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门口的两棵老槐树开花了。
从冬天的时候,我就经常坐在屋子里发呆。望着房檐处老槐树露出的枝干,想着它什么时候能开花。我总觉得那槐树生的很好看,枝干像根系一样发达。苍老的树皮和蜿蜒崎岖的姿态,就像老人褶皱的皮肤和佝偻下的脊背。而当年旧事好像就藏在枝干里,春风吹拂的时候,就能循着花香嗅到。
树木如树人,老树也就像老人。
冬天的时候,我看着槐树陪着生病的爷爷。他已病了许久,身体日渐消瘦,一天天的矮下去,每天要靠助力车才能勉强站起身活动。我眼看着他衰弱下去,等到春天来临,他已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
春风吹绿了门前的槐树,却没能再吹直他的身体。槐树开花前的日子里,我们还是送别了他。
父亲和奶奶都说,爷爷是去享福了,这下他再也不会难受了。
可我却很难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一定想要再瞧一瞧人间的春天,再看一看,那两棵迎着春风蓬勃生长的老槐树。
不过,父亲和奶奶也许是对的。爷爷去世前确实被病痛折磨的很痛苦,清醒的时候总是躺在床上呻吟。而且渐渐地,性情也开始改变。他年轻时是个再老实敦厚不过的人,可久病之下也变得乖戾,偶尔还会拐着弯的埋怨子辈不够孝顺,不给他治病。可大家都清楚他的病根本治不好。
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开始对此感到厌倦,奶奶会因此和他吵架。家里人逐渐变得漠然,好像早已在心里接受了他即将离开的事实,只是在默默地等待这一天的来临。父亲和姑姑总是说:该花的钱也都花了,只能这样了。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什么时候金钱竟然是可以用来衡量生命的标准了吗?生命的尾声竟然是失去尊严?
我不愿意看爷爷就这样老去,就这样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慢慢的死去。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疾病在一点一点的抽干他的身体,可我却束手无策。
于是我渐渐理解了姑姑和父亲,甚至和他们说出了一样的话。
爷爷生前是个木匠,帮很多人建造了自己的新家。而他自己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住大房子,他总说“房子越大越敞亮,敞亮多好啊”。所以奶奶让父亲给爷爷买了个大棺材,说让爷爷在地底下也能住的舒服敞亮。
我以前总觉得那些身后事没意义。人死了就剩下一把灰,那些敲锣打鼓三拜九叩的再热闹,他也再看不见了。而现在我却开始明白,明白这里面承载着无数尚且在这个尘世的人的惦念、不舍、牵挂以及祝福。也开始像他们一样盼望,在另一个世界里,真的可以无疾无忧,更没有苦痛和遗憾。
我这样想着,就总是觉得他并没有真的离开。
爷爷走了以后,我们常常会回来看奶奶。坐在老房子里闻着窗外的花香,我总是会回想起很多事。
父亲和奶奶总是说,爷爷“傻”的很,没有心眼,总是吃亏。可爷爷却从来不在意,甚至乐得其中。
爷爷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据说他青年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家里成分不好,要挨“批斗”,所以他的哥姐们连夜逃到了东北去。只有爷爷听了爹娘的话,要守着祖宗的基业,所以坚决不肯走,也因此受了很多的苦。
风波之后,爷爷就成为了庄子里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后来还跟人学了手艺,做了木匠。当然,他宁可自己吃亏的作风依旧没有改变,所以奶奶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是时常会一边讲述一边抱怨。
可虽然如此,身材魁梧的爷爷手艺活却精细的很,所以邻里街坊盖房子或者打家具都会来找他,每次交工的时候都会广受好评。
我们家也因此省了不少钱,因为家具多半也都是爷爷亲手做的。还记得小时候我和爸妈住在一起,后来长大了一点后,开始需要个人空间,爷爷就用木头打了个隔断,将客厅隔出半间来给我住。隔断的推拉门上像木质的六宫格,其间嵌着磨砂的玻璃。而最上层和房顶相接的地方,玻璃却是透明的。天气晴朗又有月亮的夜里,月光就透过窄长的玻璃投射进我的房间。
柔和的光落在地上就好像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很漂亮。爷爷说那叫“月亮地”,年少的我觉得这名字也很美,于是小小的我就伴着满屋的清辉入眠。
经年累月,那些夜晚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月光也像初见时一般清晰。
我站在客厅,推开隔断的门。邻居家的狗却突然叫了起来。
“汪汪汪”的声音传来,我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只老狗,它已经被卖了许多年。
乡村人家多会养狗,可却不是像城市里一样当做宠物朋友来养,村子里养的狗多是用来看家护院。这些狗一般会被固定拴在某个地方,除了偶尔铁链意外松开,它们是不会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的。
我家的狗也是如此。
那只狗和我一般大,从我有记忆起它就被拴在院子的角落里。虽然没有自由,可是生活条件却能达到小康水平。角落里有我们特地给他搭建的狗窝,而且在吃食上也从没受过亏待,一日三餐我们吃什么它便吃什么。
于是,在这样富足的物质条件下,它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起来。我常常能看见它饱餐后,窝在饭盆旁边懒洋洋的晒太阳。这场景总是让我忘记了对它没有自由的同情,而忍不住心生了一些羡慕。
父亲和奶奶每每评价我家这只狗,都会用和评价爷爷一样的字眼——“傻”。说它成日只知道傻吃傻睡,有时来了人也不知道叫一声,却总是快乐的摇着它的尾巴,真是只傻狗。
而爷爷和它的感情却很好。
村子里的狗大都没有名字,我家的狗也一样。但爷爷有时会喊它“黑子”,因为它的毛是黑黄相间的,黑色是主调。
我一直以为它听不懂别人喊它。可是在某一天,我和爷爷在路口站着,突然看见了一只很像“黑子”的狗,爷爷见状,便试探性的遥遥喊了一声,“黑子——”,而那狗闻声竟然颠颠的跑了过来。
直到那只狗跑到跟前我才发现,它脖子上拖着跟长长的铁链子,正是我家的那只傻“黑子”,不知怎么的将铁链挣开了。
它没有去奔赴它的自由,而是被爷爷的一声“黑子”给叫了回来。
我和爷爷便将它领回了家,重新拴在了它的小窝旁边。
后来,随着我慢慢长大,爷爷也逐渐不再做辛苦的木匠活,而是到城里的学校,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
这样一来,爷爷便很少回家。我家的狗每日照旧吃饱喝足晒太阳,只是再也没人叫它“黑子”了。
再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我们便要举家搬到城里去。
我们搬去城里,家里的“黑子”便没了人照顾,于是奶奶和父亲思虑之下决定,将它卖给“狗贩子”。
我听着他们念叨着卖狗,只当是旁人的事,全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某天早晨,一辆后备箱上装着铁笼子的摩托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我才意识到,我家的傻“黑子”要被卖掉了。
我眼看着父亲松开那根拴了他十几年的铁链子,将它拉出了家门。
我突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十几年的陪伴,它给我看家护院,我以为我可以给它养老,可它现在竟然就要当着我的面被卖掉。
我哽咽着说:“奶奶,能不能不卖啊?”
奶奶却对狗贩子说:“你看,我家大孙女都舍不得这只狗,我们养了十几年了,就这些钱,你快点拉走吧。”
于是我就站在原地,看着它被一块扔进笼子里的馒头吸引,乖乖的钻进了铁笼子里。
摩托车发动,“黑子”在一片“嘟嘟嘟”的声音里,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头一次觉得它真的是一只傻狗,竟然因为一块馒头就上了“贼船”。
我突然想,要是爷爷在的话,它会因为一句“黑子”而回头吗?
爷爷要是知道“黑子”被卖掉的话,会和我一样流眼泪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黑子”这一去会经历什么,就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它不要被吃掉。他已经老了,皮糙肉厚的,不好吃的,希望买走他的人也能这么想。
我在心里回忆着“黑子”,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走出了家门。
我站在门口,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云层之下是两棵老槐树,花香馥郁,枝干在风中摇曳。
我看着那些花叶落下,陷入泥土,便又想起了爷爷。
爷爷病了以后,便回到了村子里。他说楼房太高不接地气,只有住在这大房子里才舒服。于是他就回了村子,直到离世也没有再离开。
爷爷的本色始终是一个朴实的庄稼人。他生在这里也葬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这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老人来,他们生在这个村子里,长在大街小巷间。一辈子头顶烈日脚踩泥泞的在这片田地上劳作,走了以后落叶归根,也依旧葬在这片厚土。
他们的一生都和这片土地密不可分。
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死的时候也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一声叹息,无声的没入大地里。
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们的一生,而现在,也许他们就是这片土地。
我的爷爷也是吗?
我想也是的。