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花

“屠老师，你还好嘞？”

“好嘞。”

阿查哄常常问候完这一句就将电话挂断了，人至暮年，常止不住得忘掉许多东西，阿查哄也几乎将汉语忘得干净，二人语言不通，电话再打下去也说不了什么了。不过最后一次通话中，阿查哄除了这句问候之外还说了别的。

“屠老师啊，现在外面的柽柳啊种得可好，肉苁蓉开得也可好，这风沙也比那时候少也小，我看大家的骆驼也都又高又大，还有我那大孙女她也考上了有名的音乐艺术学院，真好……”

开在沙漠里的花可不简单，肉苁蓉正是如此，它长相异美，令人震撼，历代本草里都记载着其非凡的药用价值。这样的沙漠奇葩深深吸引着当时正读博士后的屠龙，使他不远千万里，花费小半月的时间坐火车和转乘汽车从南京来到新疆和田地区。

屠龙第一次和阿查哄见面就是抵达和田那天，那时两人相差二十来岁，一个正值壮年，一个也才中年。在那天屠龙哪怕是舟车劳顿许久却依旧神采奕奕。他穿着打扮也紧跟时代潮流，裤子是宽腿喇叭裤，夹了一个蛤蟆镜的白色衣服领子是翻出来的，发型是留着长鬓角的个性爆炸头。阿查哄也同样精神抖擞，眼里闪着光，充满干劲。阿查哄相对屠龙来说黑瘦又矮小，戴着黑色方形帽子，穿着格外朴素，朴素到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只能记得是穿了旧久衣服的。

“你就是从北京来的学生屠龙吧？你好你好，抱歉让你久等了。后续由我负责帮你翻译和领路，你可以叫我阿查哄。”二人友好的握了手。

“对，我是屠龙，你好阿查哄，不曾久等，何谈抱歉。我刚才一个人的时候算了算时间，现今正是采摘肉苁蓉的季节，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请问我们是否明日就可出发前往肉苁蓉生长之地？”刚本地区长只是匆匆与屠龙见了一面之后就安排他在待客室先等着，说待会提前选拔好的翻译和领路人会过来，后续事宜均和此人商量即可。待客室里摆放了一件精美的和田玉花瓶，插着一大簇新鲜艳红的玫瑰，沁人心脾的花香将屠龙包围，屠龙不禁在想沙漠里这个时节玫瑰是从哪来的？但想到区长应是公务繁忙的，而自己也应为自己期待已久的任务作未来计划打算，便将此疑惑暂且搁置了。

阿查哄考虑一会后确定明日即可出发，便给屠龙讲述注意事项并且共同商讨计划，最后考虑到屠龙最后需要先休整半天阿查哄就将采买干粮和租借骆驼两项任务包揽了。

第二日清晨，阿查哄带着一匹骆驼一匹驴以及干粮来找屠龙，“屠龙，我最后只从骆驼局借了一匹骆驼，这个驴是我自家养的，刚好可以节约经费，昨日去买馕但几乎卖完了，老板说我可明早再来，我先去买马上回来，你先将你的东西整顿下吧。”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屠龙看着眼前又瘦又矮小的骆驼可真不这样觉得，“这么瘦的骆驼敢骑吗？我们还有这么多东西要驮。我记得昨日和你一同去那骆驼局时有看到两匹健硕的骆驼在棚子里来着，租那样的骆驼价钱会高很多倍吗？虽然我讲需节约但还是要考虑效率的。”

“大多数时间我们需要步行的，它们是用来载物的。这局里的骆驼都是这样体格的，所以我牵我家的驴过来也能用，你说那两匹是阿以区长的，不往外租的。”阿查哄解释道。

“你昨日说全城的骆驼都在局里，这局里的骆驼都如此羸弱，想用还得需要办理手续，这局什么来头？这局貌似不太合理啊。”屠龙经过昨日与阿查哄的交谈是相信阿查哄为人正直的。

“不合理？没有啊，这骆驼局是我们区长的弟弟专门研究出来的高效利用养殖骆驼的方案，我们区长的弟弟阿尔可是研究动物植物学的博士生，这些都是有科学依据后向上申报成功后才创办的试点单位，已经属于政府单位肯定得办理手续。至于这些瘦骆驼是因为品种不好，但不能因为品种不好就不给养了吧，况且现在已经比有些人自己养的壮了。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们阿以区长有问题？放心吧，我们区长非常善良，阿以区长家族数代为官，且有很多产业，面对灾难总会慷慨解囊，甚至对那些品种不好的骆驼也会因为情义不舍得舍弃，很少听到有人说他不好。”阿查哄耐心解释道。屠龙听完之后也明白自己暂且无能为力且赶路要紧，就只能按规划好的来，不过趁阿查哄买囊时写了份信刚好路过邮局时送去了北京。

在沙漠里开花的肉苁蓉是无根的，只能寄生于像红柳这些固沙植物的根部，靠吸取寄主植物的养分和水分存活，堪称植物界的“寄生虫”。

阿以区长极爱玫瑰，凡是他会待的室内都要摆上玫瑰，便花大价钱建了一个能养玫瑰的花房，昨晚他正亲自修剪枝干时，弟弟阿尔来找他谈话了。

“哥，你怎么不租给他们好点的骆驼？这怕是不好吧。”

“怕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学生，我瞧他那个样子估计和你一样没什么真材实料，来我们这就是为了装模作样吃吃苦，稍微吃点真苦头就逃了。”

“那万一人就是有真材实料，甚至能带我们致富呢？这样待客不好吧。”

“他要是真有真材实料那就更得给他点苦头再给甜头，让其成为咱们自己人。他要是真的带那些愚民致富了我们怎么办，富了就有变聪明的可能，变聪明了就更富，到时候谁还信服我们管，咱们的钱从哪来。所以来都来了，我就好好待客啊，让人真切体会咱们这儿的风土。”

沙漠里的沙尘暴是恶劣的，沙漠里长出来的花是不易的，肉苁蓉因此是濒危的，是昂贵的，人民为了生活去采摘是前仆后继的，采摘不当的话柽柳也是被破坏的，沙尘暴便会更严重的。

想要找到肉苁蓉就要到有水分的沙丘去，要在沙尘暴肆虐中至少走半月。在软软的沙子上走三步就要退两步，要有沙尘暴就得找地方停下来歇息，半路想吃馕充饥得等找到路边的石头，因为这没什么风味的馕硬的需要用砖头砸开才吃得动。一路上两人轮流背着标本夹，也遇到许多同行之人，他们的骆驼也都又瘦又小，当然每年也有许多不幸的人在沙尘暴中丧命。

风沙一直很大，屠龙算是知道为什么新疆人喜欢戴帽子了，自己的爆炸头算是藏满了沙子，十分不适，他一路上都在问店家是否有剃刀，终于找到后直接给自己剃成了光头。

屠龙看着有些模糊的镜子里的自己，笑眯眯的说：“我现在和空见神僧一个发型了，哈哈哈。”空见神僧，是金庸笔下的一个慈悲为怀的角色。

阿查哄盯着地上的卷发，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从北京那么好条件的地方跑来这么恶劣环境的沙漠？”

“这个嘛？恩，沙漠环境确实比不上北京，但它够江湖！我看武侠小说后就对沙漠有一种由衷的向往，还有就是我对肉苁蓉的研究充满兴趣，月大量古籍明确记载着肉苁蓉的药用价值，但它还是十分神秘，我特好奇它怎样生长、怎样开花、有效活性有哪些等等等等。然后刚好碰上咱们国家的“八五”攻关计划，这就要说其实我事实上是直接从南京过来的，肉苁蓉的课题属于南方，已经立项了，我想研究肉苁蓉就得找在南京的博士生导师商量换课题，老师表示支持后我刻不容缓直接从南京出发，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现在亲自来到这沙漠体验后，我确定自己要研究一辈子肉苁蓉了，我还要研究怎样人工种植提高产量，农牧民太难了。不过寄生植物在全世界大面积种植没有先例，那我就要想办法开出先例。”屠龙越讲越起劲，毋庸置疑，未来的路动力满满。

“其实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感觉你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科学家。”阿查哄对与他敞开心扉的充满理想与抱负的学生熟络了起来，他调侃道。

“哈哈哈，我肯定看起来像摇滚乐队的。”在屠龙心里科学家不是卖力模仿科学家样子的人，真正追求学问的人不会为了拥有像有学问的人的学历而卖力前行。

“我带了一个口琴，我唱个歌吧？”阿查哄拿出他贴身放置的口琴开始演奏，随后他的歌声响起，似拨散云雾后月亮皎洁当空，轻快明亮。好的音乐果然不用听懂歌词便能传达情感。

“简直如听仙乐耳暂明，在我心中完全能称得上艺术家。”屠龙热烈的鼓掌。

“真的吗？等回去我还可以给你弹六弦琴。当时我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工友们也常说我很有天赋应该去进修，到时候开演唱会。可惜我是出去打工赚钱养家糊口的，万万不能忘掉初衷的。”阿查哄的汉语是在外地打工学的，到了年龄后回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又为了卖肉苁蓉养家糊口才有了领路的经验，刚好现在就业的工厂筛选会汉语会采摘肉苁蓉的人来做屠龙的向导，两人也因此相识。

“好可惜，不过人生总有缺憾嘛。上次见你的儿子懂事听话，你的家庭也很美满，对了，六弦琴在我印象里是藏族的乐器，我瞧你的外貌也和周围人有所差异，你也不是本地人吗？”屠龙印象里区长阿以他们都是蓝眼睛皮肤稍微白皙来着。

“对，我经常搬家，换一份工作就搬个家。”

……他们在星空下又聊了许久许久。

沙漠里的花也有归途，对于肉苁蓉来说不烂在土里化成新沙随风漂泊便不会有遗憾。

后来屠龙对沙漠和基本交流用语熟悉后阿查哄就又回去做他原来的工作，而屠龙的科研也相对较为顺利，比如标本夹里的肉苁蓉切片总是开花，他处理不过来后干脆借旅馆的热水把肉苁蓉浇死，没想到回去测量发现有效成分活性比从前高了五倍，据此研发出鲜切片高温杀酶-干燥法。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推进科研进度，研究出了可以大规模推广的肉苁蓉优质高产栽培技术体系，多年来免费为农牧民发放9吨种子，培训农牧民6000多人次，几十年来种值梭梭和柽柳900万亩、节省治沙资金180亿元、接种肉苁蓉300万亩、年产药材8500余吨、带动20万沙区人民致富……并且如今依旧在为打造肉苁蓉全产业链不断努力。而那区长一家没几年就因为阿尔被举报学术造假、所经营纸厂将造纸黑液违规排放至沙漠被环境部查封、阿以区长贪赃枉法被捉拿后从此不复存在。

阿查哄后来就又搬家了，那个年代没有电话，屠龙联系不了阿查哄，但一直在寻找他，前几年刚好乘车的司机认识阿查哄，在司机带领下他们才得以再次相见。再见之时二位都已经不再年轻，虽语言不通还是聊了一个小时。这次留了电话，阿查哄也常常打电话问候。

最后一次通话里阿查哄是在说，他一定是一颗饱受风沙摧残着成长，但还好最终没有遗憾的沙漠之花，还好有你，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