此冲散心底的酸闷。有婧婧陪着也不错，这些天悠闲自在、饭菜可口，事事俱足无家务之累，这是多么快乐幸福的日子呀！
天色比平常这个时间点要阴沉很多，云团拖着深灰色的烟迹快速飘移。
王甘和婧婧手拉手走出轻轨清实站台。有意无意地碰触婧婧的旗袍裙下摆让他很愉快。他多么希望能与婧婧分享快乐，但她毕竟不是人，其实并不懂得享受快乐，也根本不知道快乐为何物。实际上她只是台高级机器，所谓的神情表现，其实质不过是机器对信息的处理和对指令的反馈，无非一些数据的提取和输出，当她微笑时，她是在执行令面容呈现一张笑脸的一个个程序，所有的表现，再逼真也只是模仿人。机器只具功能，不具心志更没有所谓的感官，指头被烧熔了都感觉不到烫和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喜怒哀乐也许是最大的优点，人就不必顾及它们的任何感受，予取予求，省了多少心啊！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了。他不仅快乐还很骄傲，车展和一路上，路人投来的眼光分明是惊诧于婧婧的美貌和身材，这让他非常有面子。
街角咖啡店上方的广告灯管亮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杯冒热气的咖啡，表示咖啡豆的几个圆环只剩残缺不全的圆弧。
“这店装修好了吧，婧婧陪……”
突然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上空砸了下来，正打在婧婧左臂，婧婧“嘭”地一声向王甘倒来，王甘躲闪不及被扑倒，婧婧两臂横在王甘身上，掉下的遮阳帽盖住了王甘的脸。王甘本能地抓下遮阳帽想站起来，却像被一段柱子压住了，肘以上不能动弹。突然婧婧腰间响起蜂鸣声，声音不大，还是把王甘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一分钟后，婧婧站立了起来，王甘这才跟着站起来。婧婧嫩藕般的左臂被高空坠下的东西擦出了一道灰印子。婧婧受伤了！因为按压胳臂的手感令王甘有些不安。
峰鸣声还在响。婧婧目视前方有些呆滞，但仍旧甜美地说道：“我需要即刻进行体检。送修……”
一声霹雳划破空气盖住了婧婧的话音。雨滴打在周围全部物体上形成“啪啪……”的声浪，热气携带尘土扑面而来。“糟了没带伞！快跑！”大雨点密集起来，几分钟后雨幕势必挂满整条街。王甘拉起婧婧左手正准备向公寓跑去，却发现胸前有个小影子扑了过来，紧接着两腋下被什么一托，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下已腾空离地。婧婧架起了自己！她身高多了几寸，左臂平抬，两指捏住广告页遮在王甘头顶上，俨然一把小伞。她脚下什么东西带动着他俩，沿着人行道快速移动。王甘像坐在婴儿椅上，胸口依靠着婧婧的右臂，惊喜得眼白比平时大了一倍。他俩只数十秒就到达了公寓门口。平时这段路至少要走个三分钟。
“你真厉害！婧婧！要不是你，我们都要成落汤鸡了！”
“照顾主人是我的责任！”婧婧身高恢复的同时轻轻放下了王甘。王甘这才注意到，蜂鸣声不响了。婧婧发梢滑下一串串水珠，滴到锁骨处，溅到王甘的脸上；水滴沿着前胸和胳膊流了下来。回到屋里时，婧婧前襟裙子已湿了半片。
王甘咽下感动的话，回屋取下毛巾要替婧婧擦去雨水。突然，蜂鸣声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些嘈杂的嗡嗡声，紧接着喀地一声，只见婧婧像衣服架子一样僵直立在玄关，两唇间歇地拍打着，吐出一长串词语颠三倒四的乱语音，两只眼睛却仍闪着笑意直视前方。王甘恐惧地退到厅里，立即联系客服中心。他熄了客厅的大灯，打开小夜灯，静静靠在沙发上。
把婧婧独自留在那儿，让王甘有些不忍，但现在又能怎样。
十五分钟后，空中传来一阵轰鸣声，闪着急救标志的黄色橄榄型救援车缓缓降落在公寓门口。
救援车闪烁的黄灯使客厅明暗交错，也让王甘的心律时强时弱。他小心绕过站在玄关的婧婧，开门迎接客服瑞德。
“您的伴侣机需要特别维护，我这就将它带回总部……”
八
“我……我能一起去吗？”
“系统预测维护时间需要大约2.8小时。您不介意等候的话，可以随行。”
送修专车缓缓自旋上升。专为救护车、警车、通讯维修等开辟的特别航线此时没有其它车辆。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懿伴制造的维护中心。
大厅里所有人都穿着衣服上印满程序代码的工作服，看起来只有浅红浅黄浅绿三种颜色。一个穿浅红制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年轻人快步上前，在一面显示屏上扫了一眼客户的大致信息，向王甘点下头，两手压了压婧婧的下唇，不知是试图制止和两唇的拍打还是测口腔模块的损伤与否，随后用两指绕脖子按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语音模块并没过热啊……”很小心地将婧婧抱起，慢慢放在操作台上，将她身体翻成侧位，在左臂轻拍几下，又来回按了按，严肃地说道：“IM2的输入输出接口被停用了，大致是硬件的问题。小易，按常规扫描全部子系统。很抱歉王先生，这里，开口不够……您介意我们再剪开一段吗？”
看着婧婧被年轻人又翻又拍的，王甘虽有些酸溜溜，但联想到自己体检时，医生的手在小肚子上不也是毫无体恤可言地按压直到压到他要检查的器官，那种几乎透不过气来的极度窘迫记忆犹新，忙低声回答：“不不不不介意。是为了修好她嘛。”
年轻人掀开裙子腰部剪开的部分，推开盖板啪啪五六下按下排口上的按纽。“下次遇到水、火、电等意外，请您记住，首先把这几个系统电源切断。”他向大厅另一头招了一下手。
婧婧唇角的笑痕随着啪啪声定格，和刚褪下包装膜时一样，重新成为大芭比娃娃。王甘目送婧婧被送进有观察窗的大厅，开始来回走动。忽然心里涌出一份感动——对自己的感动，等待急救的亲人能快些从手术室里出来时，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焦虑。
瑞德拍拍他的肩：“坐坐，不必担心。对他们来说，硬件的问题比起软件来根本不是事儿。一会儿就搞好了。”
王甘频频俯到观察窗前。三位穿着绿工作服的年轻人，熟练地分别在婧婧后方操作着什么，不一会儿，婧婧的颈后、腰间、左脚背的外侧接上了各种电线。王甘的目光循着电线，看到连接婧婧的是大厅墙边大大小小的各种仪器。又一位绿颜色工作服的年轻人走到婧婧背后俯下身体，只露出头发。王甘正想着他在做些什么，年轻人已出现在婧婧左侧，将一把圈形工具套紧上大约是肱二头肌的地方，拧开来几个弧度往下一拽，王甘这才发现胳膊上有一环形接口。“嗒嗒”一声，婧婧一截胳膊被年轻人取了下来。排列成圆柱形的众多元件和微处理露了出来。王甘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背转身离开观察窗。
三分钟后观察窗传出维修报告：“因左侧肩髃部位和肱二模块被超过200kg的物体垂直撞击，导致皮肤被划出两条分别为0.6mm宽12mm长和0.8mm宽9mm长的裂缝；撞击亦使左胸部和左肩部的数个微形处理器和元件表面的隔水膜破裂，而后渗进约30毫升雨水使颌下语音、微动作等模块短路，造成语音及身体左侧部分功能紊乱。需要更换左臂IM2组件和OS2,3发音模块。”
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微笑着向王甘走过来。王甘觉得面熟，想起是销售部钱经理。钱经理眼睛也看着观察窗说：“很遗憾，王先生。真是个意外。这是一次发生概率仅为0.000001的事故。懿伴陪伴机器人的所有微部件都经过长时间的各种物理化学测试，证明在非极端条件下能安全使用10万次。所以我们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不过您放心，我们已经通过城市公共事业部向这家咖啡店发出追责书，相信很快他们就会对您有个赔偿。这边呢，修复很简单，和偶感风寒找医生开药差不多。”
观察窗伸进一张女士的脸，鼻尖的青春痘渗出油光告诉王甘这不是个机器人，紫红色唇膏在两排白得发硬的牙床前上下跃动，甜腻如蜜有点儿低的嗓音，从粗筛子似的孔状通话口传出来显得特别有种意外的惊喜：“王先生好！恭喜您获得本周最幸运客户奖，您将得到：以一折价格升级颜值一次。您要不要现在就兑奖？”
“五官和肤色各增加一种。这相当于多了好几个女友。”钱经理低声解释道，“获奖的客户一般都会选择立即领奖升级。非常合算。”
“我……还是不要这个奖了。”王甘正色回答道，“女朋友嘛，一个就够了。”
“不再考虑一下？”钱经理略有些惊讶。“您对伴侣还真专一！其实呢……告诉您一个小秘密：每张脸都可以变形为任何一副面容，美的丑的怪的，东亚人欧洲人印度人拉美人，随客户喜好，但需要激活相应的一些软件以及调整一些硬件设置。都是钱啊，一般人升级不起。所以这次获奖机会难得，只有一折！不过确实，变换面容就像换了个人，要重新适应的……啊！您的伴侣维护好了！”
王甘有些失望：“她跟原来一样吗？”
钱经理：“哦当然！只是根据情况对系统进行了一点小调整，现在的版本是2.0，但外表完全一样。这个小礼物请收下！你们可以回家了，祝和好如初，再续前缘！”
进家门已是晚餐时间。王甘还未换好拖鞋，婧婧已在厨房忙了起来。王甘如释重负跌坐进沙发。食材料理机烹饪釜的声响一阵阵传到客厅。他的视线从沙发靠背的边缘，跟随婧婧的部分背影来回移动。直到嗅觉和味蕾传来的快感占据了所有知觉，王甘才完全停止了发呆。
餐后，王甘拉起2.0婧婧的左臂细细查看，轻抚慢按，聊起昨晚和上午的一些事情，确信婧婧还是那个婧婧。但无可救药地，脑子里不停回放两个小时前的记忆，更怪异的，是他的右臂而不是左臂，仿佛也被几番旋拧而隐隐有丝丝的钝痛。
洗过澡，靠在婧婧身旁，王甘的情绪完全恢复了平静。他细细浏览着前次激情澎湃时没来得及观赏的五官，“比蔼林娜美得太多！太完美了……”他在心里感叹道。当视线触及那些神奇的曲面，他无以自持，再次让自然所赋予的欲望尽然释放。又一个美妙的夜晚。生活本该如此。
他在心里以斩钉截铁的声音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再为求虚荣而让婧婧与外界接触了。毕竟是高度精密的昂贵物品，金屋藏娇才是明智的。
九
清晨的风总是凉爽的。在这季节，黑夜带来的好处只能维持一会儿。起得再早，令人不爽的炎热总会很快到来。
王甘匆匆吃完美味早餐出门，启动近地车，飘入航道。他往地面看，那里，三十年前，在这样的高峰时段，盖满了汽车，车上的人们煎熬着耐心，只一心期盼红灯转绿，不敢想象飘移的快感和空旷的路面。
王甘的近地车与广告牌擦肩而过，向城北的公司驶去。交通频道播报着当天新闻。建筑外墙反射出清晨的阳光，亮极了，间歇地在车窗上跳跃，像光在书写某种旋律。
午后，当他处理完大部分工作时，收到技术维护部的通知，“因太阳磁暴的影响，部分通讯设备受到严重损伤，公司决定将于零时起，全部设备关机32小时，全体人员即时起弹性办公。”
怪不得这些天太阳这么毒辣。婧婧的通讯器件也可能受到影响。虽说三天前的意外让王甘的情绪受了点儿小刺激，但对婧婧没有任何影响，她工作照旧，这几天饭菜做得特别可口，他的体重都增加了快2公斤了。王甘不希望婧婧再出现什么故障，立即驱车离开了公司。途中他查看收到的信息，没有懿伴制造发来的。
交通频道广播的乐声在车内回荡，是首摇滚乐，旋律似曾相识，片片回忆涌了出来，那是大学时光中令他心动神伤的部分。这时车窗外高空浮动的一团白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城市里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鸟。王甘让车提升了几米。只见鸟的翼展足有两米，黑边白翅上下扇动着，很是优雅。王甘突然很想念蔼林娜，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样。
车顶响起一段乐声，是懿伴客服的信息。“由于适逢太阳活动周期，为预防高能宇宙射线影响懿伴系统的运行，请客户在今天的家常服务时间结束后，即从晚间8点整起，切断陪伴机所有电源开关，保持36个小时不能接触机器，持续覆盖好屏蔽罩，等待重新开机的通知，确保您的陪伴机安全度过…….屏蔽罩即刻可领，请联系客服或销售商。感谢合作。”王甘保存了信息。查到最近懿伴销售店就在前方，2分钟车程。
日已西斜，太阳仍朝地球狂喷着热焰，使得车内虽有温度调节装置，车顶仍有点烫手。
推开家门，婧婧带着柔美的微笑迎上来，向王甘张开了两臂。王甘警觉地盯着婧婧，婧婧的胳膊环绕在王甘腋下，令快乐激素在他全身荡漾，工作一天的辛苦瞬间消解。看来婧婧并没受到太阳磁暴的影响。
晚餐，婧婧准备了新米稀饭和色香味俱佳的芦笋炒豆丝、西红柿炒蛋、卷心菜。王甘再次畅享王公之尊，心满意足。在客厅来回踱步，算是饭后散步——有点舍不得这半个晚上还出门去。
墙上的时钟显示，离关闭电源的时间还有1个小时05分钟。王甘斜靠在沙发上，望着主妇般在厨房里忙着的婧婧。婧婧好像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甜美一笑，继续收拾餐具。
懿伴客服说，可以照实向婧婧解释关闭她电源的原因，王甘有点不舍，但想想也没什么，就算是出差吧，分离两天而已。原来出差与蔼林娜好像并没有过这样的不舍，看来，自己似乎更爱恋婧婧一些。
他揉揉眼睛，招手让婧婧坐在身边，告知她暂时关闭电源的原因，“收到，主人。我明白。”婧婧的笑还是那么妩媚，让王甘陡然生出依恋。“只是暂时分开，就两天。再见！”王甘张开两臂给婧婧一个告别的拥抱。“好的。我等着你。”婧婧微笑着接住王甘，动作有些呆滞。
突然一声低低的蜂鸣在厅里盘旋，婧婧两臂一上一下错开来，同时相向慢慢合了起来，把王甘上身逼向她胸口，王甘顿觉脖子以下的身体有压迫感，一阵恐慌瞬间穿透他的脑门。他想用力撑开婧婧的两支胳膊，却发现徒然无功，胸口正紧紧地贴向婧婧。他大声喊道：“请别动！”
指令起了作用，婧婧的双臂停止了合抱。
“请张开胳膊！张开胳膊！”恐惧令王甘的声音变得尖锐，婧婧却毫无反应。王甘忍着恐慌，想起来民间艺人表扬的缩身穿童衣的节目，慢慢缩着身子，希望能与婧婧的双臂挣开一段小空隙。可是婧婧的双臂是如此的坚固，王甘绝望地看着一米外智能电器墙上的电话机，他不能确定那电话机是否能分辨他的求救叫声。也许该试一下，他向电话大声喊着懿伴客服的号码，和求救的内容，一分钟后，电话机传来安抚的话音：“陪伴机已解密。请王先生别担心，您的问题马上会解决。”
随着一阵艰涩的“吱哑……”声，婧婧的两臂慢慢分开来，体力几乎虚脱的王甘慢慢瘫倒在地上。
一刹那，恐惧、委屈、愤怒和疑惑一起捆绑了王甘的神志。他全身颤抖艰难站起身，手臂直指婧婧，发出面向墙面双手举高的指令。他极力让指令大声些，话音却还是逐字变弱——此刻他突然领悟到，平日那种几近无聊的悠闲不仅是一种活着的幸运，其成本其实很高。王甘觉得婧婧似乎并没有移动，是自己把她推到了墙边。他不能确定她是否“醒着”，为防婧姨不遵指令，王甘本能地伸出左手想要用力按住她的左肩，但下手时却只剩怜爱的扶触，另一手也只是隔着空气挡在自己和她之间。他尽力压制急喘的粗气，希望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立即回复正常。“请！请不要动……”他用几乎要脱力的手移到婧婧后腰，摸索到拉链的拉手，一把拉开。指头颤抖着抠开接口盖，一阵“啪”关闭了所有系统的电源。他换了一大口气，抱起婧婧将她放倒在沙发上。他觉得婧婧的体重似乎重了一倍。几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落到了婧婧的脸颊，王甘想去擦拭，手停在了半途，下半秒却是猛地将婧婧狠狠往沙发推去。婧婧撞向沙发的速度太快以致右侧身体往沙发外倒下，王甘再次更加用力地推她，婧婧的身体又倒下来——终于王甘意识到自己的恼羞成怒只能持续使婧婧以左臂为中轴做为弧度为90度的周期旋转运动。何必与一台机器较劲！他深吸了口气把她面对沙发斜靠稳当。
一切都安静了！
看着她裙裾不整的后背，他自嘲地哼笑一声，站起身，理好被撕裂的袖口，一步步退到玄关，关紧房门冲到大街上。他扫顾四周，以确定不会令周边人注意的音量，拨通懿伴救援电话，可是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又拔了还是没人接听，终于，他几近崩溃地大声求救，却怎么地发不出声音……
王甘的身体猛然一倾。刚刚一幕原来是梦境。
房间好亮，墙上的时钟显示已近9点。他慌张起来，还没关闭婧婧的电源！婧婧呢？王甘着急找遍各个房间，她在哪儿？
会不会在阳台？她会在阳台干什么？平时，除了早晨给花草浇水，或者陪王甘看风景，她基本不会到阳台。
王甘打开阳台灯光。阳台外十几米处的夜色被一片烟花点燃了。又不是节日，哪来的烟花？王甘隐隐记得那个方向是公寓楼设备区，有个很大的高压箱，四周还有围栏。王甘关掉阳台灯光，渐渐辨认出烟花中的黑影是人的轮廓。是婧婧！婧婧半身挂在被打开的高压箱防护栏的格子上，半身悬在空中，四肢抽搐，两眼紧闭，脸上依然微笑着。那一刻，王甘像被雷电击中般，头脑和身体都麻木无觉。
在救援人员帮助下，婧婧被从高压箱上取了下来，放在阳台栏杆。她没有漏电危险，但需要主人关闭所有系统电源等待客服人员的到来，救援人员说。
王甘难过但警惕地走近婧婧，轻轻碰了下她没有反应之后，拉开腰间拉链，抠开腰上的盖子，一下一下地关闭了所有的系统电源。他深吸了口气，理好婧婧裙子，从背后抱起婧婧走进客厅。把她放到沙发上时，她面对沙发倒了过去，王甘赶紧扳过她的身体，让她背靠沙发。这样做时，他眉头拧起，表情瞬间由担忧转为冷笑——机器并不呼吸，自己却担心她鼻孔会闷住，真是天大的错觉！
救援人员离开有十多分钟了，王甘才彻底平静下来。回想自己刚才慌乱而语无伦次的样子着实有点儿尴尬。他们应该明白他的要求了。他回溯对话的每个字眼，确定包含了“即刻退订”几个字。
十、
客服大姐及时到达，向王甘说明：数据显示KU7M35的系统一切正常，器件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害，只是高压箱起火的烟雾熏黑了几处外壳，所以不必送到客服总部，只需拆换胸背、腰髋和脚踝。“实在不必担心。机器人不是人，没有知觉。”
王甘在“‘亲密功能退订’硬件调整表”及“操作授权书”签了字。虽有些不舍，但这是自己三思后决定的。他有点儿抵触“外壳”这个词，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整个拆换过程，王甘只是礼貌性地走过来看两眼。
客服大姐在操作时不自觉地叹息了五六次。王甘不明白这位和蔼的大姐叹的是他和婧婧的情缘短暂还是认为他这个客户太多事。“电源已经关闭。您一会儿自己盖上屏蔽罩吧。没意外的话，后天可以开机了。”临出门，经王甘允许，这位大姐带着善意摸了摸婧婧微笑的腮帮子，认真地向她道了声别。
“小伙子，建议你给她换个名字。唉，人都是怀旧的。”
太阳如恩威并施的暴君，如期烘烤着地球。离酷热的消退还有几个星期。
阿宝——这是大学时宿舍楼管理员阿姨的名字——安静坐着，两手手心相对叠放在蓝黄迷彩连衣裤工装套着的膝上。这衣服是王甘昨天让街角那家运动器材店送来的，结实耐脏，衣裤相连对无需上厕所的她也合适。
她脸上像罩着一层淡咖啡色的薄纱，那是玻璃透射过来的夕阳余晖。整整一天，王甘呆坐在阿宝对面，视线无数次往返于她不再薄施淡妆而显得普通的眼鼻口和长起几颗痘痘的脸颊和额头——经钱经理提醒和自己的再三考虑，他将婧婧的容颜做了降级处理，“等您考虑清楚，可随时恢复亲密功能，容颜即可相应升级。”其实这样子的婧婧，不，以后叫阿宝。更亲和些，正好像人人脸上都会有或粗或细的毛孔，年纪大了皮肤会松驰，谁都不会嘲笑谁。对方太完美容易令人自惭形秽。王甘屈起自己的手臂，翻过来看过去，抚摸掌背上的青筋，察看某片皮肤上的细纹、色素沉点和隆起的微包，从旁边茶几拿了根牙签来抠去指甲缝里的几点污垢。他记得，孩提时也常常以察看自己的两个手掌当作游戏，对自己小手的掌指纹路和骨节形态的印象，要比父母对自己的亲昵以及和玩伴嬉戏的记忆多得多。
已经和阿宝坐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有别的家务事了。王甘像屁股下装了弹簧似地站起身来，“充电吧。”他小心推着阿宝进了充电柜，切换电源状态，轻轻关上柜门。
王甘独自站在窗前。霓虹灯已修好，似乎整组灯管更富细节，咖啡豆滚出来的样子更逼真了。看样子“碎花缤纷”已重新开业，因为不时有人进出洞亮的旋转门。王甘心情特别平静，脑子里回放一个小时前收到的，因自己的强烈要求，懿伴制造客服总部特地发来的详细事故调查报告。
因太阳活动极大期的提前到来（在合同中这属于自然灾害，意外情形之一），大量高能粒子自太阳喷涌到宇宙空间，大部分经过地球时被大气层和磁场吸收，但很不幸地，有一些极高能粒子穿透地核后到达处于夜晚的这个城市时，恰好击中婧婧的中枢处理器——当时王甘正在吃最后一段芦笋——如果这些粒子穿过的是某高能研究所实验池里的氢核，结果可能将是一项重大研究成果，但粒子敲碎的却是婧婧情绪中枢处理器电路里的一个原子核，引发的错误电流变成一条条错误的指令，要求解读主人的各种情绪——当时王甘正在酣睡。客服数据显示，婧婧为了辨识王甘睡梦时脸上显示出的，其实连人类都无法分清的诸多种表情，于是在存储器里持续搜索关于情绪的大量数据，自发进行了无逻辑因果的学习，而后又毫无逻辑地运行了“勇气”程序，竟模仿人类被“愧疚”、“悲伤”、“恐惧”、“欲望”这些负面情绪控制时的自伤行为，自编了若干个坏程序，给自身下达自伤指令。在王甘昏睡那一个多小时里，婧婧反复执行这些指令，随着坏程序不断循环，发出的自伤指令的内容越来越严重，最后中枢处理器完全崩溃，凭着对电压的感应能力，找到了整个公寓电压最高的地方，击破保护栏，想终结自己却只是引发了高压箱起火。
机器人三定律中规定，机器人不会伤害自己，但基于大量数据的深度学习失控之后，却产生了伤害自己的指令——钱经理说，懿伴学者团认为，这是始料未及的，即使婧婧没有自伤行为，当时的情形也可能因信息组合爆炸导致全部系统宕机，这是软件的问题，但鉴于高能宇宙粒子击中地球上某个原子核这件事，本身即是亿亿分之一的极小概率事件，基本可认定懿伴的软件系统没有问题，无须再测试，实际上几乎也不存在测试的机会。
王甘仔细回忆了婧婧，或阿宝来到家里的这九天零一夜。也许，如果没有开启亲密功能，什么组合数据爆炸什么自我情绪学习都不会发生；也许，只是他运气极差才碰上概率趋于零的事故。但也许，懿伴制造也有几分责任。冶容诲淫，创造出如此美丽而实用的机器伴侣，自然容易让人迷恋上它（她）们，开启亲密功能都是早晚的事情，因而理论上发生事故也不不可能，尽管概率极其小。但懿伴早已提醒过客户，不要对伴侣痴迷，如同其他很多商品，在诱使人们去消费的同时，不也都曾严肃地提醒顾客要有节制吗？
也许，是自己对科技的期望太高，索求也太多了。
话筒里蔼林娜的话音在微微颤抖。也许早两天也能拨通电话。
俩人都以与陌生人交谈的态度，小心地简述近来各自的生活——王甘没有提起婧婧，但提示新买的家务机器人十分乖巧。他能感觉到她也是小心地发出每个音节，不掺入一丝矫情意味，甚至她检讨了自己以前太不懂事。王甘咬着嘴唇不放过耳朵收到的任何一个音节，倾尽全部注意力解读语气背后的真意。渐渐地，心底数次涌起阵阵莫名的感动——当他俩同乘快艇大角度疾划过碧绿的海水，颗颗清凉的水滴珠子打在脸上手臂上时，好像也是这种感动，却没法用语言表述，王甘只能模糊地称之为是灵魂的某种共振，或称共颤，那是当人们舒服地陷在沙发里，享受科技成果带来的所有安逸时，永远都不可能产生的。
最后，他松开咬出印子的嘴唇，认真对着话筒说出了也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三个字：“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