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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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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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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思念暖热的红河村庄(组诗12首)

八图庄

 

你生我于荒年焦苦的尘土

又养我。你饿得面黄肌瘦,通体乏力

没有一滴可供吮吸的奶水

1961年饥馑之秋的洋芋蛋,塞住

我哇哇大哭的小嘴,还说出生当天

就幸运地分到多年来第一份救命洋芋

中定这娃娃命好

 

应该学红河人以同姓氏聚居及命名大法

叫“张家庄”,你为何却叫奇怪的“八图”

寻思这个无比深奥的问题

竟然能把我寻思成个疑似文化人

答案非常古老,却极简单

当年诸葛亮在红河对岸西城大唱名段“空城计”

之后动了真格,在你庄子西头习武练兵

一图五百精兵编制。而你平展的马练滩

却驻扎过人神诸葛亮的八个图

 

 

石家窑

 

老窑已荒废多年,庄上住户很少

王老大爷看见房顶的太阳被挂歪,被曲解

他大把的快乐植根在崖上的田间

直到城里人神气地现身村口
把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割肉一样带走

去打工挣钱,一个接着一个

 

土地更加寂寞,夜里暗自垂泪

我家八图庄一步之遥的石家窑
多年之后,泥泞仍旧不被道路谅解

我穿过你寂静无声的村庄。很想

孤独的树干被投注人影的温热

心情阳光般泼洒,又散开

帯着麦子思念般的香味

 

 

费家庄

 

八图庄对面的你离我很近,亲和力流溢

在斜坡与拐弯的村巷

在人声和念想的那段距离

费家庄,惬意安睡天台山的荫凉里

你和你山顶土城堡的扇子会,大义的支助

让我爷爷卖光儿子勤苦积攒的马家坪好地

一夜变穷,因祸得福沦落为中农

你娶走我玛瑙一样红润的大姐

又娶走我青叶一样碧绿的二妹,还不够么?

你庄上俊朗的男子你庄上秀气的女子

还有唱得动人心弦的秦腔大戏,总是要

勾去我刚刚收回的心

 

独自夜行费家庄,感受又很怪异

一定有身藏绝技的红河古人追赶上来

拍打我肩膀,约我切磋御敌的武艺

他们一定手持利刃,棍棒或者农具

塞给我一把传说里的扇子,邀我加入扇子会

卷起狂风起义。保家,安命,凛然出血

一起上天台山,狠揍河西来此抢掠的匪兵

一起惊骇至心跳的极限,舍身取义

一起忘我地飞上一次

 

 

岳家庄

 

你完全有权利在金山下安歇,岳家庄

以秦皇湖慢慢照镜,细细梳妆

据说先秦的一个皇娘娘美若天仙

就款款出自你低矮的茅屋。且端庄,且艳丽

腰肢柔细,折煞水磨旁三月的杨枊

 

越过河川上稠密的庄稼,越过一切

在八图庄的崖畔上享受你对岸的寂静平和

升到自己的头顶看自己不易。那时

我是一只倦鸟,厌了茫然无际的浪迹

分明不想游走,却要苦苦背叛

 

幸好回老家一趟

幸好不经意看见了静如花蕾的你

岳家庄,接住又收下我暗泪的岳家庄

给灵魂的痛楚疗伤止痒的岳家庄

平凡越过高贵的手,安顿我悠然入梦

 

 

小高家

 

群体性牺牲。为红河下游的利益修筑水库

具体牺牲房屋、收成和川地上的暖

被层层上升的水羊群般赶往山上

小高高挂土崖上的小家

政策性变穷,时事化颓废

老老少少却都不愿移民新疆,去享福

红河水库岸边的小高家,又陡又干

让人不忍看你持久的憔悴

 

一叶扁舟,轻轻划过蓝茵茵的秦皇湖

在游客的赞叹里毫无诗意地送肥,那么

能顺便送烦恼至对岸陡峭的薄田否

 

其实,小高家人最为痛苦纠心的失去

或许只是被深深淹没水下的一行脚印

在小学一年级就初恋上我的那位女同学

被水泡烂的小脚印发不了芽,她茶饭不思

悲切地哭。她的泪珠掉进湖水,不化

又一次失去,从此再也收不回来

 

 

草 坝

 

生疏,隔膜。又绝望般远离。草坝

一桩草率的买卖婚姻置我于困境。想当年

我这披着吃香的大学生外衣的陈世美

怎样让你庄上一个无辜的乡村姑娘被严重伤害

盲然。争斗。反抗。我打碎乡村利益关系的链

没跳成兰州的黄河,病倒休学,失意地回家

被善良的亲朋轮番轰炸性劝说,彻底辱骂

兄长称我坏了的良心毁断了他去草坝的路

不从?深爱的父亲宁愿我葬身红河水库喂鱼

在众人非议和唾弃的路边水沟,我到底

为什么会变成一只腐烂恶臭的老鼠

于人性与生死的刀锋口泣血度日

 

草坝,其实那时我真的很乖,真的不懂爱

但我要爱。是人,就应该爱

要人生不被人设置,不被安排甚至交易

要时间穿过心,到老不痛感缺憾的苍凉

草坝,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清楚地知道

爱是被情浸泡出的感人结晶。不能被推理和指定

姻缘是一股来自天上的仙风

非得把两个人同时吹醒叫起

好在河畔或者半路不期而遇

草坝,再次撤乡握手红河。重来的兄弟组合

恩怨结霜挂冰,却不能冻住时间的手

如今明白又糊涂的我,又能为你忏悔什么

 

 

上草滩沟

 

接近太阳温暖的,是上草滩

连着大地油绿的,是下草滩

见面和说话同在一条窄小的沟底

被川里的红河人叫作沟里人

 

上草滩滩沟在下草滩滩沟分叉的西边

上草滩沟比下草滩沟地势略高

上草滩沟自豪比下草滩沟站得高

下草滩沟质疑上草滩沟不一定就看得远

两个庄子相距不远,表面和谐

却总在看不见的方方面面互相校劲

 

在沟尽头的一湾山地间视野开阔

站在这里的任何一处

感觉不到下草滩滩沟的窄小和压抑

孩子的喊叫和公鸡的打鸣声

听起来要舒坦许多

 

 

下草滩沟

 

人少地多,广种薄收

反正有粮在仓,家就透着殷实

父亲喊上儿子仍旧耕作不辍

不远之前都长名贵的灵芝

而长大地主和大官的只有下草滩沟

从古到今都说这里风水奇好

 

叫晓丫的侄女嫁进下草滩沟

随当兵的夫君远去成都打拼

女儿都上学了,婚姻却打散了

但在时光前移的那年那天

我们还是草滩沟热炕头受宠的宾客

受到极尽热情的款待

 

沟厎有水,山上多树。窗外目光盈满善意

被天台山之高困不住手脚的下草滩沟乡亲
别担心城里有钱的花花男人
会骗走你出脱得水灵灵的女儿。她有心

屋顶的鸡鸣,会招呼她们千里万里乖乖回家

无论门前的老树结不结果子,说不说话

而且坡地上亲切的庄稼已早早地

把诱人的清香送进她们美梦的深处

 

多年之后,借着汶川地震重建的名义

下草滩沟搬迁到沟外的红河川地

建起了新式的砖瓦房甚至洋气的楼房

我和大家共同的疑问是

你们把下草滩沟出大官的风水

也一同搬出沟来了吗?

 

 

陈家窑

 

只有几户人家

在上草滩沟南山背后的向阳的山顶

算是安家落户

我只在去山那边蔺家河窜亲戚的途中

远远看到几面瓦房

孤独地坐落在世界之外

从窑到房,从生到死

也不知他们演进到什么程度

 

父亲用手远远一指说

那就是好多红河人都不晓得的陈家窑

没看见人影,也无鸡犬之声

冷清得异常可怕的陈家窑

无法让曾经年少无知的我明白

有房子的地方就有家

有家的地方就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一切

无论多远,无论多小

 

 

红河街

 

我们上学,我们赶集。我们

鸟儿一样追逐集市的尘土,搅热,又冷却

古旧的木质店铺留过上辈人的情意

街道被时尚化扩展,夜里亮起太阳能路灯

没有了快乐的鸟群和心仪的马车仍旧拥挤

红河街道,是一件多少年加身不换的衣服

总也洗不掉油饼、酸醋和黄土的乡情味道

多年前躲在街道之外,低头贩买偷偷做下的挂面

我始终没敢喊出口的那声叫卖,被冷雾润寒

又被岁月的老青瓦一星半点地暗藏

 

上红河街赶集要买些什么?我想起父亲

曾经伸手借一毛钱买只苹果

或者直接向卖苹果的岳家庄熟人欠只苹果

两个人都断然拒绝。父亲气,甚至恼

狠狠打了缠着要吃苹果的幼年小妹

书英小妹哭着跑远,父亲追不上。那一天

一颗男人之泪,让健壮的父亲立马衰老
他抱紧欲死命挣开他的可爱小女

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眼前繁华的红河街,想把一叠钱悄悄塞给父亲

不用借也不用欠,想要什么就买点什么

隔着一层阴阳的厚土,父亲不接,也不怨

我只在追忆的痛点上销毁时间零乱的烂账

谁,又能拾起落进土里的浊泪

 

 

花 石

 

花在石下盛开,还是

石头里开着奇异的花朵?

想了几十年尚未明了深含的诗意

你仍在我被迫寄养的漂泊童年中

由灰白而彩色

由平淡至生动

 

哭瞎眼的外婆又被厄运绊倒在小河子滩么?

魔鬼加天使的另类双柱舅第五次出狱过得好么?

两次欲取我性命的病魔精怪滚远了么?

乡间楼院的隐秘和可能的银元被挖出了么?

外花园东南角的核桃树有老鸦来叼么?

后院寂寞的荒草掩埋了梨树上飘落的红叶么?

被欺生的小跳皮打破的黑水罐复原了么?

饿时难时送过饭食的老邻居都还健在吗?

 

花石,我生命回味里情节化的重要段落

你初时亲切,又转眼冷酷,令人忍不住垂泪

可你不能够阻止我重返绿树后的记忆村庄

八图到花石,千里到万里,年幼到哀老

沉重,在温暖里漫长

这段路实在放不下

每天每夜都在走

 

 

刘家山

 

与一场没看清任何内容的黑白电影有关

与舅舅对年幼的我顺手的欺骗有关

与一泡尿撒了半个世纪的等待有关

与村外野地里的黑色恐怖有关

与舅舅那晚真的干了掐他屁股的某姑娘有关

 

舅舅帯我黄昏上山,到很远的刘家山看电影

电影里的人刚出来说话,他就要去撒尿

不由分说。拉我行至村外山坡上的一块庄稼地

让我在田梗下蹲着别动,别叫,也别哭

不然会招惹恶狼来啃我的嫩骨

我因此不敢喊叫舅舅,不敢出声哭泣

仅限流泪。发抖。接近害怕过度的昏迷

在无边黑夜的野山坡惊恐地等到电影散场

可怜无助的我,悄悄尾随别人回家

舅舅追上来抱我,背我。并很认真地说

真心谢谢老天爷保佑——

宝贝中定娃没被狼吃掉

 

刘家山,山顶上暖阳普照的村庄

红河乡高高在上的村庄

时间外与世无争的村庄

被一个神秘女子偷偷赌押青春的村庄

以性之黑夜掩饰爱之薄情的村庄

一想起叫人恐惧发抖的村庄,我

此生还要不要去第二回?

 

后来还是去过刘家山

一次是路过

一次是为撰写《》

 

张家沟

 

走近你时已至黑夜。先借宿,后采访

慕名已久的张氏民办教师不在家研习书法

去变卖自己的字挣油盐钱,迎新过年

他的老婆是亡兄的老婆

他的儿子是亡兄的儿子

纯朴得可怜的孩子,盖一件破衣不能入睡

唯一的旧烂被盖在我和文友冰凉的身上

他的老婆和衣端坐,彻夜等他不归

又怕潜伏隔壁的是两条色狼

 

天明了领我们上山看聊以自慰的风水

山呈椅形,能坐高位

家族出过去了台湾的中央级大官

其后代竟然窘迫至此凄苦至此

清早的阳光在村头的冰面讪讪讥笑

河水厌倦了石头的颂词,愤然遁入地下

终没等到乡村书法家归来
他直接去赶另外的集市

字幅和对联一定得出手还本,压货

就过不成年

那年岁尾沉重的黑夜和早晨

和张家沟道别有多难

撕裂再弥合自己有多难

 

乡村书法家张维玺,不久死于癌症

等不来他答应的挥洒有度的字

我把自己厌恶的黑影

愤愤然钉到异乡的墻上

 

 

上杨家

 

一次又一次经过你陌生的村口

却不好意思蹩入看看。没有

一个熟络的客人,事情或者借口

绊住脚,拉住手

现身某个堆满柴草和亲热感的院子

只一碗温热的开水,就足以

留住我赶路者的心

 

2007年忽冷忽热的南中国之冬

上杨小学,一位名叫刘书童的乡村教师

千里迢迢写信索要我的诗集

不知面容,却可见老家式纯朴的笑意

打开别人代发的电子邮件

暖意扑面裹身,我和上杨家即刻亲近

魂魄止不住飞回红河故里,一路西进

跳过小河,奔进村巷

上杨,上杨

我终成被你关联与热乎的客人

 

(2008年1月6至8日为《祁山》杂志南山牛约稿写于珠海特区报社,最近重新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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